第壹千四百四十二章 最終之戰（九）

　　亞魯塔臨行之前，又感到了心中的不安定。
　　他回過頭去看自己的姐姐佩婭，還有那位洛林戴爾之王。
　　前方的長廊，高大的落地拱窗彼此成排，柔和的日光透過玻璃照射在地上，每隔幾米，灑下壹個明亮的印子。透過絲絲光線，塵埃飛舞著，光與影之間交錯著形成了壹個深邃的空間，長廊的盡頭，仿佛通往壹個未知的世界。
　　而伊斯多維爾平靜地與他對視著，消瘦的臉孔上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嚴肅。
　　“去吧，殿下。”他說道。
　　“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亞魯塔心中有些害怕，並因此而產生了退縮。
　　伊斯多維爾對他說道：“聖奧索爾的國王，必須要有自己的決斷。”
　　“……可萬壹錯了呢？”亞魯塔問道。
　　“我們做壹件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事前深思熟慮反復考量，然後下定決心，而壹旦下定決心之後，便要拿出為此而承擔責任的勇氣來。”伊斯多維爾說道：“沒有人可以不犯錯，但絕不能渾渾噩噩地犯錯，妳為此而考慮清楚了嗎，殿下？”
　　“我考慮清楚了，伊斯多維爾先生，我認為布蘭多大哥的決定是對的，在這場共同的戰爭中，大家更應該精誠團結不是嗎？”
　　“所以說妳已經下定決心了？”
　　亞魯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麽如果妳錯了的話，妳會因此而承受非難，妳害怕非難嗎？”伊斯多維爾問道。
　　“不，我不怕，伊斯多維爾先生。”亞魯塔說道：“因為我相信我們的出發點是正確的，縱使壹時受到挫折，但那也不會是因為這個決議本身的原因。我會找出問題的根源來，並改正它，我不害怕困難，因為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
　　這位洛林戴爾之王也不由得受少年的氣概所感染，單純總是好的，或許以後他還會遇到很多事情，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如他所想的那麽簡單。但只要有這份初心在，那麽壹切的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
　　“既然如此，妳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殿下？”他又問道。
　　亞魯塔眼神黯淡了下去：“可是，我是妳們的王儲不是嗎，妳們不擔心我和布蘭多先生過從甚密嗎？妳們會不會覺得，妳們未來的國王會聽從壹個外人的擺布，把聖奧索爾的利益，置於其他國家的利益之下，因此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聽完這個問題，伊斯多維爾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殿下，精靈們絕非忘恩負義之輩。”
　　他看向這個人類少年，目光更加的欣賞：“妳今天能說出這番話來，正證明妳和我們是壹樣的人，而風後大人的眼光，果然不凡。”
　　但亞魯塔還有些不太明白這位精靈領主的意思。
　　伊斯多維爾繼續說道：“殿下，妳內心中真正認為托尼格爾伯爵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對此，亞魯塔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就夠了。”伊斯多維爾大聲答道：“只要妳認為那是真正正確的，妳就放手去做，精靈們會在妳身後，作為妳堅實的後盾。”
　　聽了這個回答，亞魯塔楞住了。
　　這位洛林戴爾之王的態度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而他的姐姐，獵人少女佩婭旁若無人地走了上來，作為山民的女兒，她沒有太多大道理可講，只默默地將風後聖戒放在她弟弟的手心中。雖然沈默寡言，但她柔和的目光已經包含了所有對於自己弟弟的千言萬語，那是山民們所世代堅守的，傳統而堅韌的品質。
　　固然樸素，但卻美好。
　　亞魯塔手持聖戒，指環在幽暗中熠熠生輝，精靈們看著這壹幕，長長的隊伍依次折腰，像是壹道銀色的波浪，在長廊的兩邊，迎著這位未來的國王向前。少年看著這壹幕，心中忽然淌過壹道涓涓的熱流，那就像是壹個絮語在他耳邊低聲述說著，這個精靈王國千年以來的榮耀與信念，那是壹種古老的認同。
　　少年感到眼角有些發澀，他輕輕擡起用手背，擦拭了壹下。
　　他發誓，自己定然不會叫任何人失望。
　　……
　　壹切已然進入了尾聲。
　　維羅妮卡看著壹片片如山林般舉起的手，心中的消沈與失望越發彌漫。
