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最后之战(五)
琥珀之剑 by 绯炎
2018-6-14 10:18
十一月,霜降之月。
寒风呼啸的草原上,百草枯皆,鹅毛大雪纷洒而下。这一年的冬天对于托奎宁狮人来说尤为难熬,远征的失败,毫无休止的内部斗争,各个氏族首领们互相推诿与争执,南方与西方的一些地区太阳传闻陷入了永夜之中,大批的牛羊牲口死于雪灾,难民又从四面八方涌来,让情况变得更坏。
厚厚的牛皮帐篷内温暖如春。
明亮的火苗在火柴上燃烧着,发出剥剥的声音,火星偶尔升腾而起,沿着黑漆漆的锅底向上攀援。锅中煮着一条羊肋排,一层厚厚的油荤上翻腾着泡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植物块茎香气的肉香。
奈尔的目光有些失神。
狮人计算纪年的方式与其他文明略有不同,因为民族中缺乏农耕的文化,所以它们用草木的枯荣来划分一年中最重要的两个时节——草原上的草木一枯一荣,一年便过去了。
那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一年当中草木最繁盛的季节,族人们意气风发,而它刚刚行过了成年礼,将洁白的鬃毛束成发鞭,一心想要成为狮人一族最伟大的战士。就如同先辈一般,夺回托奎失落已久的荣誉。
那个时候,一切都好像正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但转眼之间,它们就失去了一切,它失去了自己幼时的玩伴,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许许多多亲密的人。而托奎宁的狮人,则被打断了脊梁骨,苟延残喘,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场严苛的冬天,就能带给氏族灭顶之灾。
狮人少年内心中充满了迷茫,托奎宁失去了它的荣耀,它们要何时才能将它再夺回来?
“奈尔,奈尔。”旁边的人低声提醒道,奈尔这才回过神来,帐篷内熙熙攘攘,七八个氏族的头领环绕着那三个人类,绿油油的目光中满是不怀好意。
帐篷内气氛剑拔弩张,人类骑士手按在剑柄上,神色警惕,巫师的手拢在自己的袖子下面,不知捏着什么东西。只有那个自称使节的人类,风帽下的半张脸,神色如常。
奈尔淡绿色的眸子看了看这几个人。
“我父亲死后,我现在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想带领我的族人度过这个艰难的冬天。”狮人少年开口道,它站了起来,胸前的鬃毛上的黄铜束环互相碰撞叮当作响:“托奎宁人虽然一时失去了它们敬爱的王,但这不代表着我们倒下了,这个我们是不会与人类同盟的。”
“这个冬天很冷。”站在中间的人类少女开口道,她风帽下露出姣好的半张脸蛋,微微一笑:“明天的冬天会更冷。”
“我可以认为你在挑衅我们吗?”奈尔皱了皱眉头:“不过我不会和一个女人计较,你们走吧。”
少女抬起头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心头重重地一跳,人们看到的竟一双犹如星辰般闪耀的眸子,睿智而深远,好像足以看透人心:“我是提克斯公爵的女儿,你敢和我打个赌吗,奈尔殿下?”
“什么赌?”奈尔显然不愿意被一个女人看不起。
“我会说服你们,赌注是托奎宁的狮人的未来。”
“那你输了呢?”
