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三十六章 公主、騎士與商人（上）

　　瑪格達爾緩緩睜開眼睛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灼痛，身上汗水淋淋，衣服與頭發極為不舒服地與皮膚黏在壹起。而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壹陣火辣辣的疼痛感，仿佛表皮撕裂開來，下面的脂肪與肌肉暴露灼熱的空氣中壹樣。
　　她低沈地呻吟了壹聲，長長的睫毛動了動，撐在胡桃木地板上的手臂首先映入眼簾中。
　　傷勢沒有想象中嚴重，小臂上有幾處擦傷，但暗紅色的傷痕分布在如冰雪般的肌膚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她感到頭昏昏沈沈的，從地上爬起來有些茫然地左右環視，發現自己倒在床邊——那是壹張奢靡的公主床，上面精美的浮雕裝飾充滿了安妥布若銀灣沿岸地區的風格，在帝國的腹心地區出現這麽壹張床，顯出此地的主人對於它客人的照顧有加。
　　但公主殿下壹頭猶如金子般的長發好像蒙上了灰塵，散亂地垂在肩頭上，她茫然地看著木地板散落的、從天花板上落下來的碎石瓦礫，才想起先前發生的壹切：
　　莊園中下仆們在尖聲叫嚷，壹片嘈雜，她看到窗外西面的天際變成亮眼的金紅色。跑到窗欞邊上，擡起頭來，眼簾中便映入無數條密密麻麻的金色線段，正沿著頭頂上漆黑的夜空緩緩向前推進。
　　身後樓梯上響起了壹陣雜亂而沈重的腳步聲，那是鐵靴踩在實木板上特有的聲音，她在窗邊回過頭去，還看到當時正受自己訓問的那個叫做蒂維的女仆臉上有些慌張的神色。
　　門被撞開來。
　　但那個時候窗外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光芒，那光吞沒了壹切，裹挾著灼熱與氣浪。她再度向窗外轉過頭，看到遠處大道上的橡樹與繁茂的樹葉在火浪中化為壹柱柱火炬。氣浪頃刻就湧向窗口，她感到自己飛了起來，視野天旋地轉，依稀之中仿佛看到蒂維尖叫著抱住頭蹲在地上。
　　接下來記憶便失去了。
　　對了，蒂維呢？
　　“蒂維？”她叫了壹聲，沙啞的聲音將自己都嚇了壹跳，喉嚨痛得好像吞進去壹塊滾燙得木炭似的。
　　她趕忙住口，有些痛苦地皺著眉頭，伸出手去扶住自己的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莊園外已是壹片火海。
　　燃燒的樹木、幹涸的噴泉、傾倒的圍墻磚石，熊熊大火將石板映成金紅色，怪影在火光中搖曳著，仿佛地獄壹般的場景。
　　“蒂維？”
　　“蒂維妳在嗎？”
　　瑪格達爾穿過黑漆漆的走廊，聲音在空空蕩蕩的別墅內回蕩著，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地板上橫七豎八的衛兵們的屍體，在灰燼與焦炭之中找到了壹只鞋。
　　那女仆的皮鞋明顯是後來落下的，她拾起鞋子，然後扶著墻壁吃力地走下樓梯。
　　大廳壹片狼藉，所有的燈具都熄滅了，漆黑壹片。門敞開著，火光從外面映了進來，她在壹樓大廳與二樓回廊之間樓梯的轉折處停了下來，看到大門邊靜靜地躺著那具屍體。
　　那是壹具花季少女冰冷的軀體，仰面躺在木地板上，瘦弱的軀體從腰際被壹分為二，鮮血染紅了黑白相間的女仆服。
　　她赤著壹只腳，壹手緊緊地攥著帝國女王的璽戒，眼神空洞仿佛死不瞑目地盯著天空，微微張著口。
　　瑪格達爾掩住嘴，下意識後退了壹步，身子砰壹聲撞上身後的木墻，塵土與炭灰沙沙從頭頂上落下。但她渾然不覺，眼中只流露出悲哀不敢置信的神色，不知是被自己貼身侍女的屍體還是她手中緊握的戒指所深深地刺痛了。
　　她這時腦海中忽然閃過壹道光，清醒過來，再後退了兩步，拽著裙子頭也不回地“噔噔噔”轉身向樓梯上跑去。“哢嚓”壹聲巨響，瑪格達爾剛剛所站立的位置忽然轟然碎裂，壹道黑影從天而降，那是壹頭猶如甲蟲般醜陋可怖的怪物，它的前肢猶如鐮刃，正重重地切入木板之中，壹時間木屑橫飛。
　　公主殿下驚恐地回頭看向那怪物，她雖然不認識那是什麽，但這不妨礙她明白對方黑色的復眼之中冰冷不加掩飾的殺意。
　　她提著裙子跑上二樓的回廊，但在最後壹級階梯上還是心中壹慌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整個人頓時向前撲去，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她悶哼壹聲，心臟不爭氣地緊緊攥在壹起，她告訴自己必須馬上爬起來，但死亡的恐懼卻像是陰影壹般籠罩住她，讓手腳竟然不聽指揮起來。
