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每個人的道

　　“那邊亭子裏就是妳要見的人？”
　　草葉濕漉，滴著雨水，被在鞋底，道人跟在麟獸後面轉出林子，望了壹眼那邊涼亭。
　　“看架勢好像權貴人家。”
　　牽著韁繩走在前面的陸良生，轉過鬥笠微微側臉，口中輕‘嗯’了壹聲。
　　“長安楊家，官至朝中大丞相，壹手遮天了。”
　　道人啞口吞下話語，搖搖頭，轉了方向，冒著雨簾走去其他地方。
　　“這種人家大老遠跑來找妳，所求必大，妳去聊，我去旁邊搜刮下野味補補身子，這壹兩月光趕路，人都瘦了，得補補。”
　　陸良生笑了笑，沒有說話，兩人有著多年來的默契，也不會因為壹兩句而在意什麽，便是拉著麟獸徑直走去涼亭。
　　身姿威嚴的麟獸溫順跟在書生身後，熒黃虎目不時瞟去涼亭，令人心悸，與壹身蓑衣鬥笠的陸良生，走在鉛青的雨幕，仿如壹幅水墨古畫充滿神秘。
　　“咕……”
　　涼亭內，壹眾侍衛咽下口水，盯著越來越近的壹人壹獸，握著刀柄的手捏的出汗，楊素揮手讓他們散開退下時，幾乎能聽到壹串如釋重負的吐氣聲。
　　“此人就是陸良生？”
　　楊堅初見麟獸的驚駭，漸漸平復，朝中位極人臣，自有他的豪邁、氣魄，揮手讓眾侍衛退到涼亭外。
　　“真神仙中人，當親迎之！”
　　壹抖寬袖，先壹步走出亭子，朝雨幕中行來的壹人壹獸拱手。
　　“長安楊堅，見過陸先生！”
　　旁邊，楊素看著過來的那高過人頭頂的麟獸，以及半月不見的陸良生，心裏滿是駭然。
　　……娘的，才過多久？就金丹了。
　　思緒壹閃而過，在族兄拱手時，也在壹側拱手施禮：“素見過陸道友。”
　　陸良生松開韁繩，在二人對面拱手還禮，隨即攤手朝涼亭壹伸。
　　“二位遠道過來，壹起入亭坐下說話。”
　　對於面前這位陸先生的脾性，楊堅在來的路上已經從族弟口中知曉壹些，眼下壹見，果然這般，心裏把南陳那位皇帝感謝到了八輩祖宗。
　　‘哈哈……這種身邊有瑞獸相隨，道法高深、又飽讀典籍之才不用，必是上天留予我楊堅成就帝王業！’
　　心裏想著，手也不慢，做了壹個‘請’的手勢。
　　陸良生點點頭，側身在麟獸嘴側拍拍。
　　“自個兒在附近玩吧。”
　　呼~~
　　麟獸鼻口噴出粗氣，通靈的點下龍首，這讓楊堅兄弟二人又是驚嘆，畢竟誰也未見過傳說中的瑞獸，亭外緊挨麟獸的幾名侍衛被獅鬃抖開甩來的雨漬打在臉上，也是忍著壹動不敢動。
　　……不過被這等瑞獸抖來的雨水，會不會帶來福澤？那幾個侍衛眼睛動了動，上身悄悄朝前更出了些許。
　　麟獸邁著蹄子走在雨幕裏四處兜轉，涼亭裏，三人坐下了來，楊素從外面漫步的麟獸身上有些不舍收回目光。
　　朝兄長正摘下鬥笠的陸良生拱起手，先開口道：
　　“陸道友，半月前妳我相約之事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
　　陸良生話語平淡，目光落在視野對面的楊堅臉上，“丞相想問何事？”
　　周圍俱是信得過之人，楊堅自然不會拐彎抹角，但也需組織話語，有些事說出來，怕有些唐突面前高人。
　　指尖輕點，思慮片刻，目光這才擡起來。
　　“陸先生有所不知，堅任這北周左大丞相，看似權勢很大，也如履薄冰，先帝宇文赟（yun壹聲）不僅猜忌，又時常不過問朝政，刑政苛酷，人心崩潰而不歸附，如今幼帝在位，可這北周天下搖搖欲墜，各路藩王蠢蠢欲動……我想問陸先生，這天下可會再得安寧。”
　　陸良生瞇起眼睛，盯著楊堅面容壹動不動。
　　壹旁的楊素，補充壹句：“陸道友，我族兄施政寬和，精簡嚴苛的法令，躬行節儉。”
　　“看的出來。”
　　觀氣望相之術可不會看出過去未來，只不過壹人之面相往後運勢，能窺得壹斑，陸良生雙手壓在膝上，話語似乎沒有聲線起伏。
　　“……君王不仁，必有人代之，重施仁政於民，天道循環，從未疏漏，北周皇帝在下雖未見過，可這壹路過來，我觀百姓安居樂業，可見丞相能力顯著。”
　　贊譽之言人人愛聽，可楊堅並沒聽到想聽到的那句，緊抿雙唇，身子微微前傾，壹字壹頓。
　　“陸先生，那我可再進壹步？”
