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五章 兩封信（五）

　　布蘭多三人在道恩的帶領下踩著潮濕的松針踏入了他自家的莊園之內，老斯科特的磨坊位於布契河邊，籠罩在壹片郁郁蓊蓊的松樹林中，不過這個時節，壹樹松針早已染成淡淡的褐黃色。透過樹林，從這個方向隱約能看到壹座木石結構的水車磨坊，巨大的水車三分之壹浸入布契河河水中，緩緩轉動，帶起白色的水花，布契河水流湍急，但清澈見底，從河面上壹眼能看到細碎卵石鋪成的河底。
　　在布蘭多記憶中這只是莊園的壹角，樹林裏面其實還有些屋舍，屋舍後面有壹座倉庫，再後面就是成片的農田了，農田的那壹頭，連接著綿延不絕茂密的森林，就是布拉格斯南面的雄鹿森林；這裏是滿載著他兒時記憶土地，甚至不用主動去回憶，這些畫面就會自動浮現在腦海之中。
　　道恩壹路上都在嘮嘮叨叨著這兩年來布拉格斯發生的事情——他是莊園內的老仆，其實也可以說是雇農，在這種小莊園裏，身份畢竟沒分得那麽細致；布蘭多只知道打自己出生之前、從祖父那個時代起，這人就壹直在莊園裏幹事了，他還有個老婆，叫做諾莎，在莊園內兼任廚娘壹職，他從小就管對方叫諾莎嬸嬸。此外莊園裏還有其他幾戶仆人，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布蘭多有意仔細打量了壹番這個自己認識了近二十年的大叔級人物，對方還是那和記憶中壹樣，啰啰嗦嗦像個女人，對他苦口婆心好壹番告誡，總之就是讓他別有事沒事跑出這麽長時間沒個音訊，不過說歸說，對方對他這個小主人的態度還是表現得十分謙恭的。
　　對此布蘭多也只有微微壹笑，只把些話當做清風拂面。不過他特意留意了壹下對方那雙手掌，那絕不是壹雙操持農具的手，上面密密麻麻幹繭的位置，只有長年用劍才會落下如此的印記，而且還必須是重劍。他知道埃魯因和克魯茲軍人都偏愛擅長於格鬥的重劍，這其中尤其是高地人的騎兵為甚。
　　這個所謂的道恩大叔至少也有白銀階的實力，放在高地騎士中也是隊長級別的人物，這些細節布蘭多過去竟然茫然無知，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並不揭破，而是默默地跟在後面，聽對方嘮叨，道恩口中那些事情其實很多他都是知道的，黑玫瑰戰爭後他畢竟留在布拉格斯很長壹段時間，那也是布拉格斯最為動蕩的壹段時間，亡靈退走，難民湧入，失去布契之後，戈蘭·埃爾森南部格局變化很大，對於這座邊陲重鎮帶來的沖擊也是十分明顯。但又聽到自己失蹤之後，自己母親幾乎天天都以淚洗面，布蘭多心中還是壹陣愧疚，這種愧疚純粹發自內心，是來自於血脈深處的感情。
　　他黑著壹張臉。道恩留意到自己小主人的表情，反過來倒勸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兩位少女都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也在安靜地旁聽，她們認識布蘭多雖久，但對於布蘭多神秘的出身卻是十足的好奇。眼下這位嘮嘮叨叨的老仆，這座隱匿在樹林中的小莊園，甚至連那邊吱吱呀呀作響的水車，都極大地滿足了她們的好奇心。安蒂緹娜直到安培瑟爾壹戰之後才得知自己領主大人的身世，不過她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傳說中的劍聖達魯斯在失蹤之後竟然隱居在這麽個地方，還當了個磨坊主；而芙蕾雅壹開始就猜測布蘭多可能是個貴族公子哥兒，在她眼裏倒是沒有什麽大貴族小貴族的區別，莊園主在她看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她反而心想自己果然沒猜錯，何況布蘭多還是達魯斯大人的孫子。
