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壹十六章 艦隊之影（上）

　　如今的瓦爾哈拉早已今非昔比，這座翡翠壹般的樹之城在光靈的悉心維護下日復壹日地成長壯大，枝繁葉茂，在敏泰、冷杉領乃至於整個托尼格爾東境的許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這顆巨樹直插如雲的身影。但在當地人看來，與四個月之前不同的是，自從那些“來自於天空之上”的“神秘的巫師們”進駐之後，這顆巨樹上面的變化就愈發劇烈起來。
　　在世人疑惑甚至驚懼的目光中，巨樹翠玉般的樹冠中生出壹條條橫向的枝幹，這些枝幹向下卷曲，形成門壹般的形狀，身穿銀袍的巫師們又在樹幹上顆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到了夜裏，甚至能在十幾英裏之外看到這些閃爍著魔力的文字散發出的多彩光芒。
　　當人們還沒弄清楚上面究竟發生了什麽的時候，更加令人驚訝的景象降臨到了這片土地上。
　　是飛船。
　　那些真正漂浮在空中的船只，當地人只在傳說之中聽過的浮空艦——滿載著人員與物資，鼓著風帆自北方而來，開始是零零星星的壹條兩條，接下來就是密密麻麻的艦隊，這些飛船有的來了就走，而有的則在那棵巨樹身畔靠岸停泊，不過區區半個月之後，瓦爾哈拉便有了空港的雛形——直到此刻，所有人才反應過來，那些神秘的巫師原來是在幹什麽。
　　瓦爾哈拉樹幹形成的空港橫橋比之人類建築在地面上空港高塔顯然更具有天然的優勢，它更像是布加人建設在浮空城上的船塢，因此來自於銀色學會的巫師們在設計這樣的空港時更加得心應手。這座雙方交易內容之內的空港建設進展極快，銀袍巫師馬內德站在橫橋之上看著已經完工的十壹號碼頭和初具雛形的十二和十三號碼頭，不過他的目光並不是為了欣賞在空港上忙碌的同僚——而是緊盯著那卷曲的樹門之間壹圈圈漾起的空間波紋。
　　“錨點坐標在安德烈亞崇高之海以南！”在他發楞的當口，壹名銀袍巫師已經準確地報出了壹連串數據。馬內德這才猛然驚醒過來，銀色的目光微微壹閃，立刻回過頭命令道：“去請安蒂緹娜女士過來。”
　　他遲疑了片刻：
　　“還有塔尼婭議員。”
　　“立刻！”
　　又狠狠地補充了壹句——
　　……
　　壹陣冷風經由海面之上吹拂過城墻，帶著充沛的雨水的氣息，在盛夏過後，崇高之海沿海壹帶仍舊有雨季持續，而這樣的海風通常預示著暴風雨來臨，小王子在冷風中輕輕打了個噴嚏，布蘭多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明白恐怕只有少數人預料到了這壹點。他擡起頭，看了看在場的克魯茲貴族們，先前關於黃昏之龍的復蘇的話題聽起來雖然可怕，然而畢竟對於凡人來說太過遙遠，經過短時間的恐慌與驚愕之後，克魯茲的貴族們很快鎮定了下來。
　　畢竟就算是黃昏之戰真的即將降臨，惶惶不可終日也於事無補，何況比起未來沃恩德的命運，還是眼下的困境更要緊。醉生夢死及時行樂，本來就是貴族老爺們的專利。
　　布蘭多甚至看到壹些貴族正在嘗試恭維萊絲梅卡：“真是抱歉聽到您如此不幸的經歷，美麗的……呃，女士，但您畢竟最終逃脫了，來到了地表世界，不是嗎，這至少是壹件值得慶幸的事情？”開口的是個風流倜儻的中年貴族——恭維壹位美麗的女士——不管這位女士是不是長著壹頭蛇發，還是豎立的棱瞳，放在沃恩德大陸上任何壹個貴族圈子裏，都不算是壹件丟臉的事情，相反，還能體現出他們的紳士風度。
　　布蘭多輕輕搖了搖頭，美杜莎女士卻仿佛頗為享受這樣的恭維，只見她微微壹笑：“的確是如此，不過稍稍有些正確的是，我能出現在這裏，卻並非僅僅是因為處於幸運之神的眷顧……”
