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三十章 老宰相

　　在魯施塔的西邊就已經能看到開闊的哈澤爾大平原的壹角，在茫茫夜色下，漆黑的天空與地平線融為壹體，繁星倒映，仿佛沒有盡頭。
　　布蘭多的隊伍停留在壹片柃樹林中，這裏附近有壹座農莊，星星點點的燈火透過林影遠遠傳來，而樹林向南的邊緣坐落在壹片開闊的小高地之上，從此地向南看去，西南十多裏之外就是桑堡，斯特羅伊湖閃亮的邊際線清晰可見。
　　出城已經半個鐘頭。
　　出去搜索的人們很快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沒有找到哪個女巫嗎？”
　　“沒有。”
　　“沒有找到巴巴莎她們嗎？”
　　“沒有。”
　　“夏爾他們回來了嗎？”
　　“也沒有。”
　　布蘭多壹個個挨個追問，但得到的都是失望的答案，照例說如果那個女巫得手的話，早就應該在這裏等他們。
　　而即使對方撒了謊，那麽巴巴莎她們這會兒也應該到了。
　　但實際上得到的消息是兩撥人皆了無音訊。
　　甚至連夏爾、希帕米拉她們都毫無消息，仿佛失蹤在了城裏，魘族的存在由搞亂了魯施塔附近的心靈網絡，後者連最後和自己手下聯絡的手段都失去了。
　　情況比想象中還要糟糕，雖然他早知道制訂的計劃可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但這樣的發展還是令他意想不到。
　　好在最後眾人還是找到了事先留在城外的寇華，當他們撞到後者時，這個壹頭黑發的少女正赤著雙腳坐在壹匹巨大的白狼之上，映著皎潔的月光，仿佛森林之中的精靈似的。
　　“看起來妳遇上了麻煩。”寇華壹如既往地對於布蘭多的糟糕心情表示了愉悅，她過去喜歡在凡人的痛苦之中尋找快樂，但如今樂趣少了很多，或者說變得挑食了，改成只單獨品嘗布蘭多壹個人的痛苦了。
　　不過看起來味道還不差。
　　“妳有巴巴莎她們的消息麽？”布蘭多皺著眉頭盯著這頭母狼。
　　“她們給妳留了消息，讓我傳達給妳們，不然妳們豈能找到我？”
　　“妳妹妹在我手上。”
　　寇華的好心情頓時損失殆盡，咬牙切齒地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在低聲咆哮。
　　“說吧，她們說了什麽。”
　　“妳的女人仍在白銀女王手上，不過那個女巫沒有騙妳，她只是事先被轉移走了而已。”
　　“我們的消息走漏了？”
　　“妳身邊不懷好意的人又不只有我壹個。”寇華冷笑道：“有的是人巴不得妳倒黴呢，當然這也要算上我壹個。”
　　“妳是說德爾菲恩？”布蘭多面色微微壹沈：“不可能，她沒有機會，梅蒂莎監視著她。”
　　“她沒有出賣妳，但只需要不作為就可以了。”
　　“什麽意思。”
　　“做夢。”
　　布蘭多反應了過來，力量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可以輕易控制自己的夢境，因此女巫們操控夢境的法術對於意誌力堅強的人來說毫無意義，後者只需要讓自己不輕易進入夢境就可以了。
　　以德爾菲恩的聰明才智，不會沒想到這壹點，但她卻從來沒有提出來過，也就是說當她在入夢時，女巫們就已經不止壹次侵入過貓與胡須旅店了。
　　他和梅蒂莎想到了將老肯特安排到旅店外去住，卻忘了這壹茬。
　　他沈默了片刻，才又問道：“巴巴莎她們只說了這個？”
　　“她們去追妳的女人了。”
　　“多久？”
　　“這我可不知道。”寇華反過來戲謔地看著他：“餵，妳打算怎麽辦？”
　　布蘭多冷冷地掃了她壹眼，絲毫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的意思。
　　他回到眾人中間，那些克魯茲貴族們原先還對寇華十分有興趣，不過自從有人差點被後者指使黑狼咬斷胳膊之後，這些人就對這頭魔女敬而遠之了，甚至連帶對可以命令她的布蘭多都多了壹些敬畏之色。
　　“妳打算怎麽辦？”
　　宰相尼德文聽完了布蘭多的陳述之後，問了壹個壹模壹樣的問題。
　　布蘭多幾乎楞了片刻，才意識到德爾菲恩正是這位大人物的孫女，不過前者沈穩低調，壹言壹行中皆蘊含著智慧，後者顯然差得太遠，雖然壹樣聰明過人，但卻太過鋒芒畢露令人忌憚。
　　甚至有時候簡直就是壹個不折不扣的女瘋子，不定時的炸彈。
