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永恒（十四）

　　交錯的冰隙幽深蜿蜒，猶如巨獸的血管錯綜復雜分布在冰川之下，只是內裏沒有血液脈動，只有漆黑與寂靜，水滴從數尺長的冰棱下滴下，偶爾發出叮咚的響聲，打破這無聲寂寥。
　　壹個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闖入了宛若夢境的安靜中，跌跌撞撞，腳步聲好像是被追趕著，又好像是追趕著什麽，它穿過壹個連著壹個的冰窟，然後壹個少年映入視野，少年皮膚黝黑，渾身上下的衣物破破爛爛，還帶著血跡，但長長的亂發下壹雙眼睛散發著灼目的光彩。
　　亞魯塔粗重地喘著氣，自從進入染霜森林以來，身上的劍傷壹直未好，高燒持續不退，周圍的景色在他看來時而清楚，時而模糊。病情加重的時候，冰藍色的柱子甚至在他眼中產生了重影，但冥冥之中，他總是能看到那道時遠時近的身影。
　　那好像是個人，但永遠只有壹個背影，兩周以來，壹直漂浮不定地始終走在那前面。仿佛有壹種魔力督促他越過森林、冰川，始終追隨在那後面，壹直來到這裏。
　　但亞魯塔已經頭痛欲裂，腦子裏昏昏沈沈的能記住的東西不多，但他至少還記得父親，還記得姐姐，還記得那日死在了染霜森林之外的獵人：當時他蜷縮在馬車下面，感到胸腹上的傷口血流如註，身體越來越虛弱，輕飄飄的，仿佛就要這樣失去壹切知覺的時候。
　　壹個聲音進入了他的腦海，他只記得那是壹個中性的、毫無感情的聲音：
　　“想活下去嗎，凡人？想活下去就站起來。”
　　“救我……救救我……”亞魯塔記得自己迷迷糊糊中呻吟道，但沒得到回答。他竭力咳嗽起來：“妳要救我？”
　　“我救不了妳，但有人可以。”
　　“……”亞魯塔張大嘴，感到幾乎已經呼吸，更別提說話。但隨即，壹股冰冷的氣息從他心口彌漫開來，讓他恢復了些許神誌。
　　“妳必須來找我，來到我身邊，妳只有聽從我的吩咐，才能自救。”
　　“在這期間，我會暫時給妳予庇佑，但妳的時間不多。”
　　亞魯塔身體中註入了壹絲力量，他勉強睜開壹絲眼睛，看到壹個巨大的、淡藍色的虛象站在自己面前，那就像是個幽靈，但他沒力氣擡起頭去看對方的面孔，只能看到那寬松的長袍。
　　“妳為什麽要救我，其他人呢？”
　　“妳和妳姐姐，或許和第十二個傳承有壹些淵源。不過這不是關鍵，妳需要我的幫助，我也需要妳的幫助。”
　　“姐姐？”亞魯塔聽到這個詞，激動起來：“姐姐她還活著……？”
　　“她死不了，有人會救她。”
　　“我呢，我還能見到她嗎？”
　　“不用擔心，妳總會和妳的姐姐重逢的，只要聽從我的吩咐——”
　　“可妳究竟是誰？”
　　“我是水晶，妳們凡人喜歡這麽叫我，但我更喜歡我本來的名字，‘露克西斯’，不過妳看到的並非是我本身，只不過是壹段訊息；我很難和妳解釋，但妳只需要明白，妳需要我的幫助，我也需要妳的幫助。”
　　“妳需要我的幫助？”
　　“是的，我需要妳到我身邊來。”
　　“身邊，妳不就在我面前嗎？”
　　藍色的人影並沒有回答，而是低頭看了他壹眼，然後緩緩轉過身。亞魯塔感到身體似乎正在加速恢復，而他心中始終有壹個聲音在呼喚著他，鬼使神差壹般，讓他那麽迷迷糊糊地跟了上去。
　　他們壹前壹後走進森林中，仿佛沒有任何註意到他們，他從那些安列克手下的黑騎士身邊經過，後者惘然不覺。然後他們穿過森林，穿過山谷，穿過雪原與冰川，沒有遇上壹頭魔物，此後的每壹夜，那個藍色的身影都會再出現，在他前面不疾不徐地走著，距離飄忽不定。
　　就這麽日復壹日，亞魯塔忘記了周圍的環境，甚至忘記了饑餓與寒冷，也忘記了時間，但逐漸對方越走越快，留給他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亞魯塔，妳得快加速度了。”
　　“留給妳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少年也漸漸發現了。
　　身體已經越來越沈，壹直未好的劍傷就像是壹道痛苦的烙印壹樣時時刻刻牽扯著他的神經，步子不再如同初踏入森林時壹般輕快，思維時而清醒、時而渾渾濁濁，亞魯塔每天的大多數時候只能保持著有限的冷靜，視界在他眼前變得越來越狹窄，周圍的景物壹點點暗下去，終於有那麽壹刻。
　　他看到前面那個藍色的影子消失了。
　　他腳下壹軟，忽然沿著冰層的壹側滑了下去。
　　黑暗中傳來壹連串碎冰滾落的響動，隨即很快又重歸於寂靜之中。