“我嫁给你。”
在黑暗之龙的压力下,当大地圣殿第一个从神圣盟约中退出时。
愤怒至极的炎之王吉尔特当着狮人之王的面撕碎了那份代表着托奎宁人承诺的誓约,并将它丢在这位他曾经的至交好友的面前,而狮人的英雄、那个时代托奎宁人的狮王因为羞于面对自己的好友,竟无颜带走属于自己的那一半盟约。
因此这份永恒的耻辱,便从此留在了克鲁兹近千年。
这也是托奎宁狮人世代耿耿于怀的仇恨,它们的先王不过是迫于大地圣殿的命令,那位狮人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在退出盟约之后不久,便抑郁而终。
而奈尔的家族正是那个伟大姓氏的继承者。
“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都知道了真相。”少女静静地答道:“那位狮王用自己的方式来结束了他的愧疚,但我们也无法选择历史,这一千年以来托奎宁人的确承受了不应当承受的非难。”
“我的父亲,只是让我将它还给你们——”
奈尔愣住了。
一众狮人氏族首领也愣住了。
那就是托奎宁失去已久的荣耀,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那儿,它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但却艰难得仿佛咫尺天涯。一千年以来的遗憾,因为失败与背叛者的自卑,狮人们不得不困居于这片贫瘠的草原之上。
无数族人的心愿,日日夜夜,令每一位狮人之王恨不得重回到那一刻,哪怕是立刻死亡,也要改变托奎宁的命运。
但人们无从选择历史。
迷茫,自卑,自我怀疑,这就是许多托奎宁人的心态,悲剧仿佛一开始便已经铸成,一个没有英雄的历史,对于一个民族来说黯淡无光仿佛永恒的长夜。
因为它们皆是背叛者的后代。
但狮人少年最终握紧了拳头。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它淡淡地问道,一个民族的自尊与荣誉不是依靠施舍而得来的,先人们做错了事情,后人们就不得不弥补。
少女仰头看着这样一位狮人的君主,那还只是一个少年,但却已经拥有了君王的气度。
“这个冬天很冷啊,很多人都会死在草原上。”她看向帐篷外的大雪,“明年的冬天或许会更冷,草原上的食物养不活那么多人,只有抛弃老人,杀死羸弱的婴儿,十个新生儿中,或许只有一个能在饥饿中长大,而托奎宁在这一年失去了多少青壮年,又要多久才能恢复生息呢?”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笑得温暖人心:“奈尔殿下,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护送我们离开这片草原。”
说完,她躬身向众人行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帐篷里有些安静——
只有咕噜咕噜水花翻腾的声音。
“殿下……”狮人氏族的首领们低声说道。
它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绿色的眸子里饱含着忧虑、焦虑,但还有一些别样的东西。
“等等。”
奈尔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对方。
“你们要去安泽鲁塔?”
“你们和哈泽尔人结盟了吗?”
少女停了下来,背着身点了一下头。
狮人少年好像下了决心,它回过头对自己的手下说道:“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帐篷内一片寂静。
下人们拿来了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将匣子中的东西放在矮几上,与那张碎裂的羊皮纸接在一起——那是这几百年间狮人零零碎碎找回来的当年那张撕裂的盟约。
这些碎片仿佛象征着托奎宁人的执念,它们小心地收集着它,仿佛有朝一日可以从这些碎片上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荣耀。
但在此一刻,这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值一提了。
矮几上很快出现了一张皱巴巴的碎裂的羊皮纸,它大约是原本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模样,那个碎裂的暗红色的爪子印,歪歪扭扭地分布在这些碎片之上。
奈尔看了那个少女一眼。
他走上前去,用爪子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开一条口子,然后让自己血液滴在那个发黑干涸的爪印之上。玫瑰红的血液点点滴落,在明亮的火光之下,新旧的血液在此一刻仿佛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托奎宁狮人,重新履行自己的诺言。”
“千年之前我们未曾做到的,今天我们将千倍的弥补!”
“我们和你们一起——”
“去完成这场战争。”
一如苍之诗之上的描述。
……
“那是什么地方?”