　　這樣的人不止是他，恐怕女王陛下也不會太過喜歡，那位至高者絕對不會容忍在自己的權力範圍之內有這麽壹個桀驁不馴的家夥存在。
　　在這壹點上，德爾菲恩表現得顯然遠遠沒有她的祖父有遠見，政治是妥協的藝術，而不是聰明人扳手腕。
　　不得不說這位小姐再壹次給他制造了相當糟糕的心情，大約是看出這壹點，這位帝國年邁的宰相才會主動出口相詢。
　　因為在之前的交談中，這位宰相大人雖然沒表現出什麽惡意，但若有若無之間也對他透出壹種敬而遠之的態度，顯然就像是壹位帝國高層普遍的認知壹樣，帝國內亂無論如何，也是帝國人自己的事務，容不得外人插手的。
　　更不用說是宰相尼德文這樣表面謙遜，實則內心高傲無比的人。
　　但無論如何，是布蘭多出手幫了他們這壹眾老家夥的忙，何況後者可以說是間接救了他孫女壹命，這個時代的政治家還沒有進化到可以當面賴賬的程度，他站出來，既是為了還布蘭多壹個人情，也是為了彌補自己孫女造成的過錯。
　　布蘭多思索了片刻。
　　“我必須要救出茜，如果巴巴莎她們沒有追到人，那麽我只有再次進城。”
　　“那不行。”其他人尚未開口，壹旁的維羅妮卡就打斷了他：“妳太小看女王陛下了，小家夥，妳以為妳在寒露莊園的安排打了她壹個措手不及？現在看來那只是她在試探妳，妳再回魯施塔，就是自投羅網。”
　　在場的其他貴族臉上大多也露出各自不壹的神色，但幾乎表達出來的是同樣的意思，顯然好不容易才逃出帝都，沒有人願意再回去。
　　他們壹路上逃出來，雖然僥幸沒有再遇上龍後，也沒遇上西德尼與維羅妮卡口中的安德莎等牧樹人，但這不代表再次進城也會如此幸運，何況壹路上的情形所有人有目共睹，此刻整個魯施塔恐怕都已經亂成壹鍋粥了。
　　誰會願意再次踏入險地？
　　布蘭多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為了這次行動他已經是底牌盡出了，可沒設想到的情形還是太多，尤其是龍後竟然敢無視巨龍們的威脅，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魯施塔，這大大地出乎了他的預料之外。
　　如果說第壹次在寒露莊園動手他還有五成的把握的話，現在再壹次殺進城內，怕是壹成的希望都沒有。
　　這已經近乎於賭徒的孤註壹擲了。
　　可他必須做出選擇。
　　現在不僅僅只有茜陷在城內，夏爾、墨德菲斯、安德麗格還有希帕米拉都沒有音訊，他不可能將自己的任何壹個手下丟在後面不管。
　　“老師……”
　　法伊娜顯然看出了後者的困境，她有些不忍心地看向自己的老師，在她看來是布蘭多將這些貴族們救出來的，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對方付出了這麽多，他們理應當為此負責的。
　　至少不能表露出這樣不管不顧的態度來，令人心寒。
　　維羅妮卡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自己學生的肩膀：“不過妳如果做出了決定的話，無論是什麽決定，我都會陪同妳的，小家夥。”
　　維羅妮卡能這麽說，布蘭多並不驚訝，他知道這是她的劍道，不過無論如何，他心中還是十分感激的。
　　自從遇到這位劍聖大人以來，對方就不止壹次幫了他不小的忙，從內心中來說，他甚至已經把對方看做了自己長輩這樣的人物了。
　　更不用說對方和他的老師——灰劍聖梅菲斯特之間無法言明的關系。
　　不過讓他驚訝的是，在場的許多克魯茲貴族竟也陸陸續續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他有些吃驚地看著這些帝國的貴族們——在他的印象中這些人，那怕是法伊娜的父兄這樣的人物也好，可從來不是什麽善與之輩，腹黑幾乎是這些貴族的註腳，這些上流貴族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說話了？
　　他忍不住看向壹旁的宰相尼德文，這位老人壹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等著他作決定，但這位大人物不發壹言，就已經表明了某種態度。
　　“我們首先是軍人，伯爵先生。”其中壹個貴族對布蘭多說道：“此刻我們在壹條船上，只要妳做決定，我們就服從命令。”
　　布蘭多總算聽出這句話裏的潛在意思，重點在於“我們在同壹條船上”，克魯茲的貴族們依舊精明如故，不過無論如何，他心中還是有些感觸。
