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壹十三章 救贖（二）

　　布蘭多垂著頭，深褐色的眸子裏瞳孔壹圈圈緊縮，沈靜似水，但內裏閃爍著不定的光芒。他壹只手插進風衣底下，露在外面的左手自然地下垂，蒼白的手修長似劍，指節如同白骨壹般，削瘦，但蘊含著力量，微微蜷曲著。
　　這是屬於傑出的劍士的手。
　　他緊盯著自己不遠處的格裏菲因公主，眼神十分復雜。
　　“……老、老師？”哈魯澤面色蒼白地擡起頭，弱弱地伸手抓了壹下，似乎想要抓住布蘭多握劍的手，但卻壹把抓住了他的左手手腕；他知道，知道布蘭多的手在風衣底下，或許已經握住了那樸素的十字形劍柄——大地之劍黑沈沈的劍鋒沈睡於擁有矮人風格的花紋的劍鞘之中，被壹種穩固的力量所掌控著。
　　他擡起頭，柔弱的瞳孔放大了，額頭上滿是細細的汗珠，有些驚惶地看著自己的老師。他使勁搖了搖頭，幾乎露出有些哀求的神色：“不、不要，那是……”
　　他曾經親眼見過布蘭多殺人，那是旅途上遇見的壹群邪教徒，他認識的伯爵大人、他的老師壹改平日的溫和有禮，就像是現在這個樣子壹樣，冰冷得像是壹把出了鞘利劍。
　　他看到自己的老師戰鬥時就像是壹個拋開了壹切人間感情的劊子手，每壹劍皆要帶走壹條生命，輕易得就好像是在切開訓練場上的草樁壹樣。在小王子的記憶中，只有壹個人戰鬥時與之類似，尼玫西絲，但女騎士遠遠沒有他的老師那麽熟練地控制他的劍刃，讓它可以輕易割開人的喉嚨，讓玫瑰紅漫過雪白的金屬。
　　空氣吸入被切開的氣管時噝噝作響，混合著碎塊的血液不間斷地從脖子上噴濺而出，失去了生命的屍體軟綿綿地垂落在地上，發出重物墜地似的悶響。布蘭多的眼神就像是現下壹樣冰冷，好像鋼鐵，這是軍人的劍術，他告訴過他，哈魯澤心中打了壹個冷戰。
　　他回頭看了壹眼自己的姐姐——雖然與印象中有許多差異，更加成熟，更加美麗，也愈發威嚴，但那畢竟是他的姐姐，哈魯澤絕對不會認錯。他忽然想起布蘭多之前事先提醒他的那些話來，心中的恐懼愈發強烈，好像藤蔓順著墻角悄然蔓延壹樣。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姐姐死在自己的老師手上。
　　布蘭多任由哈魯澤抓住自己的左手。
　　他能感到小王子心中的仿徨不安，這種不安仿佛可以傳染，讓他握劍的手已經滿是汗水，浸透了大地之劍劍柄上的灰狼皮革。
　　這是卡德爾子爵的夢境，就像是女巫口中的永眠，只有夢境的主人能決定這個漫長的夢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但可惜卡德爾子爵早已迷失自我，他的世界只存在於這個殘缺不全的迷霧世界之中，要令他蘇醒，就必須讓他找回自己壹直逃避的記憶。
　　逃離這裏的唯壹方法就是醒過來，但夢境的主人早已失去自我，他的世界只存在於這個殘缺不全的迷霧世界之中，要令他蘇醒，就必須彌補唯壹的辦法是讓他找回自己。
　　是否要完成他未竟的任務？
　　他心中那個聲音幾乎是在嘶吼著令他趕快出劍，卡德爾子爵心中的後悔在漫長的時間中將它變成了壹頭充斥著憤怒、悔恨、嫉妒負面情緒的怪物，它就像是壹頭食屍鬼壹樣在布蘭多心中號叫著。
　　“殺死她！”
　　“殺死她們！”
　　“不要後悔！”
　　“不要遲疑！”
　　“啊啊啊啊！”
　　布蘭多的手放在劍柄上，拿下來，又再三放了上去。他知道這是壹個迷夢，夢境之中蒼白的幽靈會巧妙地利用人心，如果他遲疑，他就會永遠困在這團迷霧籠罩的夢境之中。
　　但反過來呢？
　　布蘭多仍舊遲遲未動。
　　眼前的格裏菲因公主只是壹個幻影，只是心中的感情卻是真摯的，他在這裏向她出劍，就好像在向自己內心中壹直以來追求守護的東西出劍壹樣——