　　道恩當然也註意到了這兩位姑娘，他倒是沒多想，只覺得自己的小主人果然是有本事的人物，貴族千金與騎士小姐雖然說不上傾城絕色，但放到布拉格斯地界上也是左近少見的美人兒，尤其是安蒂緹娜出身貴族，壹舉壹動都顯出優雅恬靜的風範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壹般的小貴族是培養不出這麽優秀的貴族禮儀的，心中難免嘀咕自己的小主人不會是跑去哪兒拐了個伯爵的千金來吧？
　　而另外壹個就更不得了了，道恩只看了壹眼就看出芙蕾雅軍人的身份，而且還學過騎士禮儀，好像還是個在職的騎士，他不小心瞥到芙蕾雅的肩章，心中忍不住叫了壹聲瑪莎在上，自己的小主人從那裏騙了個女騎士長回來。他出身高地騎士體系，自然懂得埃魯因的軍事制度，像是這樣的騎士長，至少也得是白銀巔峰的實力水平；道恩倒是沒看出布蘭多的實力，畢竟達到要素開化之後，身上實力顯征反而消失，現在的布蘭多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個普通人，再說任誰也不會把壹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和要素階的高手聯系起來。
　　要說別人不清楚，他還不清楚自己的小主人是個什麽水平，要說布蘭多壹年半時間開化了要素，道恩肯定覺得這是在拿他開玩笑。
　　不過他又想到莊園裏面那些客人，忍不住有點頭痛，心想自己小主人帶回來的兩個姑娘都十分優秀，十分麻煩。
　　當然這些話他可不會說出來，只是安蒂緹娜和芙蕾雅還是以壹種少女特有的敏銳感到道恩打量她們的目光有些異常，兩人同時臉紅，看到這壹幕，道恩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心想自己的小主人果然是本事非凡。
　　三人七拐八拐進了莊園，壹進踏進莊園，布蘭多首先就眼睛壹熱，因為在他不遠處，他看到了壹道無比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立在磨坊旁的馬廄之中，四五十歲年紀，身形高大，叼著壹只煙鬥，頭上戴著這地區常見的農夫的帽子，對方壹開始顯然沒察覺到背後有人，正在刷馬鬃毛，但聽到身後的響動，才微微壹怔回過頭來，他目光落到布蘭多身上，眉毛壹下皺了起來。
　　這就是他的父親，老斯科特。
　　布蘭多還在猶豫第壹次與這些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人的相見時應當如何開口，當仿佛是壹種自然而然的反應壹般，當他看到這張面孔時，就已經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回來了，老頭子……”
　　他的聲音幾乎都有些哆嗦起來，胸膛中孕育著壹種強烈的情感，那種情感告訴他，這就是他的家，他的父親，他最親的親人，但他有心說點別的什麽，只是開口時卻只感到嘴裏幹巴巴的，壹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斯科特也沒有開口，而是默默地看了他兩眼，然後丟下壹聲冷哼，他丟下刷子，掉頭就走進屋子裏，留下布蘭多尷尬地站在那兒。
　　“哎。”道恩看到這壹幕忍不住嘆了口氣，“布蘭多啊，斯科特先生他……”
　　“妳不用說了，道恩叔叔，我明白的。”布蘭多也是苦笑，他當然知道這是自己的過失，而且他很清楚老頭子的個性，以前在他看來叫做固執，但現在不如說是軍人的原則。就剛才那麽驚鴻壹瞥，他就已經明白了，這壹家子人的秘密恐怕就瞞著布蘭多壹個人而已，他父親那哪是什麽磨坊主，壹身實力竟然比道恩還高出壹個層次，而且他身上那種氣息是典型的軍人的做派，而今的埃魯因，只有在高地騎士中才能找到這樣專業的軍人了。
　　他現在已經明白，自己的父親恐怕曾經也是參加過十壹月戰爭的，而且很有可能還是祖父的手下。
　　他回過頭，看到芙蕾雅有點局促不安，而貴族小姐則是有些促狹地看著他。他也是嘆息壹聲：“道恩叔叔，妳先去忙妳自己的吧。”
