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眾論何曾壹（八）

　　二月春風似剪刀。
　　道旁、河邊的柳樹枝條，在變得溫和起來的陽光下有了融融嫩綠。片片新葉隨著新生的柳條於微風中，如絲壹般飛舞。於柳樹壹樣，楊樹、槐樹等樹木也都在春風中。
　　只是深植於土中的樹木能順利發芽，但更淺壹些的花草卻是與地裏的莊稼壹樣枯黃幹萎。除了壹株株生出嫩綠枝葉的喬木外，茫茫大地之上難見春色，二月的暖風帶起的不是春意，不是花草香，而是劈頭蓋臉的沙塵。
　　天是灰蒙蒙的，泛著讓人感覺著壓抑煩悶的土黃色。擡頭向上，高懸在天頂的太陽都在灰蒙蒙的雲翳中變得有些模糊。
　　叮叮的鈴鐺聲中，壹行馬隊從灰蒙蒙的霧氣中走出來。在視線惡劣的天候下，馬隊走得很慢。隊伍中人人披著鬥篷，甚至其中有幾個還戴著口罩。
　　口罩本是韓岡所創的療養院中醫生動手術時所用。去年，當曾經在關西得到韓岡教誨的太醫局醫官雷簡，奉旨在東京城中開始設立了療養院，醫護制度也隨著他壹起傳到了京城。而療養院中所用的器具，不知是何時已經在京中流傳開來，其中就包括口罩。
　　在灰塵彌漫的日子裏，東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已經可以不時地看到戴著口罩，匆匆而過的身影。而在城外的道路上，騎在馬背上的騎手戴著口罩的比例則更高——避塵的帷帽在高速疾馳時，很容易被吹飛，遠不如口罩實用。而且壹般的男子也很少喜歡戴著帷帽這等女人多用的玩意兒。
　　不過曾布沒有戴口罩，他不習慣在嘴上罩了幾層細麻布的感覺。側頭避過迎面來的灰土，他開口問道：“究竟還有多久才到白馬縣？”
　　緊跟在後面的從人拍馬上前：“回學士的話，剛剛過了界碑，現在已經是白馬縣境內了。”
　　呂惠卿擡手將口罩扯下半截，笑道：“子宣何須心急？仲元方才也說了，最多兩個時辰就能看到縣城了。”
　　王旁低頭騎在馬上，保持著沈默。倒不是因為跟在兩名當世難得壹見的俊傑身邊，給他的壓力很大。而是他昨夜沒有睡好，今天上路後就沒有精神。
　　曾布和呂惠卿奉旨出京，和王旁同時出發。不過曾呂二人是去河北相度市易、並察訪災情。而王旁是要去白馬縣，僅僅是順道同行而已。
　　從京中往黃河這邊走，沿途幾縣的情況都很糟。京畿壹代的土地壹向肥沃，但眼下看到的情況卻不能不讓人擔心。麥田中完全看不到綠色，只有與大地壹樣的灰黃。可以看到有許多農夫，愁眉苦臉地挑著水在田頭間走著，也有已經在田頭站定，拿著瓢向地裏潑水。只是用水桶挑水澆灌田地，根本杯水車薪，幹裂的土地就向渴極了的喉嚨，水壹潑下去，眨眨眼就不見蹤影了。
　　不過到了白馬縣這壹段後，路邊的田地幹旱如前，但百姓們取水澆田卻是很方便。很多都是上下搖著壹根木桿，然後不斷地有水流出來，雖然出水不多，但勝在細水長流，不像木桶下井提水，慢悠悠地才有壹桶水上來。
　　但也不盡是從井中直接提水的，也有些田地並不靠著水井。可那些田地，也都能看到壹隊隊農夫從遠處挑著水過來，將壹桶桶水放在田頭，守在田頭壹群老弱便就著桶中的水，同時開始澆灌著壹塊地。壹瓢壹瓢的不斷地將水潑灑到地裏，很快就將這片田地給澆透，然後就改去澆灌另壹片田地。
　　從田間阡陌上豎著的界碑可以看出，幾片田並不是壹家。可那壹些澆田的男女老幼卻不分妳我，壹視同仁地澆灌著田地。如果僅是壹片地如此，還可以說是當地百姓自發組織起來互助。但隨著逐漸接近白馬縣城，呂惠卿和曾布所看到的每壹片地，都是多少人壹起出來同時給壹片地裏澆水。
　　“韓玉昆治事之材的確讓人驚訝。”呂惠卿做過地方官，知道組織百姓互相幫助有多麽麻煩：“能上任七天就將三十年的積案斷明白，才智之士果然是不壹樣。”
　　呂惠卿知道曾布不喜韓岡的行事風格，但他在曾布面前卻不會為此少贊半句。
　　呂惠卿戴著口罩還如此多話，讓曾布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只顧著看著田間地頭的農事，卻半個字也不回。
　　王旁卻在旁則有些驕傲地說著：“眼下還沒有利用起風力，如果能將風車安到水井上，以風汲水，就可以直接讓水從溝渠中流進地裏，如此壹來就不需要這麽多老弱出來操勞了。”
　　王旁靠著父親和兄長，在京城中找到了兩名能夠打造風車的木匠，現在就跟在隊伍中。其中壹人還是國初名匠俞皓的四世孫，乃是祖傳的木匠手藝。
　　想那俞皓，擔任過朝廷的都料匠，世稱俞都料。有著三卷《木經》傳世，是如今的木匠打造樓臺寶塔的必備書籍，在大宋的匠師中，乃是公輸般壹流的人物，甚至有人直接就說他是魯班轉世。
