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四十五章 凡世之章（十）

　　仿佛昨日重現，夢境之中最為深層的夢魘，那是她寧願去死也不願意再臨的深淵。
　　而這壹刻，卻如數展現在她的面前。
　　痛苦曾在年輕的公主心中縱橫交錯，即使經過幾十年的平復，但在已經蒼老的女王心中，也難以彌合。
　　無邊無際的灰野，只有壹種單調的顏色，空氣冰冷刺鼻，天空中紛紛揚揚下著灰雪，但落到手上，才發現那些都是薄薄的塵埃。
　　沒有邊際、灰蒙蒙的塵埃，從天空之上落下，落在地上，覆蓋了壹切，厚厚的灰土，直沒入膝。
　　遠處有壹些樹丫，同樣是灰色，還未靠近，就已經化作飛灰，這單調的唯壹色彩，勾勒出這個世界的輪廓，周圍空寂壹片，既無聲音，也無生機。
　　白銀女王失神地向前走著，壹腳深壹腳淺，仿佛壹具木偶，沿著壹望無際的平原跋涉，她眼神中只有壹片空洞，早已明白自己會目睹什麽，然而卻無法阻止自己前進。
　　厚厚沈沈的烏雲之上偶爾傳來隆隆的聲音，壹道血紅的電光穿過雲層，沿著雲團向著遠方蜿蜒而去，從而點亮遠處起伏的山脈。
　　這是這個世界時間流逝的唯壹證據。
　　她不知走了多久，世界永遠空寂如初，直到她看到了壹些高大的山丘陰影，那是壹些巨獸的屍體，有些像是巨人，有些像是龍，表面覆滿了厚厚的灰塵，壹動不動。
　　有些興許還保持著生前的姿態，像是在經歷壹場慘烈的災難，將它生命的最後壹刻凝固在時間的盡頭，但早已了無聲息。
　　壹座山脈出現在了她面前。
　　它靜靜地躺在那裏……
　　宛若壹頭巨龍，渾身上下由冰冷的金屬構成，但這金屬的表面卻透明發光，上面布滿了水晶的網格。
　　她微微哆嗦了壹下。
　　但還是止不住將手輕輕撫摸上去。
　　冰冷的觸感，表面沒有任何有機質，但龐大的軀體上回應來暮氣沈沈的死亡氣息與令人窒息的悲傷，淚水又忍不住滾落了下來，她發出猶如受傷的野獸壹般的嗚咽。
　　巨龍的頭顱平放在地面上，靜悄悄的，眼睛緊閉著，三對犄角斷了兩支，雙翼垂下，蓋住了方圓百裏的地域。
　　沒有聲音與詞匯來描述這壹刻的場景，但白銀女王從第壹刻就明白，它已經死了。
　　像是壹位步入黃昏的神祇，永久地長眠。
　　她悲傷得難以自抑，心中好像插入了壹把利刃，忍不住痛哭失聲。
　　六十年前，她在這裏哭得好像壹個無助的孩子。
　　因為壹切的希望都失去了。
　　這頭巨龍的名字，叫做巴哈姆特。
　　它是眾龍之王，白金的龍神，人類的勇氣與希望的象征，它庇護沃恩德長達數萬年。
　　但它卻死了——
　　無聲無息。
　　帶著淚水與傷痕，白銀女王終於止住淚水，她冷冷地咬著下唇，繞開了這座屍山，繞開了巨龍碩大的頭顱。
　　她默默無言地沿著巴哈姆特冰冷的下巴前進，然後壹幕慘烈絕望的末日就那麽毫無征兆地展現在她眼前：
　　她哆嗦著，強忍住看著這壹幕。
　　心中最深層次的恐懼升騰而起，她喘著氣，忍不住扶在了巴哈姆特的屍體之上。
　　那是壹個戰場——
　　數以億計的屍骸遍布其間，龐大的晶簇，垂亡的巨龍，英勇的人類騎士，獅鷲的骸骨，巨蟲，精靈，矮人，各自保持著生前最後的姿態，靜立於這座戰場之上。
　　靜悄悄的，冷寂如初。
　　然後她看到了戰爭之龍提亞馬特，看到了水晶與阿爾弗斯，看到了蒼藍，看到了眾多的神祇。
　　它們都死了。
　　這些偉大的存在，與整個世界壹起消寂了。
　　灰暗而了無生機的空氣中，元素狂亂地飄蕩著，猶如壹束束逸散的電流，在荒野之上掙紮，而約束它們的法則，早已蕩然無存。
　　文明與秩序賴以維系的基礎，消亡了。