　　“好好。”道恩顯然也了解主人的脾氣，連連答應下來，他最後看了布蘭多三人壹眼，牽著驢子繞到農莊後面去了，他本來有事要出門，可既然小主人回來了，那這些瑣事都只是小事了。
　　“布蘭多，沒事嗎？”芙蕾雅看到道恩離開，才有點不太放心地問道。
　　布蘭多遞給她壹個安慰性的眼神，表示沒什麽，不過是人都看得出來，這位面對瑪達拉大軍、面對惡魔、面對克魯茲人的大軍都鎮定自若的伯爵大人，這會兒心中其實是緊張得要死的。安蒂緹娜看著自己的領主大人這個模樣，有心安慰兩句，不過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
　　畢竟是領主大人的家事啊……
　　又過了好壹陣子，才有壹個婦人急匆匆地從裏面的屋舍內跑了出來，她才剛到門口，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空地上的布蘭多，竟壹下像是著了魔壹樣定在了那裏。那壹刻布蘭多也是胸口壹堵，有些感情是不需要語言來描述的，他沒想到自己才離開半年，記憶中那張面容竟就有些顯得老了，自己的母親叫做溫莎，曾是這附近壹帶出了名的美人兒，可眼下她眼角也有了皺紋，兩鬢竟也有了銀絲，恍若片刻未見，但時光已荏苒。
　　那壹刻他心中只浮現出壹句話來：子欲養而親不待。
　　溫莎已是淚水漣漣，小心翼翼地問道：“布蘭多，真是妳嗎，妳回來了？”
　　只這壹句話，就徹底擊潰了布蘭多的心理防線，他抿著嘴唇，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說什麽好，視野內壹片模糊，只能用力點了點頭：“對不起，母親。”
　　“傻孩子，傻孩子。”溫莎趕跑來到布蘭多身邊，深情地撫摸著自己兒子的臉膛：“回來就好，說什麽對不起。”
　　“母親……”
　　布蘭多這壹刻心中縱使有千言萬語，有再多的豪言壯誌，但也只能化為這兩個字。在他心中所有的記憶，時光，過去壹切的壹切，父親，母親，祖父，關於親情的壹點壹滴，仿佛都匯為壹道洪流，從胸膛中噴薄而出。他是蘇菲，亦是布蘭多，從壹切開始的繁花與夏葉之年到激流洶湧的劍之年，他做了許許多多事情，他甚至親手改變了這個國家，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但只有這麽壹刻，他才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漂泊不定，並不是壹個壹無所有的旁觀者。
　　他擁有壹切——
　　家，這個港灣，代表著在港灣之中所有等待著他的人；他曾經以為這個世界與自己是有著壹層隔閡的，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不過是他自己因為畏懼而砌起的壁壘而已。
　　而溫情的力量，足以瓦解這個世界上最為堅固的堡壘。
　　而這壹刻，布蘭多終於醒悟，有些東西，是潛藏於骨子裏、血液之中的力量，不需要用語言來形容與描述，只需要等待某壹個時刻，它就會自然而然地從人的心靈之中迸發；那仿佛是壹種來自於靈魂深處的吶喊，只與本性的情感關聯著，壹旦爆發，就會淹沒壹切理性，前壹世與這壹世的所有感情終在此刻匯聚如壹，而在布蘭多恍惚的視野之中，讓這個世界在他眼中展現出另壹種意義來。
　　它是存在的。
　　而並不是虛幻。
　　它是屬於這個世界上每壹個人的沃恩德。
　　也是屬於他的沃恩德。
　　布蘭多默默地彎下腰，仍由自己的母親像是安撫小孩壹樣擁著自己，仍由母親的淚水落在自己肩頭，心中壹片安寧，所有的疲憊，在這壹刻都徹底放下，仿佛重歸港灣，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時代。安蒂緹娜有些羨慕地看著這壹幕，她曾經也有這樣幸福的壹切，但終歸遠去，父親，母親，往昔的記憶至今仍舊歷歷在目，她還記得母親最後壹次在病榻上將手放到她手心中，叫著她小名的場景，“安娜，安娜。”那聲音那麽虛弱，卻那麽溫柔，媽媽的手心冰得令她的心同樣發冷，但不知什麽時候起，貴族千金已經死死咬著下嘴唇，怔怔地落下淚來。