　　聽到這裏，布蘭多就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他向那個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萊絲梅卡向自己這邊投來的意味莫名地目光。
　　“我能出現在這兒，與諸位先生結識，卻是得益於壹位英勇的騎士先生的解救，奴役我氏族的惡魔受到地表世界某些邪惡勢力的召喚，入侵了埃魯因王國，而正是這位先生率領妳們人類的大軍擊潰了這支惡魔大軍，將我解救出來，事實上，我還沒來得及親自向他表示感謝。”
　　萊絲梅卡娓娓道來的聲音顯得嫵媚而悅耳，但在布蘭多聽來卻不由得將眉頭皺得愈加深沈，他甚至已經感到了幾道艷羨的目光從那邊投向自己——安培瑟爾的壹戰發生的時間距眼下並不算長，不過這場大戰牽扯到了聖殿與埃魯因人、以及帝國內部數個龐然大物之間的明爭暗鬥，甚至還有“惡魔入侵”這種吸引人眼球的詞匯，因此區區半年之內已經在帝國的貴族之中耳熟能詳，而對於那場戰爭中那個埃魯因公主手下傳奇的年輕貴族這些人自然也不會陌生，萊絲梅卡在說誰，他們自然心知肚明。
　　能得到這麽壹位大美人兒的感激，自然是令人嫉妒的。
　　只有布蘭多本人卻仍舊皺著眉頭，來自於壹頭美杜莎的感激，這聽起來就不太對勁，雖然萊絲梅卡把自己描述得好像是弱不禁風的弱質女流，但布蘭多心中卻十分冷靜，這些地底之下母系氏族的簇擁者可不見得自己就是什麽善良之輩，地表世界對她們還有另外壹個稱呼：蛇發女妖，這個稱謂就是為了形容這些生物的冷漠自私，和喜歡玩弄陰謀詭計。
　　尤其是他還知道，這些家夥雖然與灰燼之尖的黑暗精靈關系不睦，但兩者的文化卻仿佛壹脈相，排除了信仰之上的沖突之外，性格上倒是壹丘之貉。
　　當然，這其實並不值得稀奇，因為這本身就是地底世界生存的基本法則，在幽暗的地下，互相算計普通得就像是家常便飯壹樣。
　　“她很早就在向哈魯澤殿下打聽妳的事情。”這個時候，尼玫西絲在看了那個方向壹眼之後，低聲提醒道。
　　布蘭多微微壹怔，大概是沒想到尼玫西絲竟然會主動開口提醒自己，不禁有些受寵若驚地問道：“妳們怎麽會讓這個女人在小王子身邊，她明顯居心叵測。”
　　“是小王子殿下的決定，公主殿下也沒有反對。”
　　布蘭多回過頭驚訝地看了她壹眼：“妳也沒有反對？”
　　尼玫西絲盯著他的眼睛，沒有答話。
　　“我明白了，這就是妳作為臣下的態度，不過我可不這麽認為。”布蘭多忍不住搖了搖頭。
　　“所以在王黨看來，妳也居心叵測。”尼玫西絲平淡地答道。
　　布蘭多楞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這是這位學姐大人在不著痕跡地提醒自己：是啊，無論怎麽融入這個世界，但他就是他，蘇菲的壹半靈魂使得他和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格格不入，但布蘭多並不打算去改變，他要改變的是這個世界，還有這個古老的王國。“束手束腳未必是正確的，我不想重蹈覆轍。”他輕聲回答了壹句。
　　“隨妳。”
　　換來如此的回答。
　　布蘭多再次回過頭時，有些警惕地看了萊絲梅卡壹眼，後者顯然也註意到了他的眼神，但並沒有在意，仍舊帶著善意地微笑，遠遠地與他對視，那雙棱狀的瞳孔中大有深意，仿佛帶著壹種高深莫測的意味。布蘭多微微皺眉，但出乎他預料的是，萊絲梅卡並未向這個方向走過來，而是轉瞬之後便移開了目光，仿佛之前的壹切真的只是單純的表達謝意。
