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這孩子單純嗎

　　淶湖縣在冀州的西南方向，而固城縣在冀州的東南，從冀州到固城縣走快些壹天就能到，正因為太靠近冀州，所以這邊的叛亂倒是沒有那麽嚴重。
　　從固城縣要到淶湖縣的話至少走三天時間，李丟丟算計著，他壹天時間到固城縣，當夜就要找到王黑闥告訴他的那個夫子廟，然後第二天壹早出發去淶湖縣。
　　三天到淶湖縣後直接出發回冀州城，大概還有走兩三天的時間，這樣的話，七天之內他就能回去。
　　可是半路上出了問題，第壹批人能追上他，那麽也許第二批人很快就來了，而且再來的人壹定遠比那個獨眼的男人武藝要高強許多。
　　李丟丟坐在毛驢的後背上，撩開衣服袖子看了看，胳膊上被獨眼男人的重刀掃了壹下，雖然沒有傷到筋骨，可是血口子很大，看著觸目驚心。
　　這少年郎似乎已經去了懼意，沈默片刻後打開腰畔的鹿皮囊，裏邊有師父為他準備的傷藥，他壹直都帶著，還有夏侯琢給他準備的，瓶瓶罐罐的不少。
　　摘下來水壺朝著傷口沖洗，那種鉆心的疼讓李丟丟好看的眉毛都皺到了壹起。
　　用水沖洗之後換了酒，這酒是他從剛剛吃飯的鋪子裏拿的，他出門離開的時候還不忘把飯錢放在桌子上。
　　用嘴把酒壺蓋咬開，李丟丟試了兩次都沒有敢立刻把酒倒下去。
　　“毛驢兒毛驢兒，我好疼啊。”
　　李丟丟連續深呼吸，然後用受傷的胳膊那只手抓進了馬鞍，確切的說應該是驢鞍，壹閉眼把烈酒倒在了傷口上，那壹下，李丟丟的眼睛驟然睜大。
　　從小到大跟著他師父走南闖北，小傷不斷，師父也有意錘煉，不想讓他變成壹個矯情的孩子，所以尋常的疼痛李丟丟完全不放在眼裏。
　　可是這種烈酒沖刷著血口，而且甚至沖刷到了露出來的骨頭的感覺，讓李丟丟感覺自己下壹息就會死去。
　　牙都已經咬出了血，李丟丟下意識的把酒壺揚起來咕嘟咕嘟的灌進去幾口，那辛辣的烈酒入喉，李丟丟居然覺得疼痛的感覺輕了壹些。
　　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有用，他趁著這會兒連忙把準備好的針線拿起來，行走江湖，身上帶著鉤針和線是常事也是常識。
　　李丟丟咬著牙壹針壹針的自己縫合傷口，疼的實在厲害了就再灌兩口酒，嘴裏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壹邊縫壹邊跟自己說話。
　　“沒事沒事，還有幾下，呼……呼……”
　　“呼……馬上就好。”
　　“呼……”
　　硬撐著居然縫了有二十幾針，縫的歪歪斜斜，可好歹傷口縫上了，取了傷藥灑在那，然後用牙齒咬著繃帶壹頭，另壹只手拿著繃帶壹圈壹圈的繞。
　　綁好之後，李丟丟長長的出了口氣。
　　嘴裏有酒氣，也有血腥氣。
　　李丟丟忽然間仰頭哈哈大笑，也不知道為什麽發笑，笑著笑著，咣鐺壹聲從驢背上掉了下去，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他看到雲從頭頂逐漸飛過，天色已經有些發暗，看來今天日落之前進不了固城縣的縣城了。
　　不知道這樣躺了多久，李丟丟恍恍惚惚的，腦子裏只有壹件事。
　　想師父。
　　師父對他那麽嚴苛，做人那麽小氣，可是從不曾讓李丟丟受了委屈，師父說過，做長輩的可以用最嚴厲的方式教育孩子，但絕不能讓孩子受委屈，孩子承受教育的痛和承受委屈的痛是兩碼事。
　　很多大人都覺得，罵了孩子，可是罵錯了，錯了就錯了唄，反正是自己孩子，壹個做父母的要去和孩子道歉，那多沒面子。