“艾雷尔。”
布雷森注视着天际星星点点的火光,平原上黑色的烟柱从天而起,纵使星辰隐现,天色已渐近入夜,依旧清晰可见。
艾雷尔是科尔科瓦的重镇,仅次于王都的第二大城,那里星星点点的火光证明科尔科瓦境内仍旧还在战斗,白狮军团还没有完全沦陷。
三人伫立在山道上,眼中倒映着点点辉光,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随行的骑士们也默然不语,虽然人人带伤,但眼前的景象早就令他们忘记了伤痛。
王国陷入火海,这就是他们的耻辱。
每一个人都暗暗咬紧了牙。
“那里就是你们的城市?”一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问道。
那是一个老矮人,他趾高气昂地坐在一头身披重甲的岩羊背上,手握一柄战锤,眯着一双小眼睛指向那个方向嘟哝道。
布雷森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对方——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矮人们在地表上活动了。虽然说越过雾山山脉的北方,的确有一条罕为人知的小径通往地下。
这条古代的道路在崇山峻岭之间穿行,穿过深谷与古老的森林,穿过乱石与风化的巨像,最终抵达一条古代通道的入口。许多年以前,高山矮人们曾经控制着地下通道的入口,把守着这道通往地下世界的大门。
他们在群山深处修建大厅,这些地下大厅错综复杂彼此相连,构成矮人的城市,矮人王国最繁荣的时候,他们甚至一度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但随着白银一族的衰落,符文矮人与白银平原一起消失之后,矮人们风光不再,帝国分崩离析,只在地下黑暗深处留下数不清的遗迹。
圣者之战中,崇山一族的矮人背叛了人类与精灵联军,从那以后,人们就很少在地面世界见到他们的存在。人类社会中少有一些矮人冒险者,但他们其实都不是矮人王国的住民,而是人类社会长大的少数族裔。
但这些矮人显然并不同。
那个矮人靠坐在自己山羊的鞍垫之上,鞍背高耸得像是一座小山,埃鲁因没有这种形制的鞍具。
何况对方衣着华丽,穿金戴银,胸前的项链上镶满了玛瑙与红蓝宝石,厚重的矮人铠甲精雕细琢得好像是一件艺术品。布雷森虽然对贵金属没什么了解,但也一眼看出来这套铠甲的材质绝不简单。
曼里克也看得咂舌,他回过头去看自己身后的伯爵小姐,迪尔菲瑞脸色苍白地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有口形告诉两人道:“秘银——”
这个矮人,显然来历绝不简单。
对于对方的提问,布雷森默然点头。
矮人抚摸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胡须,大把的棕红胡子用黄铜束环编织起来,犹如几束开叉的火焰。束环上还刻有交错的花纹,那是矮人贵族特有的家族徽记,每个矮人氏族都各有不同,他们在地面上生活的同胞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些传统。
他巨大的鼻头上显露出明显的不屑:“也没多大。”
曼里克忍了忍才没有出口反驳,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矮人救了他们一命,一方面则是因为围绕在这名老矮人身边的、装备精良的、四十多名矮人重骑兵。
事实上自从那日燕堡剧变之后,他们便选择抛弃停留在燕堡的浮空舰队,带着圣剑化整为零离开伯爵领——这主要是为了避开叛军对于雅尼拉苏与布累方向的封锁,毕竟浮空舰也无法在不经由国王港的情况下返回南境。
而次要的原因则是因为浮空舰的目标太大,容易引起萨萨尔德人的注意。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在燕堡境内连续碰壁——显而易见的,达勒男爵并没有打算轻易放弃圣剑米索尔。在连续突破叛军的封锁之后,最后众人不得不改道北进,在一名出身于科洛斯的白狮骑士的建议下,穿过雾山前往科尔科瓦。
固然现在整个埃鲁因北境都不安稳,但只要出了科尔科瓦,就很容易与驻地在巴尔塔的白狮军团汇合。曼里克与布雷森都相信自从安培瑟尔一战之后,经由公主殿下重新组建的白狮军团绝不会再次变节。
但苦难的突围之旅正是由此开始,拦截他们的叛军是变少了,但他们的敌人这一次却变成了更为可怕的怪物——首先是那些他们在燕堡伯爵领见过的晶体怪物,还有被叛军称之为能族的可怕存在,每一次都令他们损失惨重。
在进入雾山山脉之后,一路牺牲了好几十名白狮骑士,他们才堪堪抵达这里。今天要不是这些突然出现的古怪矮人,恐怕他们所有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而曼里克可没有忘了,那些可怕的怪物在这些矮人的锤子下面,一锤一个,简单得像是砸西瓜。
“那些晶簇为什么追你们?”矮人又问道。
曼里克愣了愣。
迪尔菲瑞与布雷森对视了一眼,轻声问道:“您是说那些怪物吗?”