　　她木然地向前走著，直到壹位騎士映入了她的眼簾。
　　在四位元素之王的屍體中央，騎士手持長槍，傲然而立，她手中的青色長槍猶如翡翠壹般，點亮了這個世界唯壹壹抹亮色。
　　只是槍斷成了兩半，騎士的心跳也沈寂多時。
　　她也逝去了。
　　那張還有些年輕稚嫩的臉龐上滿是安詳與堅定，卻深深地刺痛了白銀女王的心，就和六十年前她在此跪倒在這位騎士面前壹模壹樣。
　　她心中只有無邊無際的悲戚，無論如何掙紮，到頭來還是不能改變歷史。
　　世界依舊如同六十年前她所看到的那樣，滑入了相同的軌跡。
　　她失敗了。
　　脆弱得無能為力。
　　她忽然感到自己多麽的可笑。
　　滿心以為看清了壹切，但最後還是愚不可及。
　　原來這就是凡世的悲哀，在大幕落下之刻，沒有任何人可以掙脫，他們就像是舞臺上的木偶，命運從未在自己手中掌握。
　　她默默地看著前方。
　　那裏是世界的盡頭，孤崖矗立於虛空之中，壹片片閃電在混沌之海中交織著，元素們正在分崩離析，世界的基石壹片片脫落，坍塌入滾滾雲霧之中。
　　混沌中傳來嗚咽的長鳴，遠遠地響徹天際，壹頭巨獸在其中遊弋，它的背脊劃過虛空，宛若壹道高聳入雲的山脈，白銀女王怔怔地看著這可怖的生靈翻過身軀，巨鰭幾乎要掃過天地。
　　那是利維坦，混沌之中初生的巨獸。
　　“瑪莎大人……為什麽？”白銀女王忽然喃喃地開口道。
　　“在時間的盡頭，這是我們世界不可避免的結局，對不起，我的子民。”壹個溫柔的聲音從她心靈之間撫過。
　　“可是……我已經盡力去改變了，為什麽……”
　　“因為代價對於我們來說太過沈重，我們將希望交到黑鐵之民的手中，沒有再來壹次的權力——”
　　“但我嘗試過糾正那個錯誤！”
　　“如果妳能……”
　　“不，我已經失敗了。”她痛苦地搖著頭：“瑪莎大人，對不起，凡人們竊取了您的權柄，我卻無法將它交還到您的手中……”
　　“凡人竊取了我的權柄，但妳或許可以為我們的世界選擇另壹條路。”
　　“可我已經失敗了……”
　　她忽然僵住了。
　　有些哆哆嗦嗦地開口道：“瑪莎大人？”
　　“凡人竊取了我的權柄，但妳或許可以為我們的世界選擇另壹條路。”
　　那個溫柔的聲音重復道。
　　“凡人竊取了我的權柄，但妳或許可以為我們的世界選擇另壹條路。”
　　“凡人竊取了我的權柄，但妳或許可以為我們的世界選擇另壹條路。”
　　白銀女王像是被壹道閃電擊中了，臉上迅速失去了血色，她顫抖著，向後退去，然後她撞上了壹個柔軟的人體。
　　她猛然回過頭，看到龍後格溫多琳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妳還沒失敗，我的陛下。”後者的聲音溫柔異常，與前者的聲音重彼此重合在壹起。
　　格溫多琳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帶著微微的笑意。
　　白銀女王張了張口，銀色的眸子裏露出深深的懼意。
　　“為什麽。”
　　後者伸出雙手，輕輕捧起她的臉蛋，溫柔地對她微笑道：“妳是多麽的單純和善良啊，妳的心靈純潔無暇，公主殿下，沒有人比妳更適合用來承載那個意誌。”
　　格溫多琳低下頭，在她額頭上輕輕壹吻。
　　“晚安，我的寶貝。”
　　白銀女王雙目失神，心中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悔意。
　　黑暗在她的視野中蔓延開來——
　　“陛下！”
　　“陛下——！”
　　“陛下妳怎麽了！”
　　整個白薔薇園壹瞬間沸騰了起來，所有人都在第壹時間發現了白銀女王的異常，貴族之間的秩序好像頃刻之間混亂了，每個人都在慌亂地向庭院的中央湧去。
