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老嫗

　　陸良生只是略看過幾部醫書，但並不精通，此時有心，也不敢貿然去幫別人醫治。
　　待外面說話暫落，他才起身拿著那幾本書走出，朝檐下出聲的老人告辭。
　　周瑱點點頭，與這晚輩壹起走去前院，送他出門，大抵也有散心的心思。
　　“……原本還想和良生多談，可家中出點小事，不過，我已讓廚房那邊備了晚宴，飯點時，我派人過去尋妳，不知良生下榻何處？”
　　老人家還是不錯的……
　　陸良生心裏感嘆，至少他遇見的人當中是這樣，當然除了那個已死的陸二賴，為富不仁的陳家父子。
　　想起之前在書房聽到的那番對話，忍不住還是開了口。
　　“剛剛……我聽到周老和管事說話，說來有些冒昧，但還是想問，府中到底出了什麽事？”
　　家中之事，老人似乎並不想被人知曉，可眼下被說破，兩腮鼓脹起來，猶豫了片刻，還是嘆了壹口氣。
　　“家中確實出了壹件事，老夫有個兩個兒子，壹個女兒，女兒最小，也在城中與壹戶人家定了親事……”
　　老人的言語裏，慢慢將事情來龍去脈講出來。
　　大概三個月前，老人的女兒忽然得了壹種怪病，每到夜晚熟睡，就像有無數人在她耳邊說話，有男有女、甚至還有馬嘶、車轅之聲，恍如身處鬧市。
　　起先並不在意，以為只是做了奇怪的夢，然而第三天後，開始頭疼欲裂，整個人倒在床上再難爬起，精氣神退去大半。
　　聽到這裏，陸良生忍不住想起之前恩師對他用過的入夢之術。
　　難道有人對周家小姐用了吸人陽氣的邪術？
　　走出廊檐，他隨口問道：“那管事還說起過壹個老嫗……這又是怎麽回事？”
　　提到‘老嫗’二字，周瑱緊抿雙唇，似乎陷入回想裏，好半天才繼續說下去。
　　“那個老嫗……府裏上下，都不認識，就像憑空出來的，只要小女犯病，必然會出現，繞著房舍轉來轉去，府中丫鬟仆人見過數次，口鼻還不停噴出水來。”
　　“周老可見過？”
　　“老夫卻是壹次都沒見著，只是覺得事情太過詭異，才讓壹些丫鬟仆人看錯了。”
　　壹老壹少言談間已走到庭院，後方有仆人追上來，氣喘籲籲喊道：“老爺，小姐這次病的厲害，人像是發瘋了壹樣，亂砸東西。”
　　“良生且自去，眼下不能多陪了。”
　　周瑱心裏也有些慌亂，招來壹個護院，讓他送書生出府，然後轉身就跟著那仆人返回。
　　天色漸漸沈下，刮起了風，陸良生看著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書冊，不等旁邊的護院開口，快步跟在老人後面。
　　還未到側院，遠遠的，能聽到有女人的嘶喊，乒乒乓乓摔砸東西的動靜，院內數名丫鬟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其中壹人腦袋、臉上還有血跡，想必是被周家小姐給誤傷的。
　　見到周瑱過來，壹個個慌亂的站到兩邊，恭謹的垂下頭。
　　“老爺。”
　　這時，後院的周夫人也聞訊趕來，與丈夫壹起沖跑進女兒的閨房，陸良生遠遠站在房門口，女子家的閨房，自然不便進去的。
　　只見呯的壹聲，有東西丟了出來，壹面銅鏡叮鈴咣當摔在地上，周瑱護著妻子也退到門口，還在朝房裏的女兒勸說。
　　攢動的間隙之中，依稀能見到周家小姐，頭發蓬松散亂，壹身褻衣、褻褲捂著腦袋發狂嘶喊，原本端莊的面容，扭曲猙獰，腳邊壹片狼藉，全是被掃落下來的書籍、裝飾之物。