　　迷失在夢境之中，會讓人心變得迷茫，四分五裂。
　　“別過去，貝絲狄！”格裏菲因公主看到自己的“妹妹”抓住布蘭多，連忙上前壹步將她拽了回去。接著她拉著哈魯澤後退壹步，兩名騎士立刻將她們保護起來。
　　長公主擡起頭，冷冷地看著布蘭多：“卡德爾，妳很清楚妳的身份。妳曾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妳會擯棄過往的壹切，妳應該很清楚妳叔叔的所作所為，我甚至並不苛求妳與他為敵，僅僅要求妳作為貝狄絲未婚夫的身份能守護好她的安全——但妳太令我失望了。”
　　她拿出壹封信來，用冰冷的口氣說道：“妳的真面目早已敗露了——”
　　“姐姐，不是這樣的……”哈魯澤想要解釋，但卻被布蘭多冷冷的目光給瞪了回去，小王子還是沒認識到這壹點，在這個夢境之中，他們就是卡德爾與貝狄絲。
　　而不是布蘭多與哈魯澤。
　　長公主的話音剛落，布蘭多忽然聽到壹聲巨響從宮殿上方傳來，接著整個大廳都轟然動蕩起來，浮華的墻壁與仿多立克式立柱搖晃著，仿佛正在經歷壹場可怕的地震。
　　大廳中的貴族們頓時立足不穩，尖叫聲響徹壹片，場面頓時混亂起來，人群簇擁著想要從各個出口逃離，入耳盡是桌椅撞倒、拱窗的玻璃破碎的聲音。
　　但大廳平靜的壹角卻與之相對應呈現出鮮明的對比。布蘭多、哈魯澤、公主殿下還有那些騎士們，好像完全不受搖晃的地面影響。
　　布蘭多看著那些從破碎的拱窗中跌出去的貴族們，他知道這並非是卡德爾曾經經歷過壹場地震，而是他內心的動搖。這壹切的根源恐怕是格裏菲因公主手上那封信，卡德爾子爵壹定經歷過這個相同的壹幕，並且印象深刻。
　　公主殿下的話就像是壹柄利劍刺進了他的內心。
　　布蘭多默不作聲，他心中那個聲音果然尖叫起來：“快，快殺了所有人！”
　　但布蘭多手按劍柄，並沒有去理會他。
　　而正是這個時候，宮殿外又響起了慘叫聲。他回過頭，看到剛剛湧出去的人群現在又倒了回來，金滕宮外出現了數不清的身披紅白二色戰袍的士兵，這些士兵全身覆甲，頭臉皆包裹在金屬面罩之下，他們手持利劍，見人就殺，轉眼之間，金滕宮已經是血流成河。
　　“怎麽會這樣！”小王子站在格裏菲因公主身後看到這壹幕，臉都嚇白了，忍不住叫道：“他們是誰？”
　　“是安列克大公！”格裏菲因公主輕輕吸了壹口氣，她揚起頭盯著布蘭多：“抓住卡德爾子爵，在安列克大公抵達之前！”
　　這些士兵怎麽會是安列克大公的手下。
　　無論是前壹世還是現在，安列克手下的貴族軍隊絕對不會身披紅白二色的戰袍，何況在布蘭多的記憶之中，當日的宴會根本沒有發生這壹切。壹直以來縈繞在他鼻端的血腥味仿佛因為眼下的這壹幕而化為了現實，變得更加濃烈刺鼻，而焦臭的味道也在逐漸占據他的嗅覺。
　　布蘭多擡起頭，看到火苗果然從天花板上燒出，仿佛只是壹瞬間，整個大廳就變成壹片火海。
　　這才是卡德爾子爵的夢境，當日夢境中的壹切，現在已經壹點點被他和哈魯澤所修補，重現在他們的夢境之中了。
　　格裏菲因公主身邊，兩名騎士正向他撲來，哈魯澤沖過去試圖攔下其中壹個，但這位“小公主”提著裙子差點沒把自己絆倒。
　　布蘭多拔出大地之劍，黑沈沈的長劍脫鞘而出，猶如壹道黑芒。但他感到劍比平日重了許多，這是因為他的實力甚至只有平日裏的壹成不到，差不多是白銀上位的樣子。
　　所幸對此布蘭多也是早有預料，夢境之中的實力是由夢境的主人來決定，也就是說他現在代表的是當日的卡德爾子爵。不過白銀上位的實力，在風精靈榮耀重返之年也實在是太廢柴了壹些。
　　兩名撲過來的騎士皆有黃金中位的水準，難怪格裏菲因公主敢於毫不掩飾自己冰冷的目光，在任何壹個時代，白銀巔峰與黃金中位之間的鴻溝都不可跨越，當然，排除壹些天才中的天才之外。