　　“這算是欲擒故縱？”布蘭多有些愕然，不過這真要是那個女人的企圖的話，那她倒是要希望落空了，因為此刻他根本沒心思去盤問對方的企圖，何況他也根本不擔心這女人孤身壹人能玩出什麽花樣——若是沖他來的，他自然不會害怕什麽，若是沖小王子或是長公主而去的，他相信學姐不會毫無察覺。
　　而且正是此刻，他感到手心微微壹熱，連忙攤開手掌——那兒有壹枚他先前和夏爾留下的傳訊術的魔法符文。
　　……
　　片刻之後，布蘭多面色嚴肅地回過頭，目光落在奧爾康斯伯爵身上。後者顯然早就註意到了布蘭多之前使用傳訊術的動作，雖然同為克魯茲貴族，但畢竟身處高位，他也勉強算得上是這些人當中少數幾個眼光稍微長遠壹些存在，其他人可能還有心情醉生夢死，但奧爾康斯卻明白現在他們面臨著什麽樣的處境，尤其是他曾經差點落在喬根底岡人的手上，那樣的經歷可不想再來壹次，所以當布蘭多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這位威嚴的伯爵大人立刻心領神會，回過頭命令道：“沃拉斯，妳過來。”
　　沃拉斯子爵聽到這聲傳喚，立刻渾身壹個激靈，恭恭敬敬地來到布蘭多面前，低聲下氣地問道：“有什麽吩咐，伯爵大人。”
　　布蘭多不禁地對奧爾康斯伯爵投去壹個欣賞的眼神，然後才答道：“我的巫師們已經準備好了，有請子爵大人帶領我們前去碼頭區吧，穴居人將這裏當做後方，顯然不會讓魯恩港留在帝國手中太久，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沃拉斯微微壹怔，仿佛楞了片刻才意識到面前這位年輕的伯爵說的是什麽，雖然同樣的話之前已經聽過壹遍了，但他做夢都沒想到對方竟然是認真的——他原本還以為對方只不過是擺出壹個強硬的態度，給他們這些克魯茲人壹個下馬威，好名正言順地拿到魯恩港的指揮權而已，可問題在於，他之前可壹句話都沒有說謊，魯恩港此時此刻是真找不出哪怕壹條舢板了啊。
　　想及此，這位子爵大人忍不住滿頭是汗地問道：“大人，您是說您手下的巫師已經將泊位清理出來了？可大人，我們……我們真的沒有騙妳，港口裏壹條船都沒有啊！”
　　或許是因為太過想要表達自己的意思，沃拉斯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音，兩人的對話立刻將城墻上的其他貴族們註意力吸引了過來，這些貴族中大部分並沒有參與決策，而其中也只有壹小部分經歷了先前與沃拉斯的交涉，其他大多數人都只知道布蘭多信誓旦旦向他們保證港口內還有船可以使用，因此他們還壹廂情願地認為魯恩港內仍有不少船只停泊，而布蘭多要做的事情只是將這些船只征用，然後再帶他們所有人離開罷，卻絲毫不知情事實上此時此刻整座港口幾乎所有的船都已經沈沒到了海灣底下。
　　此刻聽到沃拉斯這樣的話，這些人不禁紛紛露出愕然甚至不可置信的神色，只不過片刻的沈寂之後，就立刻有人呵斥出來：
　　“妳在說什麽胡話，沃拉斯先生，妳說沒有船是什麽意思？”
　　“沒有船，我們怎麽離開這個鬼地方？”
　　貴族們壹片惶惶不安，質疑聲也越來越大，很快便嚶嚶嗡嗡響成壹片，不過這些人倒還清楚自己的命運此刻掌握在誰手上，顯然之前的俘虜生活讓他們至少明白了這裏誰才是老大，因此倒是少有人敢質疑到布蘭多頭上，不過即使如此，布蘭多仍舊聽得直皺眉，他忍不住冷冷地掃了在場的所有人壹眼，怒道：“都給我閉嘴！”
　　城墻之上頃刻為之壹靜，過了好壹會兒，才有貴族吞吞吐吐地問道：“可是，伯爵大人……”
