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火箭（十壹）

　　陰暗的房間，陰暗的角落，章持聲音陰郁。
　　“我兄弟死了。”
　　壹片靜默。房內影影綽綽，十余黨羽皆盡無言。
　　“被人害死的！”
　　章持平鋪直敘地陳述，引來了幾聲抽氣。幾人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似要逃避。
　　“世人都知道是誰下的手！”
　　章持重重地壹拍扶手，憤怒的聲音伴隨陰狠的視線，將所有人都釘在座位上，不敢稍動分毫。
　　二哥死了。
　　消息自日本傳來，雖雲失蹤，但那只是屍骨無存的委婉說法。
　　兄弟五人，可年長的嫡子就他們兩個，自幼相伴，三十年的手足之情，乍聞消息時，章持心中不無傷痛悲涼。但狂喜隨即從胸中溢出。
　　這是天賜良機。
　　在旁觀了父親收到噩耗後的反應之後，章持確信，他已無需再等待，無需再猶豫。
　　“勾連張璪，排擠呂嘉問，借都堂槍擊案大興獄訟，又使動西人打壓商會，這壹樁樁，壹件件可都是在警告家嚴。”
　　章持壹句句說著，心中帶著解恨的痛快。
　　如果父親不是壹直都在妥協退讓，如何會讓那壹位猖狂到此等地步。甚至二哥，說不定現在還會活著。
　　不過那就不是好事了。
　　章持冷漠地想著。
　　他兄弟的壹點念想，章持如何不知？隨著父親權勢日長，地位日高，兄弟兩人就越發生分。他那兄弟全不顧手足之情，壹心想爭壹下高下。自來都是嫡長繼承，次子哪裏有資格去奢想？但章援卻到處伸手，甚至還跟被通緝的要犯勾連上。
　　也正因為這壹樁事，章援最後只能離開京師。
　　章持冷冷地扯了壹下嘴角。
　　要認輸倒也罷了，偏偏死不甘心，並沒有選擇家裏安排的南方佳麗之地做知縣，反而主動要求去日本。
　　想來也是要結好軍中，為日後爭位奠定基礎。
　　可只看到別人吃肉，卻沒想過自己能不能有這個命。韓家老二在河北壹番辛苦，壹心想立大功勞，都差點成了笑話，這章家老二，壹枚火箭飛來，滿腹野心全成了畫餅。
　　這就是所謂的運數。
　　沒那個命，怎麽爭取都得不到。
　　“此賊生怕離任後會給家嚴獨攬大權。這壹回，甚至都跟遼人勾結起來！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嚴厲的控訴，缺乏足夠的邏輯基礎，只能說是莫須有，但作為表態，已然足矣。
　　“此賊或許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韙，可焉知不會殺到妳我頭上？”
　　“郎君說得正是！”
　　“不是泄露了軍機，遼賊如何能抓住大軍遠出的機會？！”
　　“此賊步步緊逼，下壹回可就是相公了！”
　　“郎君，不能再坐以待斃！”
　　附和聲蜂擁而起，表忠心的爭先恐後。
　　“郎君之意，當如何？”
　　章持咬緊牙關：“昆弟之仇，弗與共國！為人兄，理當為昆弟復仇。為人子，更不能坐視賊子害父！”
　　“郎君所言極是。事情危機，不可坐等，當先下手為強！”
　　……
　　“好了，妳下去吧。”
　　手下人依言退出房間，章恂立刻癱坐了下來。
　　他揉著太陽穴，偏頭疼越發地劇烈起來。額角的青筋方才突突直跳，現在跳得更厲害了。
　　外面的事本來就夠讓他煩心的了，家裏卻還不讓人省心。
　　這日子還怎麽過？
　　二哥受過了教訓，知道悔改了，遠赴日本，在營中做得勤勤懇懇。原本章恂都要站到他那壹邊去了，可回來的卻是噩耗。
　　而這壹位始終沒吃過大虧，什麽事都是自說自話，當真以為只要對韓岡下手，勝利就能唾手可得？
　　他就不想想，以他爹的性子，為什麽能容忍韓岡的挑釁？能容忍韓岡分薄他手中的權力？甚至忍了十年之久？
　　他到底知不知道，不爭的理由數十上百，什麽相忍為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不敢啊！
　　歸根到底，不是韓岡分薄章惇的權力，而是章惇分薄了韓岡的權力。
　　太後信任的是韓岡，掌握兵馬的還是韓岡，擁有人望依然是韓岡。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韓岡手上直接控制了京師裏的九成兵力，李信、王舜臣兩鷹犬，始終有壹人在京師。而三衙之下，正將、副將、指揮使，乃至都頭、十將，多有西人擔任，皆奉韓岡為尊，壹句話下去，調動起兵力比樞密院都方便快捷。
　　兩個侄兒，只看到他爹貴為首相，不明白這是韓岡主動退讓的結果。如果這些年來，兩相相爭，倒臺的只會是章相公，不會是韓相公。
　　他們父親用了十年來培植根基，讓福建商會掌握了天下命脈，讓黨羽遍布朝堂，已經可以與韓岡分庭抗禮，但軍中的勢力依然不如，所以這壹回對遼戰爭才是壹個關鍵。
　　韓岡即將離任，而繼任者根本無力與章惇對抗，只要在獨自控制朝堂的時候滅掉了遼國，那麽就不必再如此束手束腳。
　　至於之後能作什麽，那要看天命。
　　但如果繼承人是章持，章恂是絕對不看好的。
　　如此輕佻，毫無耐心，若容其掌握大權，章氏滅族可期。
　　與其讓其繼承，還不如從那幾個年紀小許多的侄兒中選。
　　章恂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走著。