　　大人是人，孩子不是人？
　　大人的委屈是委屈，孩子的委屈是個屁？
　　委屈，大概是這個世上最讓人心劇痛的三種受傷之壹。
　　委屈，離別，還有愛情。
　　李丟丟此時此刻覺得有些有些委屈，不是誰欺負了他，是這世道在欺負人。
　　十二歲的李丟丟，人生第壹次冒出來幹脆推翻這個操蛋的大楚的想法，雖然夏侯琢曾經跟他說過無數次大楚已經無藥可救，可是李丟丟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壹日自己這個楚民會反楚。
　　然而再想想，如今反楚的，哪個不出楚民？
　　如王黑闥那樣的人，他若是還過的下去，就不會舉起大旗喊壹聲天地不仁朝廷無度。
　　“唯有壹個新的朝廷出現，才會讓這舊的腐朽煙消雲散。”
　　李丟丟比以往更深切的體會到了，如夏侯琢這樣的有皇族血脈的人，為什麽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可以誅全族的話。
　　躺夠了，李丟丟翻身坐起來，毛驢兒還站在他身邊啃食著路旁的野草，不時看看他，也不知道毛驢兒腦子裏剛剛那段時間想了些什麽。
　　就在這時候正前方忽然有壹隊騎兵過來，李丟丟的臉色立刻就變了變，此時他受了傷，從隊伍規模上來看至少數百騎，根本不可能抵擋。
　　別說是李丟丟，就算是葉杖竹，就算是比葉杖竹那樣的高手再高的高手，也擋不住大楚府兵數百騎的進攻。
　　所以李丟丟在這壹刻唯壹的想法是逃，然而他跳上毛驢兒的那壹刻，毛驢兒再次發了倔脾氣不肯走了，不管李丟丟怎麽拉扯，它自顧自低頭啃草。
　　李丟丟急地說道：“那玩意有什麽好吃的，我給妳買肉啊，妳快跑起來。”
　　毛驢兒哪裏理會這個。
　　這片刻之間，那數百騎的隊伍已經呼嘯而至，這時候李丟丟才看清楚，這些騎兵和之前追他的那些人完全不同，如果說追他的那些殺手是壹群豺狐，那麽面前飛騎而來的便是虎狼。
　　在那些騎兵的最前邊，有兩面黑色金字的大旗迎風招展，壹面大壹些的是楚字，壹面小壹些的是羅字。
　　壹匹通體暗紅的雄壯戰馬上，看起來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端坐在那，他看到李丟丟後勒停了戰馬，身後數百騎戛然而止，像是壹臺完整的戰車，而非幾百個人。
　　“少年郎。”
　　那中年漢子朝著李丟丟喊了壹聲。
　　李丟丟仔細看了看，這中年男人身材應該不算高，李丟丟現在大概快到夏侯琢耳朵上邊，而這男人的身高應該比李丟丟還矮壹些。
　　但是，這個男人身上有壹種冷硬如長矛般的氣勢，他個子不高但卻不瘦弱，反而給人壹種很魁梧很壯碩的錯覺，他端坐馬背，便是壹座山嶽。
　　“大人。”
　　李丟丟從毛驢兒上跳下來，俯身壹拜。
　　“妳哪裏來的這麽多戰馬！”
　　那中年男人問話的時候語氣並不是很嚴厲，然而李丟丟聽來卻覺得如果自己不立刻回答的話，便會在壹瞬間有刀槍如林讓他碎屍萬段。
　　“撿來的。”
　　李丟丟立刻回答了壹聲，然後往後指了指：“就在前邊大概二三十裏的鎮子上，死了好多人，街上都是這些馬沒人敢牽走，我想著……那我就牽了吧。”
　　中年男人看了他壹眼，似乎是想看看他是否說了謊話，可是李丟丟這種和他師父行走江湖全靠演技的人，哪怕那中年漢子目光如炬也不是隨便可以看破的。
　　“撿來的？”
　　中年男人身邊，有壹個年輕將軍催馬向前，也仔仔細細的看了看李丟丟，然後眉頭壹皺。
　　“我怎麽覺得妳有些面熟？”
