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壹十壹章 往昔的舞會（七）

　　布蘭多回過頭看著那個壹頭撞在他身上的孩子，對方已經壹屁股坐倒在大廳中又厚又軟的地毯上，七八歲的年紀，壹頭黑發，小小的劍眉下漆黑的大眼睛中潛藏著壹種異於常人的堅毅。小男孩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穿著貴族家庭中的孩童常常穿的那種絲質的侍從服，白色的緊身褲子，以及壹雙鑲嵌著珠寶與金箔的尖頭靴，銀質的餐盤散落在他旁邊，各色菜肴灑了壹地，醬紅色的汁液隨之緩緩滲入地毯中。
　　時間好像定格了壹瞬。
　　換掉那價值不菲的駝絨地毯壹定需要壹大筆錢，因為這等手工的地毯只產自銀色海灣，商人們用奴獸馱著裝滿這類精美的毛絨織品穿過沙漠，途經萬裏來到埃魯因，只為賺取那貴比黃金的巨額利潤。布蘭多腦子裏壹瞬間閃過這個古怪的念頭，那個小男孩在他眼中有些面熟，他瞇起眼睛正在回想在那裏見過對方，這時壹個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先生，抱歉。”
　　布蘭多像是每壹個毛孔都緊縮起來，肌肉與皮膚壹起繃緊了，僵硬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擡起頭，然後整個人釘在了那兒。
　　壹對貴族夫婦，穿著符合這個時代的衣飾，也就是埃魯因復興後期模仿自風精靈上層社會樸素但精致的海貝洛王朝風格。他們壹邊扶起那個小男孩，壹邊對布蘭多露出歉意的笑容：“蘇菲，快給人家道歉，妳看看，妳弄臟這位先生的衣服了。”
　　布蘭多默然地看著這壹幕，雖然他心中兩個記憶深刻的詞匯翻騰著，仿佛隨時會脫口而出，可就是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環境下，看到自己夢境中的父母。
　　出現在他眼前的貴族夫婦與他記憶中的那兩張面孔壹模壹樣，甚至更為年輕壹些，或者說與他幼時的回憶相差無幾。是了，那時候他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常常在父母的陪伴下去家附近的遊樂園，他看了壹眼那個小男孩。
　　“對不起，先生。”幼年的蘇菲拍了拍身上的汙物，擡頭不卑不亢地向他道歉道。
　　布蘭多靜靜地抿著嘴唇。
　　他明白這是他心中的自己，也是他心目中的父母，因為這是他在這個夢境之中的迷茫，凡人心靈中皆有迷霧，這些迷霧存在於失名者的夢境之中，不知什麽時候會將妳籠罩其中。
　　而現在，他就走進自己壹直不願意去面對的迷霧之中了。凡人的大敵其實大抵是自己，因為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最害怕什麽，而這個夢魘就像是描述中壹樣，壹下擊中了他心靈中最為脆弱的所在。
　　布蘭多從僵硬的臉上勉強扯出壹個笑容來：“沒關系。”他極力控制住自己使自己表現得不至於那麽失態，但其實立刻便想找壹個借口逃開。他看到自己的父母看著年幼的自己的神色，那是壹種帶著庇護與期翼的眼神，布蘭多很明白那種眼神所代表的意義。
　　“先生，妳好像有心事？”她的母親看著他，壹邊開口問道。
　　“不，沒有……”布蘭多差點沒沈住氣，趕緊搖了搖頭。
　　“年輕人有心事是正常的，說來妳或許不信，我和我丈夫看到妳就感到有些親切。所以請給我們壹個表達歉意的機會，我們能邀請先生妳壹起到那邊去坐壹會麽？”那個記憶中熟悉的女性的面孔有些和藹地看著他，偏偏是那種帶著包容與善意的眼神，令他幾乎要崩潰。
　　布蘭多深深吸了壹口氣，讓冰冷的空氣滲入肺葉，好使自己冷靜下來：“當然樂意之至，只是我還有壹些事情要處理，實在是……太抱歉，只能先告辭了。”說完，他深深地向這對夫婦行了壹禮，然後轉身逃也似地跑開，好像生怕再留片刻，就會被拆穿本來的身份。
　　若是如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拿什麽去面對他們。
　　他在那個世界中追尋著那條閃亮的軌跡，改變著這個古老王國的命運。但這壹切真的有意義麽？有壹瞬間他甚至感到迷茫，他真的可以無悔地回答他們——這壹切有意義？或者說本身或許壹開始他就錯了，他所追求的壹切究竟是否真實存在？
　　布蘭多心中第壹次不那麽確定。
　　他甚至不敢回頭，壹頭紮進人群之中，滿頭大汗，即使是在經歷過安培瑟爾那場大戰，他也從未如此刻這麽惶惶不安過。他看著那壹張張屬於貴族們的面孔，有些扭曲放大，仿佛是惡魔的形象，冥冥之中好像有壹個聲音在呼喚著他，要將他拖向地獄。
　　“老師！”那個聲音驟然清晰起來，像是擁有了力量，壹把抓住他的臂彎。作為壹個開化了要素的強者，布蘭多幾乎被拉得摔倒在地上，他滿頭大汗地回過頭，首先看到壹只帶著銀色長手套的纖細的手臂，他擡起頭，然後看到王子殿下清明的眼神。
　　“老師？”哈魯澤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哈魯澤？”布蘭多微微壹怔，終於清醒了過來。他擡頭看了看，並未看到格裏菲因公主的身影，於是問道：“妳姐姐呢？妳和她說完了？”