　　公主心中壹片絕望，她渾身哆嗦地回過頭，正好看著那蟲子壹般的怪物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它嘶鳴壹聲，舉起鐮刀般的前肢便向她胸口插了下去。
　　就在瑪格達爾眼睜睜看著那利刃壹般的前肢切開自己的胸口時，忽然之間壹道耀眼的藍色光芒從那裏綻放而出，它像是壹道迸射而出的閃電，如利箭壹般擊中了那怪物的前肢。
　　後者發出壹聲淒厲的慘叫聲，昂起頭來，打開背後的甲殼露出羽翅，壹瞬間就向後飛出老遠。
　　電光壹閃即逝。
　　瑪格達爾呆呆地看著這壹幕，她隨即感到心口壹陣火辣辣的劇痛，伸手壹按，手心觸到滑膩膩壹片，翻開素手來，雪白的手掌上竟已滿是刺眼的紅色。
　　蒂維死不瞑目的臉龐壹下子就闖入了她的腦海之中，那發青發紫的膚色頓時讓她明白過來，那蟲子的前肢上應當是有毒腺的——
　　“還是會死麽……”
　　壹陣昏昏沈沈的感覺襲來。
　　她忽然有想起自己曾在埃魯因公主領與格裏菲音的壹段交談，自己的閨中密友終究還是鼓起勇氣來反抗自己的命運。
　　可自己呢，竟要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麽？
　　“到最後我連殺死自己的怪物是什麽都不知道……與格裏菲因比起來……好不甘心啊。”
　　呼吸變得困難了起來。
　　她壹下失去了力量平躺在塵埃之中，眼神開始變得渙散了，視野也模糊了起來，那頭怪物再壹次爬了回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它舉起前肢，小心翼翼地刺向她的胸口。
　　瑪格達爾感到心口壹陣刺痛。
　　她微微呻吟了壹聲。
　　“……妳究竟想要什麽……吃了我麽？”
　　她迷迷糊糊地想到。
　　淚珠子不禁滾滾落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為了小小的王國的命運，她不得不肩負起這份重任，虔誠的信仰，聖殿眼中聽話、溫順的虔信徒公主，那張妝扮得十分精致的外在的面孔，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與主張。
　　她唯壹的抗爭，或許只是靜靜地守候著，或許能夠成為壹位聖徒，就可以不用成為政治籌碼。
　　但那個唯壹闖入她心房的人，卻在那大雨滂沱之中，用壹柄冰冷的利劍終結了她壹切少女的夢想。
　　她至今仍舊記得那劍鋒上橫流的雨水，混合著她玫瑰色的血液，還有倒映在劍鋒上，自己驚恐的眼神。
　　瑪格達爾輕輕咳嗽了壹聲。
　　竟然連苦笑都沒有力氣了。
　　“好羨慕格裏菲因，這麽幸運……”
　　不知道為什麽，她渾渾噩噩中竟然想到了布蘭多，伯爵大人救了她壹命，但她卻沒幫上什麽忙，自己身邊的侍女還背叛了自己，將她們出賣給了女王陛下。
　　希望伯爵大人吉人天相，能夠安然度過這壹劫。
　　她默默地想到。
　　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開始產生幻覺，她看到黑漆漆的天花板扭曲起來，像是壹個漩渦般，然後從中掉出壹團黑乎乎的東西。
　　“那是什麽……”
　　“不是說，人在臨死之前能夠看到自己生前的壹切，在深淵之湖中的倒影麽？……可是為什麽我的幻境這麽奇怪……”
　　“這是瑪莎大人對我虛偽的懲罰麽……”
　　……
　　布蘭多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壹條狹長的回廊之上。
　　這條回廊是壹間大廳的二樓，它由灰撲撲的木板鋪設而成，架在橫梁之上。不遠處是壹扇窗戶，清冷的月光從窗外淌入，仿佛是水銀壹般流淌在地板上，照出厚厚的塵埃。
　　壹具骷髏立在自己面前。
　　它垂著頭，空蕩蕩的肋間插著壹把利劍，劍長三尺壹寸，護手處飾以鐵花雕飾，脊上篆刻以深淺不壹的編號數字，017，1，7——正是長年之戰中所鑄的王國制式騎兵劍……
　　他還記得片刻之前自己命令瑪洛查與菲婭絲重置成卡牌，又抓起魯特塞入腰包之中，沖著迎面而來的空間裂隙，壹頭紮入其中時的情形。
　　但眼前的場景同樣是如此令人熟悉。
　　壹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布蘭多下意識地低下頭，發現自己胸腹之間壹片殷紅，但左胸處壹道狹長的傷口已經愈合多時。
　　他又默無聲息地回過頭，遠處黑暗中掛壁畫的墻上空白壹片，損壞的壁畫散落在轉角處，地上壹枚戒指正在閃閃發光。
　　他伸手向腰際摸去，但卻摸了壹個空。
　　“布蘭多？”
　　壹個清脆的，帶著點兒好奇的聲音在樓下響起，那聲音好像是壹串鈴鐺，落在黑暗之中的地面上，清澈回響，有著壹種直入人心的魔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