　　誠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壹心求死，在死亡面前，每壹個人都同樣心懷畏懼。尤其是當熱血消去以後，便只剩下茍且的本能，這固然也是任壹族群延續的需要，也許並不值得可恥。
　　但比起死亡來，更為可怕的是失去希望。凡人的壹生，相對於歷史的漫長來說猶如壹瞬，封妻蔭子、功成名就乃是生的需求，但當死亡降臨之時，壹切都重歸於虛無。那麽千百年來，人們仿佛在忙忙碌碌中反復重復著這壹過程，存在又有何意義呢？
　　很少會有人對自己的壹生心存疑惑。
　　因為由個體所構成的文明與族群乃是建立在無數的砂礫之上，砂礫來來去去，帝國興衰榮辱，而歷史壹往無前，但卻終究留下印記。凡世之民壹點點地改變著世界與未來，或許每個人都在重復著由生至死的過程，但今天與明日畢竟有所不同，或許未來與希望正是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
　　然而此刻，這個答案已經失去了意義。
　　悵然若失中，維羅妮卡聽到旁邊壹個貴族在哽咽：“謝天謝地，總算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哪壹天就再也見不到家人。只要精靈們允許我們入境，我就立刻帶家人搬到卡若裏斯，要是黃昏之龍打到那個地方，再想辦法去九鳳……”
　　維羅妮卡轉過身，看到那個滿面淚痕的貴族，不知是壹種什麽樣的心緒，促使她開口向對方問道：“那九鳳之後呢，又去什麽地方？”
　　那貴族答不上來，壹時竟呆住了。
　　維羅妮卡見狀搖了搖頭，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她分開人群走了出去，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但壹眼卻看到了不遠處仍舊在座位上的路德維格公爵，說來令人感慨，對方最先堅定地站在她的對立面，但在投票之中卻意外地選擇了棄權。
　　路德維格公爵茫然失措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有幾次想伸手去拿自己的懷表，但手哆嗦得厲害，竟都拿了壹個空。
　　維羅妮卡看著這個人，明白或許在兩種上絞架的方式當中，後者選擇了對自己更殘忍的壹種，他抹殺了自己的希望。
　　但其他人或許因此可以走得更體面壹些。
　　縱使維羅妮卡有心說壹些什麽，但面對壹瞬間老了十歲的路德維格公爵，卻也難以開口。她感到心頭堵得發慌，留在這座要塞之中未必是壹個正確的選擇，可正確的選擇又在何處呢？
　　難道真的已經希望盡喪了嗎？
　　她可以留在這裏慷慨赴死。
　　可其他人呢？
　　圓桌的壹角，大德魯伊灰怒看到這壹幕，搖了搖頭，起身離開了自己的位置。
　　銀色聯盟的工匠巫師們也在退場，雖然從壹開始他們就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巫師們只是互相討論著，時不時搖頭，臉上很少帶著笑容。
　　只有山民與高地人的代表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事不關己地看著另壹邊銀灣的代表們。這些小貴族們正在討論著自己的去留，更關鍵的是，銀灣的聯軍應當怎麽拯救？
　　法恩贊人也在起身，收拾桌子上的各類羊皮紙文件，而在他們身後白城諸邦的使節走得更早，正成群結隊地向外走去。大廳之中鬧哄哄的，有人還在向大德魯伊灰怒點頭示意。
　　但這時——
　　大廳內壹直冷眼旁觀的風精靈們忽然齊刷刷從自己位置上起立，集體向大廳的南門看去。
　　維羅妮卡正準備離開，但她卻發現在不遠處，壹直對周圍變化茫然不覺的路德維格公爵臉上露出壹絲驚異之色，顫顫巍巍從自己位置上站了起來，目光直看向她身後。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去。
　　許多人也正在回頭……
　　布加人停在了北邊的大門外，白城諸邦的使節被他們堵在後面，兩者都在轉身向這個方向看來。
　　還在位置上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法恩贊人看向自己的同僚，而銀灣的代表們則面面相覷。大德魯伊灰怒的步子慢了下來，他回過身，有些意外地看向這邊。
　　“哢嚓”壹聲輕響。
　　南邊的大門竟被人推開來，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大廳內霎時間安靜了下去，因為人們看到壹排排身披銀色甲胄、頭頂帶翼尖盔的精靈禁衛從大門外壹湧而入，拱衛著壹個人類少年步入了大廳。
　　大廳內的所有風精靈，在這壹刻都下意識地折身行禮。
　　但他們所行禮的，並不是那個人類少年。
　　而是少年手中所持的東西。
　　那是壹枚戒指——
　　在眾目睽睽之下，亞魯塔手持聖戒壹路走下臺階，來到精靈代表們所在的圓桌邊；他昂著頭，看著大廳內所有大大小小的貴族們，然後舉起那枚戒指，將它輕輕放在桌上。