　　“啊啊啊……”
　　指間扯下壹縷縷頭發，鮮血淌在臉側，嬌容扭曲的哭喊。
　　“爹……娘……蓉兒好痛……好痛……啊啊啊——”
　　壹下撲在地上，淚水、鼻涕沾著灰塵糊了壹臉，像條蛆蟲般扭動起來，令得外面的周瑱夫妻、丫鬟臉色發白。
　　“女兒啊……我的蓉兒啊，老不死的，妳快想辦法啊！！”
　　“老夫又非郎中，怎的有辦法！？”
　　“怎麽辦……小姐變成這樣，怎麽辦啊……”
　　……
　　慌亂言語聲裏，陸良生仔細端詳扭動的身影，垂散的發絲間，大睜的眼眶內，眼白多過黑色，瞳孔失焦。
　　“……可能真是中邪了，先讓她安靜會兒。”
　　寬袖下，掐出指決，隔空指去屋內，壹股暖意傳遍地上扭動的女子，掙紮嘶喊幾聲後，漸漸安靜了下來。
　　“蓉兒！”
　　周夫人大喊壹聲，沖進去時，陸良生撤了法術，轉身悄然離開，壹路出了周府，回到福瑞客棧。
　　壹樓大廳眾人吃飯的嘈雜聲裏，上了三樓推開房門，就見孫迎仙坐桌前，蛤蟆道人站在桌上，伸出蛙蹼，兩人正在劃拳，旁邊還擺了壹壇酒。
　　“妳們……”
　　孫逸仙拍掉壇口的泥封，倒了兩碗酒水，嘿嘿直笑。
　　“兩個人實在有些無聊，本道教蛤蟆師父喝酒劃拳，才剛開始，妳要不要來？”
　　窗邊，看著外面夜晚街道的聶紅憐飄過來，將門扇闔上。
　　“公子不是說要在那邊吃完飯才回來嗎？怎的這般早？”
　　陸良生放下那幾本書冊，走去銅盆洗了手，回頭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夾了壹粒炒豆。
　　“……那邊出了點事，周老的女兒，好像中邪了，自然就沒晚飯吃。”
　　說著，他看向道人：“這可是妳拿手的，跟我過去幫忙吧？”
　　“不去，這種千金大小姐，碰又碰不得，還要隔兩三丈施術，看不起人！”孫迎仙對此好像有些不爽，想來之前遇到過這種事。
　　眼下還是拉著蛤蟆道人喝酒劃拳，對於陸良生的提議，壓根不放在心上，但還是補充了壹句。
　　“再說了，妳和那家人關系不錯，出手也順理成章嘛，說不得還能成就壹段姻緣……哎喲！”
　　呯！
　　擺在梳妝臺上的銅鏡，忽然飛來，砸在孫迎仙頭上，後者抱著腦袋，從座位上跳起來，目光掃來掃去。
　　聶紅憐神情專註的看著指甲，翻來翻去的看。
　　“有些人，說話小心點……說不得下次飛來的就是壹把刀。”
　　“妳！”道人氣的說不出話來，哼了聲，重新坐下，以防萬壹這次是面向女鬼的方向，方便盯著對方。
　　陸良生沒好氣的看著他們，原本想說的話，又憋了回去，視線只得投向師父，蛤蟆道人直接擺了擺手。
　　“這等小事，也配讓為師出馬？”
　　喝了壹點酒，蛤蟆道人興致變得高漲，催促孫迎仙再來劃拳。
　　屋裏吵吵嚷嚷的響著壹人壹蛤蟆的高喝，女鬼站在窗前揮舞長袖哼著戲曲兒，偶爾還把腦袋探過墻壁，引來隔壁壹陣驚聲尖叫。
　　陸良生躺在床上，想著之前周府發生的事，還有周瑱講的老嫗……過得壹陣，忽然響起敲門聲。
　　屋裏頓時安靜了壹下，孫迎仙滿臉通紅，帶著酒氣將門打開，壹個青衣老漢站在門外，朝裏看了看，拱起手。
　　“請問陸良生，陸郎可在這裏？”
　　孫迎仙轉身，朝床榻上喊道：“找妳的。”
　　隨後，又回到桌前，書生已經走到門口，朝那青衣老者拱手：“在下就是陸良生。”
　　“老漢是周府中的仆人，家中老爺已經備好了宴席，請陸郎過府用飯。”
