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七）

　　盡管很晚才入睡，可章回還是天還沒亮就起來了。
　　只是他推開門，壹盆清水便已放在了他門前的木臺子上。
　　左右兩邊的客房門前，洗漱的清水都端來了。只這件事，就不能不讓人感嘆，學會的服務出色。
　　伸了個懶腰，章回回頭從房內把洗漱用具都拿了出來。
　　牙刷，牙粉，水杯，手巾，還有最新出來的香皂。這些日常洗漱用品，都是抵達學會之後，壹套壹套地配發給每壹位會員。
　　其中應該屬香皂最為稀罕。從原理上說，香皂應該是用火堿處理油脂，再摻上香精制成。
　　章回在《自然》上就看過相應的論文，說是在茶籽油中摻入火堿，加熱冷凝後的新物質，可以用來洗手洗衣，遠勝皂角，有益於清潔厚生。
　　當時手邊沒有火堿，所以章回沒能做相應的實驗，後來新論文層出不窮，章回就拋到了腦後。可過了僅僅壹年多，脂硯齋的香皂就已經在江南賣得十分紅火了，稍差壹點的沒放香精的肥皂則有了十幾個牌子。只是無論香皂還是肥皂，都是章回壹時買得起，卻長久用不起的價格。
　　不過讓章回喜歡的，不是打著脂硯齋印記的香皂，而是搪瓷口杯。
　　鐵胚搪瓷的口杯，壹直聽說有，可在市面上很難見到。
　　這壹個口杯，還是章回的第壹個搪瓷器皿。上面有自然學會第壹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字樣，白底紅字，排列如拱橋，橋下就是自然學會的經緯葉標誌。口杯制作得極為精美，讓章回愛不釋手。
　　口杯舀了清水，拿牙刷沾了牙粉刷牙，再用手巾香皂來洗臉洗手，壹套下來，清清爽爽，比過去柳枝沾鹽不知要好多少倍。
　　章回梳洗好，壹位少年就進院來，端起這盆臟水，就準備端出去。
　　章回沖他點點頭，道了聲謝，而少年則放下水盆，正經嚴肅地回了壹禮後，才又端上水盆出門。
　　學會會所中，為會員們服務的少年有上百人。都是只有十幾歲，除了稍帶壹點關西口音，其他壹切都讓認跳不出毛病來。
　　身穿同樣式樣的衣冠，壹個個沈默寡言，有禮有節，最重要的還是都讀書識字。
　　按章回這幾日的了解，少年們並不是仆人，全都是從雍秦商會那邊調過來的工讀生。
　　也就是家裏貧寒，無力學費，受到了雍秦商會的資助，半日上學，半日在商會中做工。
　　就像京中送報的報童，也都是壹大早就送報，剩下的時間在報社資助開辦的學校中讀書，到了月底，還能拿到不算太少的工錢。相比之下，絕大多數店鋪裏面做學徒的，可就沒這麽好的待遇了，壹般都是三年白工，然後就是四季新衣，逢年過節的紅包而已。
　　這些工讀生，從蒙學開始讀起，其中出色的，還能上小學，中學。八九年的時間，壹半在學，壹半做工，等到畢業，通過縣中的考試，拿到秀才的資格。
　　據章回聽到的小道消息，其中有好幾個，都已經是本州的諸科貢生。這傳言，章回不能確認真假，不過他的確看到壹個已經是學會會員的工讀生，胸口上都佩著學會的經緯葉徽章。
　　壹個學會會員，想要去考壹個諸科出身，絕對是手到擒來。
　　就像章回，他早就拿到諸科貢生的資格了。要不是通過通信得知，下壹科，朝廷將會在諸科之外，增設壹明理科，以自然格物之道為主，章回就準備去考明工科或明算科了。
　　而如同這些工讀生壹般的少年，在關西又不知凡幾。
　　這兩日，章回打過交道的壹個書辦，曾經自豪地說，雍秦商會每年資助的蒙學生，在關隴之地是數以萬計。其中能夠讀到小學的，至少能有壹半，這壹半人之中，又有兩成能夠上到中學，拿到壹個秀才。
　　由此比例，文萃之地的稱號，怕就不是江南諸路，而要轉到關隴諸路來了。
　　有些數據都是公開的，只要有心，都能找得到。而不少有心人都將數據進行了公開。
　　比如前兩年勘察的全國各軍州兒童的入學率，天下的報紙上都公布了結果，讓不知多少人跌碎了眼鏡。
　　其中入學率最高的竟然是鞏州，隴右各州，皆在前列。關西首府的京兆府，排在第八，東京開封府則只能屈居第九，洛陽、大名、應天三京，更是在二十名開外。
　　另外壹個讓人驚奇的數字，就是人文薈萃的江南諸路，竟然只有三州能排進二十名，前十名中，無壹南方軍州。
　　這個數據，是按照蒙學生的數字對比當地保赤局的男童種痘數來計算的。從人口統計來說，保赤局的記錄，遠比縣衙架閣庫裏面的數據要可靠百倍。
　　此數壹出，天下嘩然。
　　誰也料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壹個結果。
　　眾所共知，壹個地區能考中進士或諸科的數目多寡，完全來自於讀書人口的基數。讀書的人越多，讀書種子就越多，進士自是會笑傲群儕。