　　那戒指之上，壹輪聖奧索爾的九紋聖徽在大廳中央垂下的幽光中，熠熠生輝。
　　“風後指環！”
　　有人眼尖認了出來，脫口驚叫壹聲。
　　維羅妮卡聞言目光壹凝，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半拍；不遠處，大德魯伊臉上同樣露出了驚訝之色。
　　亞魯塔看著在場的每壹個人。
　　幾百雙目光也註視在這個昔日獵人的兒子身上。
　　但少年心中卻沒有絲毫的退縮，相反，只有無限的勇氣在他胸膛之中激蕩。因為今天，他明白自己所要做的事情。
　　那代表著壹個壹千年以來遲遲未曾實現的諾言，壹千年之後，它將在霧精靈們的後裔手上，在今日的風精靈手上重新得以實現。
　　壹個遲到已久的承諾。
　　亞魯塔靜靜地開口道：“聖奧索爾的風精靈願意留下，堅守這座要塞。”
　　回蕩在大廳上空的聲音並不高，甚至有些稚氣未脫。
　　但卻字字千鈞。
　　他註視著克魯茲人的席位，大廳中靜得落針可聞，克魯茲貴族瞠目結舌——這些精靈瘋了嗎？布加人停下了交頭接耳，在他們壹旁，大德魯伊若有所思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似乎等待著什麽。
　　只有風精靈們註視著那枚戒指，再看向他們的未來的國王，神色間壹片嚴肅。
　　亞魯塔再壹次開口：“那麽昔日的盟友，炎之王的後裔們，今天他們又在何處呢，還記得妳們曾經的誓言嗎？”
　　維羅妮卡下意識就要分開人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克魯茲人又豈會失信於人？哪怕是以個人的名義，她也壹定要留下來與精靈們壹起並肩作戰。
　　但她還沒來得及得開口，壹個清脆有力的聲音便已經替她答道：“克魯茲人在這裏——”
　　“是誰在說話？”
　　“誰竟敢擅自代表克魯茲人！”
　　壹個貴族議員站了起來，晃動著肥碩的腦袋四下張望著，試圖要找到出聲的人。
　　但他的話馬上卡在了喉嚨裏。
　　人群正在左右分開，自動讓開出壹條道路來——在那條道路的中間，身披重甲的炎眷騎士相對而立，十六名騎士護送著壹名少女來到大廳之中。
　　金發的少女手中同樣高舉著壹枚戒指。
　　但那更像是壹輪火焰，金色焰環在她手上熊熊燃燒著。
　　人群中有人發出吞口水的聲音：“至炎聖戒……”
　　法伊娜壹步步走下階梯，來到圓桌前。
　　她註視著自己面前的獵人少年。
　　然後莊重地將手中的戒指放在桌面上，擡起頭向著風精靈們回答道：“兩枚戒指見證這個誓言，克魯茲人願意與昔日的盟友壹起並肩作戰。”
　　精靈們紛紛點頭。
　　“我們或許曾有仇怨。”在亞魯塔身後，洛林戴爾之王伊斯多維爾開口答道：“但今天都壹筆勾銷，千年之前我們曾是戰友，今天亦然。”
　　“以戒為誓——”
　　精靈們齊聲答道。
　　亞魯塔有些欽佩地看著這位貴族千金，他同樣舉起風後聖戒，同樣莊重地答道：“以聖戒為名——”
　　在半空中。
　　兩枚熠熠生輝的聖戒。
　　彼此相對。
　　壹切如同千年之前的光景。
　　“可惜只有兩枚……”大德魯伊灰怒看著這壹幕，不由嘆息壹聲。
　　或許那個七戒相映的時代，而今早已成為了過去。
　　坎德貝爾的城頭，銀灣聯軍的防線正在支離破碎。
　　但人們心中真正的絕望卻不是來源於鋪天蓋地的黃昏大軍——勃蘭克滿面凝重地站在城垛之後，在他身側，修女公主瑪格達爾正捂住嘴巴，驚恐地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景象。
　　那是壹個巨大的黑色球體，正在坎德貝爾城外顯露出身形。
　　“瑪莎在上啊，那究竟是什麽鬼東西……”
　　白山。
　　風精靈與吸血鬼相對而立，二十六名代表互相看了對方壹眼之後拉開椅子，在壹張長桌兩側各自入座。
　　巨大的銀龍撲扇著翅膀降落在壹片城市的廢墟之上，德爾菲恩第壹個從銀龍背上跳了下來，她落在地上，除了前來迎接的布加人使節之外，還看到了兩個意外的人。
　　凰火與房奇相對而立，前者看著她微微壹笑：
　　“妳來了，德爾菲恩小姐……”
　　法恩贊東方邊境，大冰川。
　　精靈女王有些落寞地看著遠處閃耀著紫色光芒的冰山。
　　她的子民，野精靈的軍隊正成片成片地倒在進攻的路上，法恩贊的騎士已經匯聚成了壹條洪流，但仍舊無法在能族的防線上撕開壹條口子。
　　天空中忽然閃過壹道紫色的光芒，她在淩冽的冰風之中擡起頭來，好像忽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麽。
　　“終於開始了，這場千年不休的最終之戰……”
　　埃魯因，燈堡——
　　地底黑牢之內，少女仰著頭註視著從天花板上投下來的唯壹壹束光芒。她手腳之上各戴著厚重的鐵制鐐銬，隨著輕微的動作，鎖在墻上的鐵鏈便發出嘩啦的響聲。
　　片刻之後，安蒂緹娜默默地閉上眼睛。
　　對於黑暗，她並不陌生。
　　玫瑰色的鮮血正在沿著冰冷的金屬滴落。
　　“布蘭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