“是的,晶簇。”老矮人看了伯爵小姐一眼:“小姑娘,你不明白它们的可怕,我曾经亲眼见过被它们晶化的世界,那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
迪尔菲瑞从没想到那些怪物竟是如此可怕,她回想起燕堡伯爵领内的景象,手指节都有些发白。
布雷森见她脸色不太好,才主动站出来将整件事重新叙述了一遍。
“这里是埃鲁因?”老矮人忽然问道。
布雷森一愣,点了点头。
“运气不错。”老矮人点了点头,然后仔细看了迪尔菲瑞一眼,说道:“他说你是燕堡伯爵的女儿,你叫迪尔菲瑞?你祖先是不是炎眷骑士索拉之子,你们是守剑人家族,对吧?”
他看了看伯爵千金紧紧抱着的那个匣子:“这就是圣剑米索尔吧,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把它带到它应该去的地方的。”
迪尔菲瑞一下子呆住了,她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老矮人连呼吸都忘记了。
而一旁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人类骑士们七手八脚地拔出了佩剑,警惕地看着这些矮人。布雷森与曼里克也在第一时间挡在了迪尔菲瑞的身前,布雷森拔出佩剑,曼里克则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手铳来。
“你们想要干什么?”这位年轻的舰长有些紧张地问道。
但老矮人看也不看他,他回过头,对自己身后的一名矮人骑士吩咐道:“吹号吧,看到那个地方了吗。”他指了一下科尔科瓦方向,平原上火光冲天,“我们去那里,那里叫艾雷尔,我先前问过了——”
那名矮人骑兵点了点头,立刻从自己腰间解下了号角。
但在他双手捧起号角之前,迪尔菲瑞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您……你们究竟是谁?”
老矮人戴上头盔,转过身,瓮声瓮气地对她回答道:“你们可以叫我卡里芬,或者狮鹫王……以艾林圣砧的名义,为了白银平原——”
矮人重骑兵们同声高呼。
呜呜——
号角长鸣。
……
他不是长子,在第二次托尼格尔战争之前,他的鞋匠老爹一脚将他踹进了军营,让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站出来保卫“真正值得保卫的东西”。但他没赶上那场战争,因为在他进入军营的第一周,战争就结束了。在安培瑟尔会战之时,他被选拔进入了白狮卫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但他只是有些遗憾。
白狮卫队不会轻易认输。
就像狮群失去了它们的狮王,如果那头狮王还在的话,他们绝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马绍尔轻轻放下抹布,卷刃的剑身在冬日的寒气下熠熠生辉,明亮犹如一池幽光的剑刃上倒映着一张英俊的脸庞,那张脸神色十分严肃。年轻的骑士微微有些错愕,因为那并不是他自己的面孔。
他错愕地抬起头,一道高大的阴影投在他身上。
“哐当”一声,他的剑竟失手落在了地上。
现在——
狮王回来了。
长公主脸色苍白地靠在一卷垫子上,银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种悠久的沉思,她受了伤,虚弱得近乎形销骨立,原本就十分纤细的手,现在更是可以清晰地看到骨节的形状,几近透明的皮肤下,蓝色的静脉静静流淌,有些病态的美。
帐篷门斜开的一条缝隙,明亮的光从外面流淌进来,落在她身上,她倔强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抓着自己的剑,长久地注视着那个方向。
芙蕾雅看她这个样子便忍不住心痛,昨天夜里布伦希尔德告诉她公主殿下在睡梦中痛得冒冷汗,汗水把外套都浸湿透了,但她醒来便一声不吭,仿佛那道伤口已经全好了一样。
“吃点东西吧,公主殿下。”她忍不住再一次劝道。
“你呢?”格里菲因回过头问道。
“我吃过了。”芙蕾雅连忙答道:“士兵们找到了一些山雀……”
然后她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公主殿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指了指了那盘子里面的东西:“山雀冬天都到夏布利南方去了,这是鸡肉,就和你们昨天给我吃的东西一样,昨天你说找到了一只斑鸠,我们一人吃了一半,这就是本该被你吃到肚子里面的另外一半吗?”