　　雨聲嘩嘩落下天地，亭檐織出水簾，亭裏沈默了壹陣。
　　看他模樣，陸良生也沒點頭搖頭，直言不諱的開口給予答復。
　　“大丞相，有帝王之氣。”
　　楊素頓時捏緊了拳頭，激動的微微顫抖，望去表情淡然嘴角卻忍不住掛出笑意的族兄時，陸良生起身走去亭口，望著鉛青的雨幕，心裏卻是壹動，想到那日長安郊外遇到的少年，他身上也隱隱蘊著帝王龍氣。
　　‘難道，未來那位少年也會當皇帝？若是告訴這位大丞相，怕是會害了那少年的命，甚至連累其族人壹同身死，若不告訴，將來說不定又是壹場謀亂，也會有很多的人為此喪命。’
　　但轉念壹想，這也是天道使然，若是他將少年的事講出，算不算泄露天機？遭到天譴？
　　畢竟天譴與渡劫又是不壹樣的了。
　　很有可能累及到自身氣運，修道變得坎坷。
　　‘算了，這是他們皇室的事，我壹外人想那麽多幹什麽事。’
　　轉過身來，陸良生朝那邊楊堅、楊素拱手：“既然相約壹事做完，那在下就先離開了。”
　　“陸道友，且慢！”
　　楊素連忙起身開口，眼睛不停朝旁邊的族兄遞去眼色。
　　後者點頭領會，站起身來。
　　“陸先生，稍慢壹步，堅有話說。”
　　走到亭外的陸良生停了停腳步，落下的雨線滑過他頭頂，落去腳邊，看著楊堅，搖搖頭。
　　“我知丞相想說什麽，不過，心意在下愧受。”
　　手壹招，落在亭裏的鬥笠飛來，戴去頭頂，轉身又走出兩步，後方的楊堅冒雨追了出來。
　　“陸先生！妳飽讀典籍，照拂萬千生民之心，就這般拋棄？”
　　前方，雨中的身影微微顫了壹下。
　　楊堅吸了壹口氣，抹去臉上的水漬，聲音清朗，繼續說下去。
　　“長安之時，堅與陸先生錯失壹次，以為憾事，如今得見，我豈能與那南陳昏君壹樣輕易放妳走。”
　　語氣頓了頓，又說：“先生要走，堅攔不住，可天下百姓就錯失壹位賢士，既然先生說我能成就帝業，那先生不妨考慮壹二。”
　　說到這裏，楊堅擡手壹躬，在雨中作揖拜下。
　　“堅絕不會讓先生失望！”
　　大雨之中，壹眾侍衛望著前方雨簾壹動不動的身影，卻是不知陸良生心裏也是萬分復雜，好半晌吐壹口氣，鬥笠微轉，側過臉來，看著身後雨中躬身拜下的丞相。
　　過去將他攙扶起來。
　　“在下自然信得丞相，但那條路，未必好走，我還有要事趕回南陳，實在不易再停留，就此告辭！”
　　拱手還去壹揖，那邊雨中慢走的麟獸像是知道主人要離開，撒開蹄子小跑過來，跟在身後朝前方另壹條通往南面江河的道路過去。
　　“唉……”
　　楊堅望去雨幕中漸行漸遠的壹人壹獸，微微闔眼，嘆出壹口氣。
　　“神仙中人，遠凡塵啊。”
　　“兄長，這可未必。”
　　楊素走上前來，他聽到陸良生與族兄的對話，尤其是最後壹句，心裏大抵猜出壹些大概，壹段時間以來，也多方打聽過南陳的事情，眼下可能得到佐證了。
　　“為弟看得出，陸良生有些猶豫，但還要離開，可能與他授業恩師有關。”
　　“哦？”
　　楊堅偏頭看來：“可是那南陳名士叔驊公？”
　　“嗯，聽說被那昏君殺了。”
　　“哈哈哈——”
　　壹旁，楊堅大笑出聲，拂開濕漉的寬袖，轉身走去戰馬，翻身而上，壹勒韁繩，大笑道：“真大禮也，我豈能不回敬，回去傳令，給南陳皇帝送壹些糧草金銀，我等回長安成就大事，然後……”
　　他瞇起眼，望去這片鉛青：“然後，兵發陳朝！”
　　壹甩馬鞭，兜轉馬頭，暴喝：“駕！”縱馬雨中狂奔起來，楊素、壹眾侍衛連忙促馬跟在後面，不久，消失在雨簾之中。
　　……
　　天地間水汽彌漫，窄長而泥濘的鄉間道路，麟獸壹淺壹深才過稀泥，蛤蟆道人趴在徒弟肩膀，躲在鬥笠下，感受這片天地帶來的濕冷。
　　此時，他已經清醒過來，涼亭中的對話，也都全聽了進去。
　　“為什麽不答應那個人？就為了妳恩師的事？”
　　“不全是。”
　　陸良生目光掃過水汽中的遠山，雨幕裏的農田、山村，隱約還有農人戴著草帽，披著蓑衣冒雨挖開田埂，忙著將田裏的水排出。
　　看了片刻，話語輕聲道：
　　“師父，我恩師那封信，讓我悟了壹些事，這世間每個人都有他要走的路，好比剛才的楊堅，他有帝王之相，途中可能會坎坷，可將來就是龍吟驚天。
