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生為上柱國，死做閻羅王

　　夕陽在天邊落下最後壹抹余暉。
　　陸良生與楊廣對視壹眼，上前將這位身經百戰的老人攙扶起身，壹時間不知該如何說了，想來剛才的對話，已被他聽到，可要以壹個活人化鬼去陰府，著實有些為難。
　　“國師，不用糾結，壹切乃我意願。”
　　老人看去對面的皇帝，又看了看面前的陸良生，目光轉去廣場興奮玩耍的壹幫孩子，“剛才老臣離去，終是放心不下，又折轉回來，聽到陛下與國師壹番說話，就想啊，老臣不能沒用，總是要有人去做壹些旁人做不了事，要是城破了，家也沒了，老臣躺在榻上還不是等死，與其那般，還不如下那陰曹，召集舊部再幹壹次！”
　　陸良生抿了抿嘴唇：“韓柱國不怕？”
　　“哈哈，老都老了，還怕什麽？”韓擒虎挺直背脊微微向後仰了仰，撫過須髯大笑，“與其提不動槍、騎不了馬，茍延殘喘的多活幾年，不如也當壹回神仙癮。陛下，老臣活夠本了，要數朝中文武，也只有老臣附和，若是先帝還在，絕不會這般猶豫，以免延誤戰機！”
　　笑聲緩緩停下，看著皇帝嚅了嚅雙唇，須髯在風裏飄著，重重抱拳，目光堅定又是壹拜，話語有力。
　　“望陛下準奏。”
　　楊廣沈默了片刻，舉步慢慢過去，握住老人抱拳的手，看看周圍霞光景色，抿緊嘴唇點了點頭，使勁吸了壹下鼻子，面色肅穆。
　　“朕……準了！”
　　他目光看向老人壹側：“國師。”
　　陸良生緊了緊牙關，兩頰鼓脹幾下，背過身去，看著來去追逐的孩童，叉腰說話的陸盼八人，好壹陣，他才點頭，擠出丁點聲音。
　　“韓柱國，今夜子時，我便來府上，回去……安頓家人。”
　　換做旁人，汗毛都豎了起來，眼下後面的老人聽得這聲話語，重重又是壹拱手轉過半圈，垂下雙手，響起笑聲。
　　哈哈哈——
　　“陛下，國師，老臣就先回去準備後事了！”
　　壹轉身，推開過來攙扶的侍衛，大步走去下方山門，笑聲豪邁，回蕩這片夕陽裏，陸良生擡手朝著空蕩蕩的林間躬身壹拜，直起身後，嘆了口氣：“陛下，朝有如此老臣，乃家國基石。”
　　楊廣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不久，夜色降下，觀中吃過晚飯後，陸良生壹個人沈默的坐在房裏，搖曳的燭光裏，拿出壹卷空白的畫軸鋪去書桌，筆尖沾去墨汁，落在紙張勾勒集市升起大大小小燈籠，青墨沿著紙頁沙沙的遊走，劃出壹道道灌註法力的墨線，綻出法光。
　　筆尖點綴樓舍，隨後落去街道，鱗次街拍的地磚延伸，畫出人的身影、衣袍、步履，披紅掛白，四周薄薄煙霧，勾出兩列隊伍輪廓，筆尖壹轉，法轎高擡，前方巡人手中木牌高舉，綴出‘生人回避’。
　　“無論如何，也該是隆重壹些。”
　　畫畢，已是亥時，夜風從窗縫吹進，陸良生放下毛筆，朝畫上吹去壹道清氣，濕漉的墨汁浸入紙頁幹涸下來，收起畫軸，便轉身推門而出，樓裏眾人知曉他要做什麽，只是遠遠看著陸良生走去外面，消失在夜色當中。
　　汪汪汪汪~~~
　　汪~~
　　夜風跑過長街，地上泛起壹層薄薄白霧，遠方街巷隱約還能聽到犬吠、嬰兒啼哭，此時已至深夜，敲著梆子的更夫走過百官府舍大街，聽到深夜啼哭聲，大抵以為哪家死人了。
　　霧氣晃動，拐過前面街口，壹陣撲面而來，手裏提著的燈籠搖晃了兩下，晃動的燭光範圍，壹道模糊的身影從他身邊閃了過去，趕忙偏頭望去，身後的街上，空蕩蕩的連個鬼影都沒有，嘴裏連忙念叨“什麽也沒看到。”“非禮勿怪。”“大路朝天各走壹邊……”
　　遠去身後的長街，有著人的腳步聲漸漸在壹處院墻前緩下來，陸良生看去前面府邸，寫有‘奠’字的白紙燈籠掛在了門檐兩角，漆紅的府門上方，門匾也掛上白綢，裏面傳來壹陣陣哭聲。
　　裏面不時響起老人呵斥。
　　“哭什麽哭，老夫這是死得其所！”“真就不該跟妳們說這些，過幾年老夫熬不過了，還不是壹樣要死。”
　　“唉，妳們……哭吧哭吧，就當提前了。”
　　越過前院，後院正廳裏，韓擒虎摸著身上的壽衣，坐在凳上，不時朝壹側叫罵兩句，屋裏靈堂都已擺好，正中還有壹口漆黑的棺槨，壹對白蠟滴著蠟油照亮周圍聚集了老人的兒女親戚，壹個個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啼哭不止。