“公主殿下,我……”
格里菲因摇了摇头:“芙蕾雅,罗曼小姐那笔亏本生意无论放多久我都能吃得出来,亏她能当作军粮发放下去,这些腌鸡肉独一无二的味道吃起来就像是放了一年的干柴的一样,没有人和你说过吗?”她苍白的脸上,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作为一位公主,我的舌头可是很挑剔的喔,你虽然是埃弗顿的女儿,但平民出身的你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贵族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
被揭穿的女骑士脸红了,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真的不够用,不然为什么会连说个谎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办不好。
但格里菲因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即使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她身上也显露出威严的气息来,皱起眉头道:“芙蕾雅,你是不是偷偷把你的口粮保存下来给我了。”
“可我和你不一样,公主殿下……”芙蕾雅连忙辩解道。
格里菲因抬头看着她:“你是我的统帅,傻姑娘。”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那把佩剑。
“我们已经弄清楚了,安蒂缇娜她离开玛姬坦之后去了灯堡,我们向戈兰·埃尔森方向靠拢,一定有机会救回她。如果我的伤好不了,你就带着我的剑,全权代表我的意志,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公主殿下!”
格里菲因举住她的话,“这也是为了托尼格尔的战事,芙蕾雅,而且……我,不能对不起布兰多先生。”
她轻轻阖上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留下遗憾,你明白吗,芙蕾雅;我不想对不起每一个人,就像我父亲一样,他欠你们布契人一个道歉……”
“他是他,你是你。”芙蕾雅胸口有些起伏:“在布契任何一个人都诅咒您的父亲说他是一位昏君,可他有一个好女儿,为了您我们甚至愿意原谅你父亲的过失。因为我们只希望这位公主殿下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有朝一日这个王国在她的注视下一切都变得比往日更好!”
格里菲因的眼睛有些红,她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哪怕在最黑暗的时刻,我也没有被击倒过。我是哈勒福奥的女儿,体内流淌着圣白的血液,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我,死亡也不行。”
她的话忽然止住了。
银色的眸子里竟有些凝固。
芙蕾雅刚刚准备说点什么,但一只修长的手掌已经放在了她肩头上。
芙蕾雅几乎僵住了,她明明感到有人进入帐篷,可她以为那是布伦希尔德,因为女武神们并没有通传。可她一感到那施加于她肩头上的手所传来的熟悉的温度,她就立刻明白——
谁回来了。
坚强的女骑士的眼中立刻泛起一层水光,她眼睛红得好像是兔子一样,回过头,泪水便夺眶而出。她想要告诉面前这个人,她们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她想要告诉这个人,她是多么的担心托尼格尔的战事;她想要告诉他,安蒂缇娜被那些人带走了,生死未卜。
她想要嚎啕大哭,就像是个孩子那样。
可职责让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仍由眼泪在脸蛋上横流,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孔。
布兰多有些心痛地看着这位哭成了泪人的女武神。
他从没想过自己记忆中那面埃鲁因的旗帜,有朝一日会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像是个无足的孩子,刚强与坚定,柔弱与纤细,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交错的刹那,深深地触动了他内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
但公主殿下还在一旁,布兰多只能轻轻拭去这位女武神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女士们,我回来晚了。”
“可在我看来,永远是恰到好处。”公主殿下淡然地笑着回答道。
狭窄的帐篷之内。
两人就那么沉默地互相看着对方。
一个人站着。
一个人坐在床上。
芙蕾雅忽然明白过来,他和公主殿下或许有很多话要说,她泪水未干,紧紧拥抱了布兰多一下,暗地里握了一下他的手。布兰多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心中感叹这个善良的姑娘,他向她一笑,点了点头。
“我、我去看看布伦希尔德小姐,她、她或许有事找我……”骑士小姐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在两人错身而过时,布兰多贴着她耳边说道:“外面有吃的,我给你们带了补给过来。”
芙蕾雅的脸腾地红了个通透,头也不回地跑了。
格里菲因公主用一种机敏地态度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目光明亮,微微笑着,但心中其实也有一些在意。
“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您,死亡也不行,长公主殿下。”布兰多注视着自己的公主:“因为它们根本就够不上你,你的骑士挡在你面前呢,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之前,谁也不行。”
“得到你的允许也不可以。”格里菲因公主补充道:“骑士先生,你好像经历了很多。”
“是的,有没有些许沧桑的味道?”