　　布蘭多不是天才，但他所擁有的智慧與經驗是過往千萬人的積累，譬如他的劍術。他雖然只能以卡德爾子爵的實力對敵，但這不代表著他丟掉了所有的優勢。
　　兩名騎士甫壹靠近，還未出劍，布蘭多手中的劍刃就已經先他們壹步。黑沈沈的鋼刃切開空氣，映著火光的壹面閃爍著冷冷的寒光，壹瞬間就已經切入兩人的視野之中。
　　兩名騎士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們甚至沒看清布蘭多是怎麽出劍的，在第二次聖戰之前，風精靈的騎士劍術講究攻守兼備，因為黑暗之龍的屬下大多是黑暗魔力塑造的魔物，與這些廉價的炮灰以命換命顯然是壹種得不償失的事情，何況那時候的戰爭還遠遠沒有後來那麽冷酷野蠻。
　　因此布蘭多的劍術在他們看來簡直像是瘋了，但這個瘋掉的家夥的劍術造詣顯然遠遠在他們之上，兩名騎士不得不後退壹步，但布蘭多卻已經敏銳地抓住了機會。
　　他緊跟向前，壹劍掃飛其中壹名騎士手中的精靈長劍，當壹聲脆響，那把劍的上半部分直接斷裂，打著轉而飛出去插在壹張桌子上。那騎士何時見過這麽野蠻的行徑，身披重甲的他連連後退，而布蘭多緊追不舍，直到另壹名騎士從身後抓住機會壹劍向他刺來。
　　但布蘭多甚沒轉身，那雪銀色的精靈長劍刺穿他的身體，就像是刺中了壹個幻影。
　　那幻影不但沒有絲毫停頓，反而轉身用劍壹個橫掃，哐當壹聲，那精靈騎士的頭盔頓時高高飛了起來。
　　下面露出壹張布蘭多十分陌生的精靈的臉。
　　但想必卡德爾子爵自己應當是印象深刻。
　　“風後九曜！？”格裏菲因公主微微吃了壹驚：“卡德爾，妳什麽時候……”
　　格裏菲因公主是肯定不會認識風後九曜的，布蘭多略壹沈吟就明白這是卡德爾的記憶在作祟，這並非是長公主的驚訝，而是那家夥的驚訝而已。這個時候他已經突破了兩名騎士的防線，壹步來到長公主身邊，然後壹把抓住對方的手腕。
　　長公主微微掙紮了壹下，但沒能掙脫，她擡起頭來，咬著嘴唇冷冷地盯著他，銀色的眸子裏幾乎都要噴出火來：“卡德爾……有本事妳立刻就殺了我。”
　　“殺了妳，安列克大公就會永遠背負上弒君謀逆的罪名，對麽？”布蘭多看了她壹眼，那壹瞬間，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格裏菲因公主幾乎哆嗦了壹下，擡起頭來看著他。
　　“安列克是萬物歸壹會的成員，公主殿下，妳的計劃正中他的下懷。他其實並不在意王位，只是希望能夠顛覆這個王國而已。”布蘭多輕聲答道。
　　他看了貝狄絲壹眼：“妳覺得還有妳妹妹對麽？”
　　公主殿下也看了壹眼自己身邊的貝狄絲，銀色的眸子裏的神色十分復雜，但口氣已經軟了下來：“妳殺了我，讓貝狄絲走，她是真心喜歡妳……”
　　“不！”布蘭多又聽到那個聲音在自己心中哀嚎道：“她在騙妳，她和她那個可惡的妹妹是壹夥兒的！”
　　“這可憐的家夥。”
　　布蘭多心中壹曬，他看了長公主壹眼，長公主神色中壹瞬間有被他看穿的軟弱，但轉瞬有恢復了平靜。然後他看了看哈魯澤，並將那些正在源源不斷湧入大廳中的身披紅白戰袍的士兵們盡收眼底。
　　這壹幕他雖然從未經歷過，但與記憶中又何其相似，貴族們早已死絕，只是不知道學姐她們在什麽地方，雖然明明知道是在夢境中，但布蘭多心中還是有些擔憂。
　　“老師，妳在說什麽？”哈魯澤有些不解。
　　布蘭多對他笑了笑，並沒有答話，但是這壹刻，他心中已有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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