　　白銀女王就在所有人的註視之中，仰面倒了下去——
　　她失神地看著天空，鮮血泊泊地從她的眼睛中，鼻孔中，耳朵與嘴巴裏湧出，她眼神之中壹片空洞，竟露出將死之人的悲哀。
　　直到人群之中壹個人緩緩走出，來到這位帝國的至高者身邊。
　　那壹刻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不自由主地為此人讓開了壹條路。
　　“陛下！”
　　白銀女王認出了這個聲音來，在她的少女時代，這個嗓音曾經是朝堂之上最為威嚴的聲音之壹，它無可置疑，令人內心安定。
　　更關鍵的是，它維系著她與父親——格蘭托底大帝的唯壹記憶。
　　那是六十年前的帝國，光輝而溫暖。
　　那個時代的帝國擁有兩個聲音，仿佛只要這兩個聲音主人還存在於帝國，那麽這個國度就會持續安定與強盛下去。
　　“尼德文……大人。”
　　那壹刻女王陛下記起了許多，甚至回憶起了聖康提培宮中的往昔，自己在各位嚴厲的老師的督促之下每壹次學習的記憶，帝國的歷史，皇室的榮光，人民的信仰，壹壹銘刻於她的心中。
　　少女壹般的女王陛下微微笑了笑，卻已經虛弱得幾乎流露不出這樣的神色。
　　“我錯了……對不起，我辜負了父皇的期望。”
　　老尼德文囁嚅著嘴唇，竟然壹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親眼見證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成長，眼睜睜看著她成為帝國的驕傲，她是克魯茲人最優秀的皇女，無數人眼中最為光輝與自豪的公主殿下。
　　他又看著她登上王位，看著帝國在她的統治下蒸蒸日上，驀然回首，那個溫文爾雅而又機敏的公主殿下，仿佛還存在於昨日的記憶之中。
　　她就坐在聖康提培宮的某扇拱窗旁，午後明媚的陽光穿過上下沈浮的塵埃，靜靜地落在她的膝上。
　　她的眼神明亮而清澈，細細傾聽著關於那些詳細而瑣碎的歷史與知識。
　　“老師，我希望四大聖殿能夠重回榮耀的時代，在更遙遠的將來，我們會開拓出更廣闊的疆土——”
　　“或許文明之間的內戰也會因此而消弭，我總要證明四位聖賢當初所做的壹切是正確的——”
　　“有朝壹日，壹旦我們成功，人們就不會再陷入迷茫之中。”
　　老尼德文忽然感到自己身邊多了壹人，回過頭，發現那是大聖座瓦拉，這位老人臉上的神色同樣嚴肅，他這才記起，公主殿下也曾是對方的學生。
　　白銀女王安靜了下來。
　　像是感到了瓦拉的存在。
　　但她並未說話。
　　只細細地聆聽著屬於這個時代的風。
　　對於她來說，或許這已經是最後壹次了。
　　良久，她才聲音微弱地開口道：“……我有話，想對托尼格爾伯爵說。”
　　老尼德文與瓦拉同時轉過了身，看向白薔薇園之中的布蘭多，後者正安撫著茜，感受到兩人的目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在他看來，白銀女王乃是自作自受，何況他也不太願意在這個時候去惹上麻煩，只是此刻他卻從兩位老人眼中讀出了懇求之意。
　　老宰相還好，但瓦拉畢竟在關鍵時刻幫過他，對方的請求，他無法拒絕。
　　他輕輕拍了拍茜的肩膀，來到了那位女王陛下的身邊。
　　再壹次看到這位女王陛下的時候，他竟微微感到有些驚訝。
　　沒想到那位龍後大人出手如此果斷，曾經不可壹世的女王陛下此刻虛弱得幾乎說不出壹句完整的話來，那少女壹般的眸子裏顯露出彌留的光彩，顯然已不久於人世。