“没有。”
说完这句话,纵使是十分虚弱,可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布兰多也同样感到了这位公主殿下的改变,她变得更加成熟了,或许这本来正是真正的她,与他记忆中那个影子逐渐重合。他拿出天使心瓶,示意她喝下去,但精灵少女不为所动,只用期许的目光看着他。
布兰多愣了愣,随即心中微微一跳。
他将柔弱的少女扶了起来,两者就那么暧昧地依偎着,精灵公主信任地看着他,布兰多心跳有些加快地放低了天使心瓶,将发光的光液滴落一滴在她纤细的舌尖上。
公主将之咽下,光液中蕴涵的磅礴生命力立刻开始产生作用,她枯萎的四肢重新丰润起来,皮肤变得雪白而吹弹可破,银色的眸子一点点地明亮起来,脸颊变得健康而红润,披散的银色秀发又焕发出灼目的光彩,那就像是一朵凋零的花朵又再一次开始了生命中的绽放历程。
格里菲因震惊地看着这不可思议地一切,连身上那么严重的伤势什么时候完全愈合了都没有在意。
“这是……”
“这是天使心瓶。”
“那就是那件天使之血所形成的圣物?”
布兰多点了点头。
公主殿下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我欠你更多了,我的骑士先生。”
“我只担心公主殿下还在记恨我。”布兰多有些无奈地答道:“就当是扯平了吧。”
格里菲因公主有些羞恼地抬起头来:“别提那件事!”但那令她又羞又气的回忆之中,而今回忆竟微微有些甘甜。
这个话题令半精灵少女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从他怀中脱开身。
布兰多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明白今天公主殿下的举动已经证明了对他的信任,自己可不能得寸进尺,何况刚才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让他有些面红耳赤了。
格里菲因公主先平静了下来,开始陈述起他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一部分本身就是布兰多听过的,但从公主殿下口中讲出来,又是另外一种心境。
布兰多听到埃鲁因国内的部分时,帐篷内原本有些暧昧的气息早就已经淡化得几近于无了。
经过一番漫长的讲述之后,格里菲因公主忽然停了一下,然后转而问道:“能和我说说吗,关于萨萨尔德人的事情。”
这个话题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令帐篷内顿时沉寂下来。
布兰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本以为公主殿下不会主动提起。思索了一下,心中没有太多准备,干脆将自己离开埃鲁因之后的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讲了一遍,最后才顺带提起了萨萨尔德人。
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这位公主殿下的尴尬,精灵少女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心中微微有些暖意。
关于布兰多的这段旅行,她其实从其他渠道也了解一些,但毕竟没有这么详尽,有好几次都听得出了神。她是个好听众,良好的教养令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露出下意识的倦怠,何况本身布兰多的讲述便引人入胜,有几次公主殿下都低呼出声来。
但讲到最后一段时,格里菲因公主的神色冷了下去。
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而埃鲁因的贵族却仍旧在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纷争不休,甚至不惜扰乱王国,与外人和邪教徒勾结。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啊,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个古老的王国简直就是一枚不可救药的弃子。
当布兰多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帐篷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两人彼此都低着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无言沉默的气息。
良久,格里菲因公主才淡淡地开口道:“那么说王党中至少有不少人一开始就明白萨萨尔德人背后站着黄昏之龙?”