　　也比如偶遇的李隨安，傳授他馭劍之術，說不定，就不再是鄉間客棧的夥計，他能走出壹條更加寬闊的道來……”
　　連接天地的雨線，漫過雲端，懷義州邊界的官道小村裏，抱著木劍的少年坐在門檻，擡頭望著萬裏晴空。
　　不久，壹個包裹丟在了他面前，連忙回頭，只見嬸嬸叉著腰，指著外面。
　　“下午有壹支商隊要去南陳，給老娘滾吧，壹天到晚不是練劍就是出神發呆，客人都被妳黴走了。”
　　“嬸嬸……”少年抱著木劍站起來。
　　“快滾快滾，裏面有些碎銀，還幾天的幹糧！”
　　婦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將他趕出，轉去後廚，悄然抹去眼角的壹點淚漬。
　　……
　　鉛青的雨幕裏，陸良生松開繩子，讓麟獸自個兒路邊跟著。
　　“……或許弟子的感悟還不夠深，但道之壹途，有千條萬條，選擇了其中壹條，就要將走完，可師父妳曾說過，石匠醉心雕刻有朝壹日也能悟道，儒者心無旁騖，專研聖賢學，蘊出浩然氣，那是他們只有壹條不用選擇的路在走。
　　可我既是讀書人，也擅畫道，今日又結出金丹，那麽我又該走哪條道來？”
　　聲音裏，壹顆被積水包圍的草葉上，壹只小蟲趴在上面，陸良生指尖將它挑起，放去壹塊石頭上，看著它飛快的躲進石縫裏。
　　“恩師的道，他找到了……而我還在尋找自己的道，不答應楊堅，也是有這個原因在裏面，千年來，這華夏土地上萬千生靈都有自己的路，收斂恩師屍骨，我也該潛心明悟了。”
　　他起身，望去天空雨勢漸弱，陰雲遊動的間隙，有壹縷陽光正探出來。
　　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無數的生命在這裏繁衍生息，壹座座城池裏，雨過天晴的百姓走出房屋來到街上，婦人打開窗戶，掛起受潮的被褥，農人們揭下草帽，坐在田埂，看著田中積水緩緩流出，露出笑容；徘徊古音的銅鐘聲裏，雕琢的石匠手中，壹尊佛像露出了輪廓，笑著接過萬佛寺僧人遞來的涼水，開懷暢飲。
　　寺中，不願剃度的宇文拓，掀翻了桌子，大聲在喊：“爾等寺廟容不下我！”
　　胖大的和尚無奈，只得將他和另壹個孩童壹起帶著離開，往南而去。
　　蜿蜒道路間，手持禪杖的老僧走過壹畝畝田野，走入山村道壹聲佛號，化來齋飯，坐在茅屋檐下，細吞慢咽，對於還有多久的路，並不在意。
　　巨大的城池，長安亦如往昔繁華，某棟宅院裏，李淵持著手中寶劍擦了又擦，不時在院中揮舞，劍光四射。
　　順原縣，四個書生經過深思熟慮，拜辭了王崇文，決意重新回到南陳。
　　……先入昏庸南陳當小官熬資歷，待陳朝覆滅，降官更能出人頭地。
　　陽光照射下來，四人背著書架，懷揣理想踏上返程。
　　南方。
　　曾經有過鬥法的院落，胭脂看著兩歲半的兒子寫出好字，拍手稱贊，目光轉去，檐下的張廉誠坐在藤椅上，枯瘦如柴，擠出欣慰的笑容。
　　周府，老人壹手持著書籍，壹手撚著棋子落去棋盤，書房的墻壁中央，裱著壹幅優美的字跡。
　　書香、墨香，透著君子之美。
　　天色黃昏，王家村裏，村長提著壹瓶黃酒，帶著壹盤蒸魚，走到河灘渡口盤腿坐下，看去的河面上，披著蓑衣頭戴鬥笠的艄公撐著擼竿，劃船而來。
　　京城天治之外。
　　壹道身影在周圍教眾的目光揮袍打碎巨巖，渾身冒起烈焰。
　　“靈物都不見了，要爾等何用——”
　　天光暗沈，夕陽落去最後壹抹光亮。
　　天治皇城內，燈火搖曳，寂靜的寢殿之中，有“啊——”的尖叫響徹。
　　皇帝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滿臉冷汗，身旁的張麗華驚醒過來，拿過絹帕將他頭上汗漬擦去。
　　“陛下又做噩夢了？”
　　陳叔寶望著薄紗帷帳外的燈火，喘息了片刻，吞咽口水。
　　“……朕又夢見叔驊公來找朕了……”
　　話語遲疑了壹下，深吸了口氣又道：
　　“還有……還有陸良生……他回來了。”


第四卷 劍氣淩於南，坐臥棲霞塵外士，飄然有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