　　總算沒有白做事——
　　“非常感謝各位。”他答道：“我明白妳們的意思，各位請放心，我不會草率地作決定，但也不會輕易地放棄自己的目地，再等半個鐘頭，如果沒有消息，我就重新進城。”
　　布蘭多看了在場的所有人壹眼。
　　“至於各位，可以在這裏等我，或者自發組織先行前往梅茲地區，我相信在今後相當長壹段時間內白銀女王都抽不出手來追捕妳們。”
　　他說出這番話，倒不是壹時沖動，而是知道就算是帶上這些人也沒有任何作用，這些貴族在戰鬥中發揮的作用加起來也及不上壹個維羅妮卡，還不如賣壹個人情，他現在在這場帝國內部的權力爭奪之中只能選擇站在皇長子壹邊，而這些人壹旦回到領地，就是將來埃魯因在帝國潛在的盟友。
　　現在他也只能為這個古老的王國做這麽多了。
　　而剩下的，就是他的個人事務了。
　　現場沈默了下來。
　　顯然，如果可以不死的話，沒有人會願意去送死的。布蘭多的話觸動了在場的所有貴族，在這些原本區區壹個托尼格爾伯爵根本接觸不到的上層帝國貴族眼中，這位埃魯因來的鄉巴佬領主這壹刻也變得高大起來。
　　他們忽然發現，原來在帝國之外，也有這樣擁有先古貴族之風的人物。
　　他不懼危險，仁慈，寬容，回應以自己的屬下最大程度的忠誠，這樣的貴族，似乎只有在最閃耀的時代才能看到了。
　　“年輕人。”尼德文忽然緩緩地開了口：“我和妳壹起回去。”
　　布蘭多楞了，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場的所有克魯茲人也都楞了，下意識地向這位帝國的前任宰相大人看去。
　　宰相尼德文是怎麽樣壹個大人物？
　　若妳不是帝國人，妳很難了解得清楚，早幾十年，帝國人將之稱之為“我們的宰相”，這是壹個專有的稱謂，除了老尼德文之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尊享，那怕是帝國先代最著名的那些宰相也是壹樣。
　　他壹手締造了帝國的王權最為集中與鼎盛的時代，說他是功臣，他可以當之無愧，說他是權臣，他也可以坦然受之。
　　在壹個帝國貴族平均政治生命只有不到十年，確切的說是八年的時代，宰相尼德文在這個位置上壹任就是五十三年，甚至直到先代皇帝臨終之前，他都還是後者的摯友。
　　若說這個世界上有奇跡，那麽這已經就是壹個奇跡。
　　他的權力延伸到帝國的任何壹個角落，但在最後卻完成了幾乎是不動刀兵的交接，他安然走下神壇，交給白銀女王與其後繼位的皇長子壹個鼎盛的帝國，甚至還可以安享晚年。
　　如果說歷史按照布蘭多所知的方向前進，而不是這樣變得亂七八糟的話。
　　而這樣壹個人物，會是個熱血上湧，沖動行事的貴族麽？
　　顯然不是。
　　那麽他說話的背景就值得商榷了，甚至連先前已經做出決定的貴族們都顯得有些動搖起來。
　　只有壹旁的西德尼看到這壹幕卻少見地皺了皺眉頭——這倒不是說這位獅子聖宮的聖女像女士不會皺眉，而是事實上任何表情都少於出現在她臉上，以至於這個細微的神色也顯得有些罕見起來。
　　布蘭多不清楚這壹點，但西德尼卻想到，這已經是這位老宰相第二次提出要去見女王陛下了。
　　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可以說服那位剛愎自用的帝國的至高者？
　　這顯然是個偽命題。
　　老宰相絕對不可能這麽天真。如果說壹次提出這樣的要求，還可以說是看不清形勢，如果壹而再再三地犯錯誤，那麽他就不是尼德文了。
　　西德尼忍不住仔細觀察這位老人臉上的神色，可惜的是她卻看不出什麽端倪，老尼德文似乎也不打算再在這個問題上細說下去，他只說了這麽壹句話，其他人不敢追問。
　　倒是壹旁的小尼德文顯得有些欲言又止，但被自己的父親用嚴厲的眼神壓了下去。
　　布蘭多恰好註意到了這個細節。
　　但他並未多說，思考了片刻，不敢輕易回答這位帝國宰相的任何壹句話，只答道：“非常感謝，不過無論如何，我們先等待半個鐘頭。”
　　半個鐘頭的時間並不長。
　　但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內壹樣會漫長到令人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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