布兰多默然地点了点头。
格里菲因公主面无表情,她心中仿佛在衡量什么,但终于开口时,几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道:“先古贵族与他们高尚的信念缔造了这个王国,埃鲁因从未忘记过那些为了改变它的命运而战斗的人,但历史总在改变着,有一些人的确已经不那么合时宜了……”
布兰多看了看她握拳的双手,指节明显发白了,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她生于繁花似锦的中兴年代,见证过这个王国最美好的精神。
可也曾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死于冷血的政治之下,她比任何人都憎恨这陈朽的制度,可心中也怀有政治家中罕有的温情。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用一句话便断送无数人的生命,这其中包含着那些曾经与她共事的人,支持她的人,她的朋友,甚至包含着她的外祖父,那个曾经在她绝境之中向她伸过手的亲人。
但倘若一个王国的历史无法在血泊之中前进,那么便只能在火焰之中化作尘埃。
布兰多很想安慰这位柔弱的少女,可是他口中却说道:“还不够。”
格里菲因公主抬起头来,银色的眸子冷冷地盯着他。
“这一次,公主殿下,别忘了我也在你的对立面了。”
公主殿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早已下了莫大的决心:“我嫁给你,我们本也有婚约,未来你可以……”
布兰多苦笑,虽然同样是政治婚姻,可他心中却微微有些温暖。至少他明白了,在她心目中,他的地位甚至可以与她的理想与信念齐平——他看着这位公主殿下,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看到她的心软。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气恼,但还是摇了摇头,因为那不是他想要的:“哈鲁泽才是这个王国的国王,公主殿下,我们要给埃鲁因一个最光明的未来,就必须给它一个最正统的名分。”
帐篷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久,格里菲因公主才抬起头来,有些怨恨地看着他:“很好,如你所愿,我会把你这位让德内尔以及托尼格尔的伯爵,冷杉领的领主,埃鲁因的大英雄在公开的场合处刑,罪名是亵渎王室成员,目无中央。”
布兰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停停停,我还没那么伟大,公主殿下,其实还有相对温和一些的办法,可能我会离开埃鲁因。接下来埃鲁因也要参与到与黄昏之龙的战争之中,我相信托尼格尔与瓦尔哈拉的力量会成为这场战争的中坚,我将它委托给您,希望你能好好使用它们。”
“埃鲁因为什么要听从你的指挥,你的意思是我和哈鲁泽只是一个受你操纵的傀儡吗?”格里菲因公主面无表情,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口气:“很不幸,伯爵大人,埃鲁因在你离开之后转投向了黄昏之龙的怀抱,反正它自私自利的长公主殿下和国王大人只在乎自己人,至于拯救世界这么伟大的责任埃鲁因人恐怕肩负不起。”
布兰多知道自己把这位公主大人得罪狠了,一时间哭笑不得。
但过了一会儿,他却听到格里菲因公主有些幽幽地问道。
“……你要去什么地方?”
“或许先要去找布加人算一笔账,然后是圣奥索尔……”
他还想说下去,但格里菲因公主的话语却打断了他:
“至少在你离开之前,骑士先生,能再抱一下我吗?”
布兰多一下愣住了。
他抬起头来,格里菲因公主纤细的脖子都慢慢染红了,脸红异常可爱,她微微地侧着头,不去看他。
布兰多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不能——但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快极了,慢慢地、有些轻柔地跪在这位公主殿下面前,他甚至不敢注视对方的眼睛,只轻轻地将格里菲因搂进自己怀中,只感到半精灵少女的体重轻得好像一片羽毛。
格里菲因公主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他怀里,温柔地倾听着自己的骑士结实有力的心跳声。
她轻声说道:“对不起,若是不小心分薄了罗曼小姐在你心中的地位的话,可我曾也是你的未婚妻不是吗……”
还有什么能够比一位坚强、骄傲的公主殿下放低身段在你耳边倾述情话更令人心软,可就如她说倾述的,他除了能够自责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不能轻易说出那三个字,因为我对这个王国负有责任……
因为既已许国,所以再难许君。
布兰多默默地倾听着这位公主殿下倾述——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格里菲因公主用轻柔的声音说道:“骑士先生。”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请一定要带回安蒂缇娜小姐。”
布兰多认真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并非是一个承诺,而是对于两位女士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