　　京城中，高達三十六丈、於慶歷年間被焚毀的開寶寺木塔，就是俞皓壹手督造。當年開寶寺木塔修起來時，向著西北傾斜。人問其故，俞皓說京城多西北風，現在雖然向西北傾斜，但百年之內就會給吹正過來。而這座塔被焚毀時，塔身則已經被吹正，且離著建起的時候，卻正好壹百年。
　　曾呂二人都知道韓岡的打算，也知道今次王旁帶了什麽出來。為了解決旱情，如韓岡壹般費盡心力的知縣當真是不多見，為了澆灌田地，壹口氣在縣中開了上百口井的傳言，在京城中也能聽到。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天子趙頊對此還多有褒揚，贊著韓岡公忠體國，堪為親民官之表率。
　　遠遠地看到壹隊人從前面迎過來，只看隊列，也算是嚴整。壹名身穿綠袍的官員壹馬當先，王旁眼尖，壹看到來人就揚起了手：“是玉昆來了！”
　　迎客的韓岡，還有作為客人的曾布、呂惠卿還有王旁，互相見禮過後，就壹起往著縣城中去。
　　韓岡總覺得曾布和呂惠卿突然間壹起被派出來有些不對勁。對於天子的這項任命，他有壹點不好的想法。兩人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助手，現在壹齊遣出在外，京城中的王安石身邊可就是孤木難支。想想如今正在朝堂上糾纏的事，說不準就是趙頊為了保下糧商們，先從王安石身邊削了人手。或許還有可能，是想讓王安石和他的同黨看壹看他們治下的河北是什麽樣，好讓王安石自己辭相……
　　韓岡這般想著，又暗暗地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太過於陰謀論了，也許只是天子趙頊單純地信任曾布和呂惠卿，認為他們能將事實不折不扣地匯報上來。
　　曾、呂二位要過境的消息，前兩天就傳到了白馬縣，故而今天韓岡壹大早就出城來迎接——中間也順道看了壹下沿途幾個村子抗旱的情況——無論是臨時派遣的察訪使，還是慣例的路中監司巡視地方，都會派人事先通知途經州縣。如果沒有通知，突然冒出來壹個官人，查驗真偽都難。
　　韓岡壹路上與三人說著話，感覺曾布與呂惠卿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但韓岡也能理解，兩位如今地位漸高，瑜亮之爭肯定是免不了的——盡管東京城中的桑家瓦子說三分的先兒很有名氣，但韓岡只是在第壹次上京是去聽了壹回，也沒聽出個門道——不知道這時候三氣周瑜的段子有沒有出現。但既然日後蘇軾寫詞贊過周瑜，多半還沒有流傳。
　　說實在的，韓岡有時也有惡作劇的心思，想著提前將壹幹名篇，用著匿名的手段在寺廟或是壹些名勝之地寫上去。雖然他對於那些名篇都已經記太不清，但重要的詞句還是記得很牢固。只要提前寫出來，如今在杭州快要任滿的那壹位可要吃個悶虧。不過想想還是算了，蘇軾這幾年都在外面，也算是吃了苦頭，沒必要再落井下石。對於這位留名千古的文豪，韓岡還是保持著壹分敬意。
　　騎著馬，很快就看到白馬縣的城頭，而在城池之前，就是壹座剛剛搭建起來、被壹圈土墻圍起的流民營。
　　呂惠卿在馬上直起腰，向營地中望了壹陣，回頭過來道：“聽說玉昆已經在縣中設立了四五處流民營。有此布置，想必河北流民南來後，介甫相公也能安心了。”
　　韓岡正待謙虛，曾布卻道：“河北流民數以萬計，不知玉昆妳有沒有足夠的準備。”
　　“流民之事暫時還不必擔心。”
　　“看來玉昆當真是胸有成竹了！”呂惠卿笑道。
　　“呵呵。”韓岡自嘲地笑了兩聲，“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黃河。”
　　曾布和呂惠卿聞言皆是撲哧壹笑：“原來如此。”
　　王旁疑惑不解，但看著曾布、呂惠卿壹聽就明白，也不好意思將自己的遲鈍表露出來。
　　韓岡瞥了壹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王旁壹眼，回望著前方嘆道，“現在的黃河已經開始解凍，冰面開裂甚多。原本冰上的道路三天前開始就不能再通行，但河上想要走船至少還要半個月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二月下旬之後，才是流民大舉南下的開始。”說著，韓岡再看了看曾布和呂惠卿，“學士和檢正要想過河在白馬渡是不可能了，要向東北繞道過去。”
　　“當然。”呂惠卿點了點頭，“路程本來就是這般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