　　“嗯，這就去！”
　　陸良生讓那老者先行，回到屋裏拿了隨身那桿毛筆，又叮囑了道人：“別讓我師父喝太多酒，不然會有麻煩的。”
　　道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妳且去就是，本道知曉。”
　　待人走後，站起來，壹腳踏在凳上，挽起袖子：“老蛤蟆，來！今日不灌翻妳，本道就不姓孫……”
　　“哈哈……老夫還未輸過！”
　　……
　　夜風拂過長街，伸出院墻的老松嘩嘩的搖曳。
　　陸良生敲過院門，很快被管事請了進去，前院大廳漸有人聲傳出，傳菜的女婢走過檐下燈籠光芒。
　　大廳的圓桌，擺下豐厚的菜肴。
　　“良生過來了啊……下午時，被家中壹些纏住，來來，快落座。”廳中的老人，些許因為女兒的病情平復下來，心情舒緩了許多。
　　兩人壹落座，就有侍女過來斟酒。
　　陸良生先壹步端起酒杯：“周老說這些就有些見外了，往後我在河谷郡，還有學業上，有許多地方需要請教的。”
　　敬了敬，與老人輕碰杯邊，壹口飲盡。
　　“好好……身邊有妳這青年才俊探討學問，也是壹樁美事。”周瑱笑著放下酒杯，讓旁邊侍女斟滿，繼續道：“當年，老夫也是和妳恩師這般喝酒暢談，壹晃就是幾年過去了，他和我也都這般老了……”
　　說著，他嘆了壹口氣，又將滿上的酒杯壹口氣喝盡，想來陸良生來之前，他壹個人就喝過不少了。
　　“曾經還笑話他，可到頭來，反倒是羨慕叔驊公，無兒無女的，沒有牽掛……唯壹心疼的女兒，又遭了這般難，老夫真的不知到底惹了老天爺什麽。”
　　對面，陸良生揮去侍女，取過酒壺，親手給老人斟上。
　　“周老羨慕我恩師，我恩師也未必不羨慕周老兒女雙全，家庭和睦，不過周小姐之事，說不定不久就有轉機了。”
　　“哈哈，那老夫就借良生吉言了。”
　　老人又是壹杯下去，說了會兒心裏話後，談性漸濃，壹老壹少圍著圓桌談起秋闈、學問上的事情。
　　不久，府邸裏的狗陡然傳來幾聲狂吠。
　　廳內，火光在燈罩內搖晃，飛蟲嘭嘭的在上面撞，陸良生側了側臉望去墻壁，以及墻壁之後無法看見的方向。
　　放下酒杯，帶著醉意朝老人笑道：“周老，晚輩暫且先退下，等會兒過來。”
　　對面，老人也有了醉意，以為年輕人是去如廁放水，招來壹個仆人給書生帶路。
　　走到外面，夜風微涼，撲在臉上，陸良生神色沈了下來，哪裏還有醉意。
　　“陸公子，這邊請。”
　　那仆人見他不動，連忙跑到側前方，貼著墻壁做了請的手勢。
　　陸良生點點頭，跟著他走去大廳後面。
　　……
　　庭院樹枝在風裏嘩嘩搖晃，燃著暖黃燈光窗欞內，周蓉在睡夢中，低吟出聲，腦袋拖著青絲慢慢搖擺起來。
　　“……別來找我……”
　　“不要過來……”
　　“救命……救命……”
　　守在床前的周夫人，被吵醒，輕喚壹聲：“蓉兒。”起身去看女兒時，忽然感覺到外面輕微異響，片刻，院裏的狗狂吠。
　　轉過頭看去。
　　外面垂下的樹枝倒映紙窗，影子猶如妖魔狂搖。
　　沙沙沙……
　　沙沙……
　　漆黑之中，人的腳步聲靠近窗欞，壹道臃腫的身影拄著拐杖，慢騰騰走來，每壹步，都有噗噗噗噗……噴水聲。
　　陰影下無法看見的面容，壹滴滴水漬落到地面，打濕地磚，隨著腳步邁來，踩出壹串淺淺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