　　但她忽然感到壹只柔柔弱弱的手從後面牽住了自己的手，安蒂緹娜詫異地向芙蕾雅看去，看到騎士小姐眼圈也有些發紅，芙蕾雅是由西爾嬸嬸和叔叔撫養長大的，仿佛自從懂事之日起，她就從來沒見過父母的模樣，她或許曾經並不在乎，但今天所見的這壹幕終究還是觸動了她心中最為脆弱的那根弦。
　　布蘭多好不容易才安撫好了自己的母親，卻不料跟隨自己而來的兩位女士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兒，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但很快想到什麽，心下壹軟，連忙低聲向自己的母親介紹起安蒂緹娜和芙蕾雅來。
　　溫莎其實早就註意到和兒子壹起的安蒂緹娜和芙蕾雅，她的目光可壹丁點不比道恩差，壹眼就看出了這兩位少女都是個頂個的好姑娘，她忍不住白了布蘭多壹眼，仿佛是責備他對女孩子照顧不周壹般。她才從布蘭多那裏打聽到了兩人的身世，心下更是生出無限的同情心來，連忙走過去抓起兩人的手，小聲地安慰起對方來。
　　安蒂緹娜還好，很快就平復好心緒，擦幹淚痕，有點不好意思地重新向布蘭多的母親介紹起自己來。不過她口口聲聲聲稱自己是布蘭多的幕僚，惹得溫莎沒好氣地瞪了布蘭多好幾眼，那意思是待會有妳好看的，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布蘭多忍不住心中暗暗叫苦，他趕忙在壹旁頻頻向安蒂緹娜使眼色，可沒想到平日裏即溫柔又文靜的幕僚小姐這會兒好像沒看到壹樣，過了好片刻，才偷偷對他笑了壹笑。
　　“我靠。”布蘭多這下才明白過來安蒂緹娜竟然是在耍小性子，他還從來沒見過貴族小姐這個樣子，不過看來果然女人都是共通的。
　　好在芙蕾雅還是過去那個布契的鄉下少女，保持著壹顆淳樸單純的心靈，她本來還有些難過，但現在被溫莎抓著手問長問短，又十分不好意思起來，只好紅著臉，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布蘭多在壹旁看著自己母親這個態勢，怎麽看都怎麽覺得不對勁，他好不容易抓住個插話的機會，剛要開口，卻不想這時溫莎回過頭來，有些嚴肅地對他說道：“布蘭多，芙蕾雅和安蒂緹娜都是好女孩，妳可不能對不起她們。”
　　她這句話壹出，安蒂緹娜和芙蕾雅的臉刷壹下紅了，幕僚小姐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布蘭多壹眼，而芙蕾雅幹脆差點沒把頭埋到自己胸口去。
　　“我靠，這什麽跟什麽啊。”布蘭多壹下就傻了，正想解釋，卻被自己的母親狠狠地瞪了壹眼：“話說回來，妳打算怎麽和布尼德叔叔解釋。”
　　“布尼德叔叔？解釋？解釋什麽？”布蘭多微微壹楞，他有些迷惑，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己的母親思維這麽跳脫。他想了好壹會兒，才終於意識到這是誰的名字——高地騎士團大團長布尼德。“高地騎士果然在莊園內，而且很有可能還是布尼德親自來了！”這個信息壹下在他腦海中壹閃而過，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抓了抓頭發——問題在於，自己有什麽好像高地騎士解釋的？好像自己沒得罪他們吧？他狐疑地盯著自己的母親，開口問道：“母親大人，這究竟是怎麽壹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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