　　那人從戰馬上跳下來，走到李丟丟面前問：“妳認識我嗎？”
　　李丟丟心說怎麽可能不認識，真是巧了。
　　他連忙回答道：“認識少將軍，前有幾個月的時候，我和師父要去冀州，半路上遇到過少將軍，少將軍還給了我們壹些幹糧。”
　　這少年將軍正是羅境，他卻沒什麽印象了，只是覺得李丟丟面熟而已。
　　李丟丟提醒道：“我師父要給少將軍算卦來著，少將軍說不必，少將軍不信鬼神。”
　　羅境似乎有了些印象，點了點頭，看向那中年男人說道：“父親，我大概記起來壹些，這孩子和他師父是道人。”
　　李丟丟聽到他叫父親兩個字心裏壹怔，原來這個個子矮小的男人，就是威震北境的幽州鐵騎將軍羅耿。
　　老百姓們對他又敬又恨，敬的是如果沒有他在北境，北邊的草原騎兵和黑武邊軍就沒準壹次壹次的對百姓們殺戮，恨的是羅耿太過殘暴，在他眼中，百姓的生死其實不如壹頭牛，當然更不如壹匹戰馬。
　　羅耿鎮守北疆，他在乎的不是百姓，他在乎的是軍人的名聲，是大楚的軍威。
　　“原來是羅將軍。”
　　李丟丟立刻再次俯身拜了拜。
　　“嗯？”
　　羅耿問他：“妳為什麽如此反應？”
　　李丟丟道：“師父說過，他壹生最敬重者只有兩人，壹人是已故大將軍徐驅虜，壹人便是當世大將軍羅耿。”
　　羅耿聽到這幾句話後哈哈大笑起來，笑著說道：“我還不是大將軍。”
　　李丟丟道：“可是在百姓們眼中，大將軍妳早就是大將軍了。”
　　羅耿嘆道：“百姓們的眼睛，都比朝廷裏那些人要幹凈要雪亮。”
　　羅境俯身道：“父親，這些話……”
　　羅耿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指了指李丟丟：“給他壹些銀兩算是酬勞，這些戰馬我都要帶走充軍，妳壹個孩子帶著這些戰馬也是累贅，更是會招惹殺身之禍，妳可願意？”
　　李丟丟心說妳想的美。
　　可哪能說不行呢，雖然特別想說不行。
　　“尊大將軍命，其實沒有酬勞也是可以的。”
　　羅耿豈會欺負這樣壹個孩子，吩咐手下人給了李丟丟幾十兩銀子，也不知道具體多少，反正滿滿當當的壹個錢袋子，李丟丟敏銳的從手感上來判斷肯定是銀子不是銅錢。
　　所以又連忙客氣了幾句。
　　“咱們走吧。”
　　羅耿壹擺手，隊伍隨即徐徐出發。
　　走出去幾步後羅耿忽然又停下來，回頭看向李丟丟：“妳師父是道人，妳學過看相嗎？”
　　李丟丟回答道：“學的不好。”
　　羅境壓低聲音道：“父親不是不信鬼神嗎？何必問他這樣壹個少年。”
　　羅耿搖頭道：“心裏不踏實，此去冀州之前妳也知道多少人勸我不要去，去了就可能出大事，我雖然來了，卻也……”
　　他看向李丟丟道：“妳只管說，能看出什麽嗎？”
　　李丟丟有些許的慌，但卻很認真的俯身回答道：“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大將軍。”
　　師父說過，越顯得高深莫測越好。
　　羅耿說：“我也說過了，我還不是大將軍。”
　　他忽然間楞了壹下，然後哈哈大笑：“好好好，借妳吉言！再給他壹些賞錢。”
　　羅耿開心起來，比得了幾十匹戰馬還要開心。
　　羅境跟在他父親身邊不解地問道：“父親何必如此相信壹個少年的話。”
　　羅耿回答道：“已經上了年紀的人，若遇事不決，可問問孩子，以後妳到了為父這個年紀就知道了，有些時候孩子們手指的方向，做出的判斷，很管用，因為他們沒有心機。”
　　他笑道：“我看，剛才那少年，就很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