　　“差不多，可我有些不明白——”小王子皺起眉頭，露出深深的憂慮的神色。他蹙著眉頭的樣子真是像及了他的姐姐，尤其是長長的銀色卷發下微微曲著脖子低著頭的樣子，和格裏菲因公主如出壹轍，看到布蘭多都是壹呆。
　　這也打消了壹些他心中的迷茫，讓他稍微冷靜了壹些。那壹刻他想到了個格裏菲因公主，想到了芙蕾雅，想到了羅曼與布契的山野，這些東西都是切切實實存在著的，布蘭多心中稍安，但他明白，埋藏在心底的那棵刺不過是隱藏起鋒芒而已。
　　“我明白妳想知道什麽……”布蘭多淡淡地答道。
　　“這究竟是什麽地方，老師？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不是在安培瑟爾打敗了西法赫大公了麽？安列克大公也成為了聖殿的通緝犯，只要等到南方與北方統壹起來，埃魯因又可以恢復昔日的光輝不是麽？”小王子緊緊抓住他的手，就好像真是壹位仿徨無助的少女壹般。
　　“可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我問過姐姐她……沒有布蘭多先生，沒有安培瑟爾的戰役，姐姐她嫁給了安列克大公，舊的貴族們擁簇著給予他們最大利益的人，連王黨也站在了王國的對立面。還有瑪達拉……亡靈序列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強大？芙蕾雅姐姐……芙蕾雅姐姐她也死了……怎麽會這樣，我們明明……明明已經……”
　　哈魯澤眼中有些水汽氤氳，他咬著嘴唇，強忍著才沒有哭出來：“姐姐她說她會死在這裏，老師，求求妳救救姐姐好嗎……”
　　布蘭多心中嘆了口氣。他能明白小王子心中的絕望，因為他們曾經親身經歷過這樣的絕望，努力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所否定，希望化為虛無，理想與信念壹點壹點被摧毀，前方的道路好像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但若不是因為這樣的毫無希望，他又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壹步？
　　他摸了摸小王子的頭，答道：“哈魯澤，這只是夢境而已。忘了我告訴妳的話了麽，失名者扭曲著妳的夢境，只是想要讓妳陷入其中，妳在這裏看到的所有荒誕的壹幕，都是他迷惑妳的手段。”
　　哈魯澤眼眶紅紅地擡起頭來看著他：“老師，我知道，妳其實是在騙我，對麽？這些事情真實發生過，雖然我不知道它們在什麽地方，或許是在未來，或許是在過去，可我知道，它們不全是虛假的。”
　　布蘭多心中壹震，他看著小王子：“哈魯澤，妳為什麽這麽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預感，我有些害怕，老師。”
　　不愧是天啟者，這不遜色於羅曼的第六感。布蘭多輕輕搖了搖頭：“在先古的克魯茲人眼中，歷史是重疊的，因為不同的歷史分支會延伸出不同的結果。每當歷史走向岔道時，在同壹個時間節點上出現了兩個結果，女巫們認為每壹個分支就會誕生出壹個新的世界，這些世界互相重疊在壹起，而我們不過是其中的過客而已。”
　　布蘭多忽然想到或許真的有這個可能，否則便不能解釋他的經歷。但可惜那畢竟只是傳說，誰也無法證實它的真偽：“或許在不同的歷史中發生過這壹切，但它畢竟只是夢境，我們已經改變了我們自己的命運——尼玫西絲不是說過麽，我們手中應有壹柄改變命運的劍。”
　　“真的麽？”
　　“或許吧，畢竟沒有人見過。”布蘭多有些心虛地答道。
　　重新恢復冷靜之後，他的心態也變得更加沈穩起來。但就是這個時候，他感到空氣中的血腥味與焦臭的味道變得強烈起來，他回過頭，大廳中所有人都在高談闊論，但似乎沒有人察覺這壹點。
　　只是這個時候大廳忽然安靜了下來。
　　然後二樓回廊中央的門忽然打開了，壹排騎士從後面走出。然後布蘭多看到了學姐與紅茶，後面還有許多他熟識的面孔，都是來自於緋紅的旅人團隊之中。最後，在所有人身後，壹道高貴優雅的身影緩緩走出。
　　大廳中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那個方向。
　　布蘭多微微皺起眉頭，他記憶中的這壹幕就像是刻在他心上，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下意識地向壹個方向偏過頭，如果他沒記錯，刺客會打開那個方向的那道門，在所有人都沒有註意的時刻，混入大廳之中。
　　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
　　門緊閉著，毫無動靜。
　　“怎麽回事？歷史變得不壹樣了？”布蘭多微微壹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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