　　女王陛下定定地看著他。
　　好像要從他身上看出另壹個人的影子。
　　布蘭多有些於心不忍，開口問道：“是不是龍後，陛下？那個女人在什麽地方？”
　　白銀女王無力地搖了搖頭，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布蘭多心中有些無奈，面對這個樣子的女王陛下，他發現自己竟然硬不起心腸來，只能默默地低下頭。
　　只有這樣才能使白銀女王的手夠上他的面頰，那纖細的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這張臉，與她心中的那個印象漸漸重疊在壹起。
　　她張了張口，有些吃力地開口道：“好好對待羅曼……”
　　這句話就像是壹道閃電刺入了布蘭多的心中，他渾身上下的寒毛壹瞬間直立了起來，他瞪著虛弱不堪的女王陛下，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說出這樣壹句話來。
　　但白銀女王卻並不回答他的疑問。
　　她緩緩收回右手，從自己的手指上取下壹枚戒指，然後將戒指按在他的胸口。
　　那戒指上，是帝國至高無上的徽印。
　　“……告訴妳的祖父，我愛他。”
　　從未後悔——
　　這並非是壹位至高者該說的話，但這壹刻卻沒有任何人站出來指責。
　　只有老宰相尼德文卻目瞪口呆地看著白銀女王這個動作：“陛下，妳不能——”
　　“妳不明白……宰相大人。”白銀女王柔聲打斷了他：“凡世的權柄，已經逝去了，我們的世界……需要壹個希望……”
　　“而我……”
　　“必須要彌補我的過錯……”
　　片刻之後。
　　戒指從她手上滑落了下來。
　　女王陛下的手輕輕垂落了下去。
　　她合上了眼睛。
　　濃密而美麗的睫毛再也壹動不動。
　　在壹片黑暗之中，她終於回想起了那壹切是如何改變的。
　　……
　　“達魯斯，妳必須送走那個女嬰，如果有必要，就殺了她，快壹些，我……我怕我會後悔。”
　　“我會把她走，但公主殿下，妳的身體狀況令我很擔心，妳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只是微微笑著。
　　“我是妳的騎士，妳必須回答我這個問題。”那個聲音有些怒氣沖沖地說道：“格溫多琳女士，這究竟是怎麽壹回事？”
　　“達魯斯先生，公主殿下說得沒錯，布加人和巨龍很快就會到了，我們必須在此之前安排好壹切。”
　　“或許如此，但如果妳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問，妳會見識到我的固執。”
　　龍後嘆息了壹聲。
　　“那個女嬰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象，為了保住公主殿下的生命，我將她的靈魂壹分為二，用她善良壹面的人格來封印住那個‘存在’，我不知道這能管用多久……”
　　“大人，妳最好要有心理準備，公主殿下以後可能會性情大變，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
　　“最好如此——”
　　“那麽布加人……”
　　格溫多琳的聲音小了下去，仿佛所有的聲音都開始變得細微起來，猶如天使在她耳邊低語。
　　在永遠的黑暗降臨之前，她仿佛看到了壹柄閃耀的聖劍。
　　她知道。
　　那把劍叫做琥珀。
　　是改變整個世界命運的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