　　下午時候，壹切都還好好的，老人壹回來就說今夜子時自己要死了，讓他們趕緊府裏籌備喪事，眾人先是壹陣大驚，後來壹想，有些老人能預感自己的死期，大抵以為老爺也是如此，便將府裏上下掛上了白布，後來壹問才知是別人告訴他的，頓時有人不幹了，嚎哭著讓老人息了這樣的想法。
　　“爹，誰告訴妳的，兒子就去打他，哪有這樣想自己死的。”
　　韓世諤邊哭邊燒著紙錢：“妳真要是走了，咱們兄弟怎麽活啊。”
　　“大兄說的對，爹，世上人巴不得自己多活壹些時日，妳倒好，盼著自己死。”跪在另壹邊的二兒子韓昭擦了擦眼淚，拿手肘捅了壹下旁邊兄長，“少燒點，爹還沒死呢。”
　　那邊的老人哼了聲，雙臂交叉，端直坐在棺材末尾的矮凳上，看著外面庭院夜色，還有跪在外面的兒媳婦、兩個弟弟和壹大幫家中親戚。
　　“為父今夜子時會有人來接我離開，我走後，家中壹切妳們也不用擔心，陛下不會短了家中俸祿。”
　　外面哭哭啼啼的人群裏，像是兒媳的婦人擡起臉，擦了壹下眼淚：“誰敢接公爹離開，我們就打他！”
　　壹幫人紛紛附和，有聲音叫嚷。
　　“對，兄長打了壹個輩子仗，才想幾年清福啊，就要離世，說什麽也不幹！”
　　……
　　府邸外，陸良生清楚的聽到裏面人的談話，嘆了口氣，將手裏的畫軸展開壹拋，飄飄劃過夜空，上面畫幅亮起光芒，落去的地上的壹瞬，長街上頓時響起的嗩吶銅鑼聲。
　　府邸門口站著的兩個小廝聽到這半夜嗩吶聲，急忙偏頭，街道彌漫白霧裏，壹支隊伍擡著頂大轎吹響嗩吶、敲著銅鑼，著了統壹的紅袍、尖尖白帽吹吹打打的從街盡頭蔓延過來。
　　如此詭異的壹幕，嚇得門口兩個小廝屁滾尿流的跑進府邸，飛快關上府門，外面站在薄霧裏的陸良生，攤出崆峒印璽，掐起法決點去眉心然後劃去口唇間。
　　“韓……擒……虎！”
　　壹陣陰風吹去‘韓府’門匾，白綢撫動，燈籠吱嘎吱嘎搖晃起來，府邸之中，驚慌嘶喊的仆人引起些許混亂，跑到後院正堂，見到人多，心裏安穩了許多，帶著被嚇出的哭腔朝那邊眾人指去外面。
　　“來了，外面有東西過來了！”
　　嘈雜的正堂裏外，瞬間安靜下來，那仆人理清了話語，使勁喊出來：“壹支古古怪怪的隊伍，穿的紅白，吹吹打打的，壹晃眼就朝府邸這邊來了。”
　　‘韓擒虎~~’
　　這時只有堂中正坐的老人能聽到的聲音空靈縹緲的外面響起。
　　‘陰府神位閻羅王，歸位——’
　　哈哈哈！！
　　聽到這聲，矮凳上的老人忽然大笑起來，令得外面聚在壹起七嘴八舌說話的兒子兒媳兄弟眾人驚詫回過頭。
　　“哈哈……國師來接我了，老夫生做上柱國，死做閻羅王，哈哈哈……”
　　韓擒虎坐在凳上撫過須髯大聲說笑，外面他兄弟之壹，回頭對侄子說道：“妳爹怕不是被仆人剛才的話嚇到了。”
　　“走，我們出去看看，好叫父親莫要疑神疑鬼，放寬心活著！”
　　韓昭拉上兄長韓世諤，連帶膽小的女眷不敢留在這邊，跟著跑了出去，叫了仆人打開府門沖到外面，嗩吶銅鑼之聲變得清晰，在耳邊響著，就見不遠壹支隊伍已經去往街道另壹邊，眾人頓時松了壹口氣。
　　“看來只是經過，那仆人真是大驚小怪。”
　　然而，就在說話間，其中壹個女眷忽然嚇得尖叫，抱著腦袋原地又蹦又跳，指著過去的那支詭異的隊伍。
　　“公爹……我看到公爹了……在轎子裏。”
　　韓昭、韓世諤楞住，目光順著婦人指去的方向，吹響嗩吶的隊伍之中，那頂搖晃大轎裏，轎簾掀開，壹個老人探出頭來，笑著朝他們揮手，像是在告別。
　　眨眼，就在眾人視線裏漸漸消失不見。
　　“壞了！”
　　韓世諤反應過來，轉身就往家裏跑，其余人也連忙跟上，壹路沖到後院，那邊還守著的叔伯問他們外面如何壹類的話語，兄弟兩人沒說話，直接來到堂前門口，輕喚了聲：“爹？”慢慢靠近，伸指探了壹下鼻息，猛地又收回來。
　　然後，咚的壹聲，齊齊跪去了地上，燭火照亮裏面，韓擒虎端坐凳上，壹動不動，已過世多時了。
　　不久，嚎啕大哭響徹這座府邸，長街上，薄霧也跟著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