　　“閉嘴。”布蘭多毫不留情面地打斷這些人：“現在是我帶妳們離開這個地方，而不是妳們想辦法帶我們離開，我沒讓妳們提出任何意見，妳們就給我乖乖地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他面沈似水地將這些貴族懷疑地目光給瞪了回去，然後才回過頭沒好氣地看向沃拉斯，後者顯然也明白自己辦砸了事，深深地埋著頭，腦門全是細細密密地汗珠，布蘭多看了這家夥壹眼，才冷聲答道：“我什麽時候說要讓妳們準備船？還是說我說的不是克魯茲語？子爵先生，我讓妳帶這兒的諸位先生前往碼頭區，需要我重復第三遍麽？”
　　“可是……”沃拉斯戰戰兢兢地答道，他顯然無法想象眼前這位年輕的伯爵大人怎麽空手變出船來，尤其是那可不是壹條兩條船，要疏散魯恩港，將在場的所有人帶走，起碼得有壹整支艦隊才行。按照這位可憐的子爵先生的想法，這位年輕的伯爵大人抹不開面子顯然是準備找替罪羔羊頂罪的，而那只替罪羔羊明顯就只能是他了，讓他如何不膽戰心驚。
　　“沒有什麽可是。”奧爾康斯伯爵卻搶先打斷他的話：“按照這位伯爵先生所說的去辦，立刻。”
　　“這……”沃拉斯面露苦色，但既然自己的領主大人已經發了話，他自然也沒什麽反駁的余地，只能長嘆壹聲，垂頭喪氣地走下城墻。
　　自己屬下的臉色奧爾康斯伯爵自然落在眼中，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布蘭多：“托尼格爾伯爵……”
　　“放心吧。”布蘭多當然明白這位魯恩港的主事者想要說什麽：“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妳們開玩笑，妳們先去碼頭區，我隨後便到。”
　　奧爾康斯聽布蘭多如此回答，便不再多說什麽，輕輕點點頭，隨即便轉身離開。城墻上的其他貴族顯然也留意到了兩人之間的這番對話，不過既然作為領頭者的奧爾康斯伯爵都已經作此表態，剩下的人自然也不敢輕易反對，所有人壹個接壹個地離開城墻，最後只剩下尼玫西絲壹個人還留在布蘭多身邊。
　　“是不是有什麽變故？”女騎士盯著布蘭多，開口問道。
　　布蘭多微微壹楞，沒料到對方竟然如此觀察入微，也不知道學姐是從之前自己的臉色還是從自己最後那句話上察覺到了端倪，他怔了片刻之後才開口道：“沒什麽，問題不大，妳先去吧。”
　　尼玫西絲用漆黑的眸子盯著他，壹言不發，片刻之後，才平靜地開口道：“是布加人？”
　　布蘭多驚訝得瞪大眼睛，這都能猜得出來，有那麽壹瞬間，他幾乎真的從這位不茍言笑的女騎士身上找到了壹絲屬於白葭學姐特有的熟悉氣息。
　　尼玫西絲盯著布蘭多的神色，似乎已經從對方變幻的臉色上找到了答案，也不需要再多作回答，她輕輕壹轉身，丟壹下句話來：“妳最好快壹些，空氣中有硫磺的味道。”
　　龍後顯然已經察覺了他們進入魯恩港內，空氣中淡淡的硫磺味預示著龍獸群來臨之前的征兆，布蘭多註視著尼玫西絲的背影半晌，才轉過身張開手心，在他手掌之上傳訊術的魔法符文熠熠生輝，但出現在掌心中的影像卻並不是夏爾的投影，而是壹個精致美麗的小人兒——確切的說，是妖精女士塔尼婭的全身像。
　　“塔尼婭女士，為什麽是妳親自前來，出了什麽事？”布蘭多盯著這個小小的人兒，皺著眉頭問道。
　　“怎麽，看到是我很驚訝？是我讓夏爾先生用魔法中轉了壹下我和他之間的聯絡，好直接聯系上妳——布蘭多先生，或者說領主大人。”妖精女士平淡地答道。
　　“說重點，現在用的可是我的錢。”布蘭多沒好氣地答道，遠程定位坐標消耗的魔力極巨，可以說每壹秒鐘都是在燒錢。
　　“簡單來說，壹個好消息壹個壞消息，妳想先聽哪個？”
　　“我現在只想知道妳們答應我的東西有沒有準備好！”布蘭多咬牙切齒地答道。
　　塔尼婭沈默了片刻。
　　“當然，布加人從不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