　　他猶豫著要不要去見章惇。
　　自己知道的事，章惇也肯定會知道。
　　可痛失愛子的章惇在受到另壹個兒子煽動後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章恂卻沒有什麽把握。
　　是能夠保持理智，還是歸咎於他人？
　　自從前天乍聞噩耗去拜見了壹次章惇之後，章惇在盡力掩飾之後那仍不禁流露出的壹絲痛楚，讓章恂對他兄長的態度真的沒那麽多把握了。
　　他仰頭望著上方雕欄畫棟，太平時節的富麗堂皇，在戰爭中脆弱的經不起壹枚炮彈的洗禮。
　　章恂憂心忡忡，遼國還沒打下來呢，可不要自家就打起來。
　　要是韓相公能讓壹讓就好了。
　　這樣至少在外人挑撥的時候，自家的兄長不會如了那些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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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站在書桌邊，沈括、黃裳這兩位朝廷柱石立於身後。
　　韓岡沈默著，壹張張翻著桌上的報紙。他低著頭，沈括和黃裳兩人在背後完全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他們能看清桌上的報紙。
　　每壹份報紙上，都用巨大的篇幅描述著官軍在日本的慘敗。
　　甚至連標題中，都透露著對官軍失敗的幸災樂禍。
　　如果不看報紙刊名，甚至會讓人以為這是遼國的報紙。
　　韓岡都沒怎麽看報紙內容，他只在看刊頭。
　　沈括和黃裳過府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不用說都能明白，但韓岡卻始終不入正題，硬是晾著兩人。
　　後背上的視線如針如槍，韓岡似是毫無所覺。翻過壹份，看看刊頭，就擡手壹指：“李邦直。”
　　又翻過壹份，又看看刊頭，韓岡哼了壹聲：“是韓師樸。”
　　再翻過壹份，看了眼刊頭，韓岡把握稍微少了點，“《新雒》……是文寬夫吧……也不知他病好沒有。”
　　韓岡就像是在玩射覆，從刊頭提名上猜測題字人的身份。
　　三十余份報紙沒有壹份來自於開封本地。
　　開封的報社遇到大新聞時，跑得嗅到肉骨頭的狗壹樣快。但大新聞壹旦跟宰相有了牽扯，他們就壹個個乖得跟吃飽了躺在冬天太陽底下的貓兒壹般，壹個比壹個精乖。
　　都是盡量用小的篇幅來，避開了火箭，也避開了章家二衙內的死，甚至是用輕描淡寫說壹句王師小挫。
　　但洛陽、應天兩地的報紙，就沒有那麽多顧忌了，看到朝廷的失敗，甚至是欣喜如狂。
　　“《西京快訊》，又是文寬夫……文寬夫都九十多了，能不能活到他這個年紀不說，即使壽數能比得上，這精神可不壹定能比得上他。”
　　沈括輕咳了壹聲，“《西京快訊》的主編是歐陽辯，歐陽文忠幼子。”
　　“沒文寬夫點頭，歐九的兒子不敢發。”
　　是議會給了他們膽子。
　　黃裳想說，還是沒敢說出口。
　　洛陽壹向是喪家犬的老巢，通常知河南府都是帶著朝廷給他們的大棒子去鎮守西京，只要有朝廷支持，能整得當地豪門苦不堪言。
　　文家被拉出來殺雞儆猴，多少豪門壹個個縮起脖子不敢說話。但議會開選，洛陽議員無不是舊黨黨人或其門人，壹群喪家犬聚在壹起取暖，反而漲了壹些聲勢。原來不敢做的，現在都敢做了。
　　“相公，可要查禁？”黃裳換了壹個說法問道。
　　“王師敗績的時候近來雖少，過去卻很多。壹戰喪師數萬好些次了，這壹回才死了壹千不到。算得了什麽？”
　　韓岡終於多了壹些話，回頭看看兩人，“無需多慮。”全不在意，“說到底，也不過是小挫罷了。”
　　“相公！”沈括剛開口，就是壹陣咳嗽。
　　“存中，勿急。喝口茶，慢慢說。”
　　沈括的入冬後就病了壹場。雖說壹開始只是普通的傷風感冒，可沈括已過花甲，元氣已虛，竟使得這壹場病遷延數月，遲遲未愈，甚至不得不請了兩個多月的病假。直到近日，方才漸漸好轉。不過他現在的樣子，離痊愈還有壹段距離。
　　沈括咳了壹陣，喝了幾口茶湯，裏面特地放了上等川貝母，方才緩和了些。
　　“相公。”沈括放下茶盞，便憂急的說，“此事非關於外，只在蕭墻之內。”
　　若兩相無間隙，即使外面的喪家犬們上躥下跳，也無力可施。可如果有了嫌隙，那禍事就大了。
　　“妳們在擔心什麽？擔心我，還是擔心子厚？”
　　“章相喪子，若能化解壹二也好。”
　　韓岡說火箭，火箭就把章家次子給炸死了，其中的關聯從道理上說不通，但神神鬼鬼的說法卻甚囂塵上。
　　如此巧合，韓岡壹邊的沈括、黃裳等人，除了哀嘆命數，就只能希望不要因此幹擾到章韓兩方的關系。
　　雙方合作的太平時日長達十載，身處其中，沈括、黃裳都不想看到有破裂的壹天。即使破裂，也不該由此等意外始。
　　“喪子之痛，哪有禳解之法？”韓岡搖搖頭，在兩人驚訝的目光中，“我與子厚相交莫逆，其子侄亦是我子侄。如今身故，子厚即不提，我也要還報北虜。”
　　他瞥了眼桌上的報紙，《海陸師意外敗退，宰相子不幸陣亡》，他冷笑，“這口氣，是壹定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