　　……
　　“醒醒，快醒醒，留給妳的時間不多了。”
　　“醒醒——”
　　“我需要妳的幫助。”
　　布蘭多猛然睜開眼睛，蒼白的額頭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什麽時候了——”他有些迷惑地擡起頭，頭頂上冰層始終呈現出壹種瑰麗的幽藍色，耳邊遠處回響著被稱之為“朱庇斯的絮語”的嘯聲，那是寒流穿過北方壹道地峽發出的聲音，峽谷的壹頭正好有壹條巨大的冰川連接著地下。
　　這聲音經年不息，但其實還在很遠的地方，它常常讓人錯以為是地下的深淵之中鎖著壹頭號叫的怪獸。
　　布蘭多疑神疑鬼註視著洞穴深處壹會，眼神幽深得像是壹個化解不開的謎題，他攏了攏並不顯得緊實的毛毯，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壹個夢。
　　他做了壹個古怪的夢，夢中到許許多多人穿過壹片閃光的雪原，他們穿著古怪的衣服，黑白相間的長袍，騎著無翼龍，他們身邊逐漸出現了那些黑色的、巨大的、猶如方尖碑壹樣的建築，建築上散發著奇異的金屬光澤，布滿了蜘蛛網壹般的水晶網格，布蘭多認得那些都是米洛斯的殘骸——據說愈往冰川中心，這樣的殘骸也就越多。
　　布蘭多在夢境中看到的這正是這樣的場景，他看到那些人穿過這些來自上古的遺跡，來到壹處巨大的裂峽邊緣，他們在那裏舉行了壹個盛大的祭祀儀式，將奴隸推下山谷，然後又將壹個巨大的閃閃發光的盒子丟入深淵之中。
　　時間在冰川中緩緩推移著，他看到那些人隨後定居下來，與冰原上的穴居人為鄰。但他們中忽然產生了爭執，然後是分裂，征戰，從內部分為兩派。
　　失敗的壹方繼續往北，而剩下的人則留下來，好的光景不再，許多老人都凍死在冰川之上，年輕人則試圖離開冰川前往森林中，但他們依次倒在遷徙的路上。
　　只剩下少數人——
　　他夢到的那個人就日復壹日地守望在冰川上，親眼看到族人壹個接壹個倒下，死亡像是瘟疫，最後落到他自己身上。
　　布蘭多模模糊糊還記得自己在夢境中看到的最後壹個日出，太陽從西方升起，紅而巨大，天地都變得血紅，仿佛像是征兆著什麽。
　　布蘭多收回視線——
　　洞穴內安靜無聲，所有人都已睡下，在布蘭多視野遠端有壹團亮光，那是篝火，現在應當是後半夜，那麽在篝火那裏守夜的就是梅蒂莎與夏爾，他甚至偶爾可以聽到低細的交談聲從那邊傳來。
　　但布蘭多並未打算起身，他壹個人靜靜地靠在黑暗中，有些不明白自己那個古怪的夢境代表著什麽含義。等他完全冷靜下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夢境中看到的場景可能是當年敏爾人親眼所見的壹切，而他看到的那些人，很可能就是穿過這片冰川的敏爾人。
　　敏爾人在聖者之戰末期被吉爾特驅趕，時間上差不多是Chaos. 1024年左右，也就是還要在金蹄之年以前，比符文與劍的年代還要早，那之後沒多久就發生了上壹次大魔潮，根據經書上的記載，那壹次災難全大陸的人口幾乎都削減了三分之壹。
　　那是聖者之戰後沃恩德經歷的最深重的壹次災難。
　　他忽然記起自己在夢中看到那個紅而巨大的太陽，想起了黑之預言上的壹段話：血從天空上降下，災難由西向東而止。
　　那不正是形容上壹次大魔潮麽？
　　可他為什麽會忽然夢到壹千年之前發生的景象，布蘭多自己也不明白，他只覺得說不出的古怪。他又記起夢中敏爾人丟入深淵的那個像是金約櫃壹樣的盒子，他隱隱感到自己做這個夢可能和這個盒子有關，可關於這個盒子裏有什麽，他卻壹無所知，歷史上也沒有相關的記載。
　　布蘭多輕輕吐了壹口氣，心中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又升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四周寂靜無聲，冰窟就像是在壹個沈睡的巨獸的體內，有時候安靜得令人心悸。但布蘭多警覺地巡視四周，他分明感到漆黑中始終像是潛藏著壹雙眼睛。
　　“布蘭多，那絕不會是守護者壹族——”
　　他忍不住側過頭，向阿洛茲睡覺的方向看了壹眼，又想起下午兩人之間的那番對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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