　　關西原本樸實少文，進士數量不及江南壹州，但氣學耐下性子，在關西深耕密植了多年，終於能夠超越江南，再幾年就能進入收獲期。
　　競爭者又多了，這對所有在科舉中打滾的士子來說，的確是個噩耗。
　　不過嘩然之後，很快就沒了消息。
　　南方的世家大族，始終無動於衷，更沒有仿效雍秦商會，資助所有失學男童。
　　開設蒙學能夠獲得減稅，還能得到朝廷的褒獎，可入學的學生太多的話，家裏的子弟就要受到競爭。
　　原本就是千軍萬馬搶渡獨木橋的江南諸路，再擠進來幾倍人馬，還要人活不活了？
　　許多大戶人家，都只是將家學註冊，以蒙學的名義獲得壹定程度的減稅，根本不會去考慮毫無關系的平民子弟。
　　這讓所有抱有期待的人們不禁哀嘆，天下間，根本找不到第二個雍秦商會。
　　進士科不好說，但諸科，再過幾年，怕就是關隴士子的天下。
　　而且進士科……王安石能改詩賦為經義，韓岡要在其中摻雜格物的內容，同樣輕而易舉。
　　天下之大變局，稍微慢壹步，可就真的跟不上了。
　　帶著些微感嘆，章回在食堂吃過早飯後，率先來到了會場。
　　會場壹角，卻已人群聚集。
　　章回正想是出了什麽事，就看見了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韓岡。
　　“這麽早就到了？”章回低聲。
　　“是習慣早朝了。”
　　章回忙回頭，卻見是手持長杖的衛樸，慌忙行禮，“見過衛先生。”
　　“是章小哥吧。”衛樸聽聲辨人，回了壹禮。
　　同來會所之後，章回與衛樸又打過幾次交道，對衛樸的算學水平愈加欽佩。不過他卻不知為什麽衛樸會知道自己說的是韓岡。
　　衛樸與章回道了別，就向人群那邊走過去，走到近前，人群分開。只見人群中央的宰相走出來與衛樸攀談起來。
　　衛樸在數學上的水平，的確是過人壹等。在學者眾多的自然學會中，也是出類拔萃的，能與宰相說上話，章回除了羨慕，說不出半句不是。
　　會場內，已經布置好了。
　　進門的正前方只有壹個木臺。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了這麽多椅子，以木臺為核心，擺成了前後三層的半環形，留了幾條貫穿內外的輻射線作為行走的通道。
　　如此布置，坐在木臺後，說話也能讓大部人都聽見了。
　　不過要是這間大廳能夠進行改造，中間木臺上說話，全場都可能聽得壹清二楚。
　　現在修改已經不現實，章回想，要是幾年後的修好的學會新會所，能夠在設計時就能考慮到聲音的問題，那就好了。
　　此外，日後的大會只會越來越龐大，沒有足夠大的空間，可就只能人擠人了。
　　不過要想專門設計壹個能供千人聚集的會場。只是座位就很麻煩了。
　　章回分心他事，回過神來時，就聽到旁邊就在說話，似乎也在議論新會所是否能造出更大的專用會場。
　　聽了就幾句，章回嘴角就不禁帶了微笑，不是嘲笑，而是認同。
　　“舊時厚古薄今，以古為尊，而氣學格物，則是古者為今人奠基。且水勢向下，內低外高，也正合韓相公曾經說過的海納百川之理。”
　　這是想造壹個碟形的會場，讓宰輔議政坐在中間低處，其他會員壹層層往上坐過去。
　　讓章回來說，這個想法的確是不錯，用來說服人的論據，乍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如果有時間，章回也願意往裏面插上壹腳。
　　但章回沒打算分心太多，很快就從新會所連材料都沒有備及的窘境中，返回到近在眼前的大會。
　　早在兩天前，壹本本還帶著油墨味的小冊子就發到所有與會者的手中，封皮上沒有字，白紙壹張，裏面就是大會這壹天的議程。
　　總數三百零七人的會員代表，將對學會章程的草稿壹條條地進行討論。
　　包括宰相，包括布衣。
　　章回的心又跳了起來，天下間，又有哪位宰相能如此寬容大度？
　　天色壹點點地亮了起來，來到會場的會員們也越來越多，宰相，議政壹個個登場亮相。
　　所有人都到齊落座，韓岡走了上來，來到木臺之後，犀利的視線掃過全場。
　　會場中，飛快地靜了下來。
　　“很高興能在這個會場上，見到諸多老朋友。更開心能在這裏，見到許多新朋友。”
　　“能加入自然學會，能為學會而努力，都是同心同德的同誌，眼前，有三百零六，在天下，有三千壹百壹十七。在二十年前，這是只有在夢中出現的事。而在時隔二十載的今日，則早已遠遠超過舊日的想象。所以對諸位舊雨新知，我……韓岡，有些肺腑之言想與諸位說壹說。”
　　韓岡的聲音厚重凝實，仿佛從丹田而出，傳到會場中的每壹個角落。
　　所有人都在專註地聆聽著。
　　韓岡停頓了壹刻，然後開口，“我有壹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