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cuslaa

歷史軍事

從出租車上跳下來就直奔檢票口,賀方終於壹身大汗的在最後壹刻趕上了回上海的飛機。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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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二十二)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誰是狀元?”
  文彥博停下了腳步。
  “宗澤。是太後欽點。”
  文及甫看了看手中厚厚壹疊信紙,然後擡頭說道。
  文彥博沈默了片刻,才又說著:“……似乎聽說過此人。”
  “去歲他在京師兩家快報上,化名評論河東戰事,很是出名。”
  “哦。是哪裏人?”
  “他是浙人,婺州義烏的。”
  “義烏……考卷呢?七哥有抄來嗎?”
  文彥博八子,只有文及甫在家侍奉老父,其余皆在外任官,光是在京中的就有兩人,只是地位都不高,也沒有什麽實權。
  “七哥附在信上發回來了。”
  腳下是壹座兩尺來寬的小橋,文彥博看過宗澤的文章之後,就沈默地低頭看著橋下淙淙溪水。
  溪水清澈,溪底的白石青藻清晰可辨,壹尾紅鯉打了個水花,追著幾只小蝦從橋下遊了過去。
  觀魚半晌,待魚兒遊遠,文彥博方擡起頭,“義烏雖在江左,但多山多礦,民風悍健,又淳樸至孝,近於北風,與南方之人大不相同。”
  “大人說得是。”
  難得文彥博贊人,文及甫連連點頭,等著老父的下文。
  但文彥博卻又走了起來,文及甫連忙趕上去攙扶。
  已是暮春,自邙山中流淌下來的溪水越發的多了。
  位於邙山下的文家別業,向以山林秀美著稱西京。
  文家別業之後,有山坡,有溪流,更有芳草萋萋、篁竹叢叢。春夏秋冬,覽勝訪幽,皆會感到驚喜。
  父子兩人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壹路向上。穿過壹片竹林,文彥博方才幽幽說道:“就知道此子不會甘居人下。”
  不用文彥博說明,文及甫也知道他父親到底說的是誰。自不會是宗澤,只會是出題的韓岡。他的七弟將宗澤的試卷壹並抄來,重點還是在題目及評判標準上,而不是狀元郎的答案。也許宗澤的回答十分出色,但在真正的宰輔眼中,沒有實績為憑的答案,也僅僅是壹篇好文章。
  文及甫單手艱難地翻出了長信中的某壹頁,隨著文彥博的腳步,扶著他邊走邊說:“七哥在信裏也說了,這壹次殿試考題的改變,完全是韓岡的獨斷,韓絳、張璪皆不得參與。”
  “不是說朝堂上,”文彥博偏過頭,“是儒門之中。各家之爭,如今愈演愈烈。王安石、韓岡翁婿二人之間更是。韓岡此子或許可以不在乎壹時的官位高低,但他絕不會甘心讓新學壓在他的頭上。”
  “但韓岡這麽做,氣學就成了眾矢之的了。”文及甫爭辯道。
  “那些新進士出來後怎麽說?”
  “當然是罵韓岡。”
  “妳覺得有用嗎?”
  文及甫搖起了頭,“沒用。”
  “對,沒用。歐九因文體黜落多少貢生,也沒見能奈何得了他,天下文風都為之壹改。眼下僅是在殿試上,又是名次高下,誰敢輕易開罪韓岡?趕去找張載、韓岡的著述都來不及。”
  “這麽看來宗澤當是氣學門人。兒子記得他是以評論河東戰局而出名,想必韓岡那次去河東,當已經投入其門下了。”
  文彥博不置可否,撫摸著路邊壹支將及壹人高的竹筍,“才壹天,都這麽高了。”他回頭對兒子說,“別看剛出頭,轉眼就不壹樣了。看現在,想得到昨天才壹尺多高嗎?”
  文及甫會意,點頭道:“兒子也聽說他曾去聽過程伯淳的課。”
  “博采眾家,方是治學之道。宗澤的文章不差,光靠讀新學、氣學兩家的著述肯定不夠。”
  不管有多少僥幸,不管太後多麽偏袒,宗澤這位偏向如此明顯的考生,王安石和章惇都沒能攔住他成為狀元,本身必須要有足夠的才華,可不是像那位葉狀元壹樣。
  以葉祖洽狀元之位,十余年方得為河南府通判。要知道狀元釋褐授官,壹開始就是京官,通判資序。與三五名之後的進士,需要從選人階段開始苦捱完全不同。洛陽河南府是四京之壹,地位高於他處,府中通判也有知州的資序,可後壹科的韓岡都兩入兩府,與他同年的也有做到知州的。
  這與葉祖洽本身的才幹有關,能被挑選為熙寧三年庚戌科的狀元,只是因為壹句“祖宗多因循茍簡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投合了先帝之意,王安石又因為要變法,而把這種溜須逢迎之辭當成是號角,才讓葉祖洽撿了便宜去——眼下黨爭歸黨爭,但還沒有到只論派系、不顧事實的地步,真沒有水平,絕難在諸宰輔那邊討得了好去。
  文及甫也有同樣的感慨,“能將這樣的文章置入榜末,王存之輩,可謂是有眼無珠。”
  宗澤的名字被放在了最靠後的位置,倒數十名之列。從禮部試的前百,降到倒數十名之內,如此巨大的落差在歷年的考試中也不多見。
  文彥博回頭,有幾分不快地瞪著兒子:“妳看了宗澤的卷子沒有?!”
  “……看了。”
  “看了還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被排在最後?”
  文及甫幹咽了口唾沫,小聲道:“因為在策問中太過尖刻。”
  文彥博重重哼了壹聲:“知道還說!”
  今科殿試策問壹題,是很多人事前都猜測到的詢問闕政。
  正常當然是要多說幾句太後的豐功偉績,然後批評宰輔;若想賭壹把的話,就可以批評太後對二大王姑息過甚,宰輔不能事先防備,如今的情況,太後不可無責——就像對鄭莊公壹樣的批評,然後再贊壹通太後的治政,來壹句瑕不掩瑜。
  而宗澤文章中的批評,比起後壹種的手法更為犀利,尤其是批評太後與朝廷。對河東、河北的災民用心不夠,頌揚太後執政的篇幅遠遠少於其他人。試問哪位考官敢於將這樣的試卷放在前面?
  現在太後的壹句話,將位居倒數的考生壹下提拔成狀元,考官們哪壹個能逃過識人不明、判卷無術的罪責?太後沒有介意宗澤的直言,反而大加褒獎,王存之輩卻將他放在最後,以此來討好太後,如此作為,在士林中怕不要被視之為奸,事後也會為禦史所論,以罰銅論處。
  被訓了壹句,文及甫扶著文彥博,不敢多說話。
  下了小坡,那條溪流又出現在眼前,沿著溪邊小路走著,文彥博問道:“王存等人只是罰銅,其他處罰有沒有?”
  “沒有,有人幫著說了話。”
  “是韓岡?!”
  拔高的尾音讓文彥博的問題充滿了嘲諷的味道。
  “是章惇。說王存等人誠有過,然猝不及防下,也難免錯訛,不宜重懲。韓岡沒有反對。”
  文彥博沈默了幾步,回以重重的壹聲冷哼。
  文彥博的心思,文及甫這個做兒子的多多少少能猜到壹點。從對考官和狀元兩件事上可以看出來,韓岡還沒有與王安石、章惇等人真正撕破了臉,互相之間還極力維持著關系。這種鬥而不破的局面,肯定不是文彥博想看到的。
  父子兩人默默在小路上走著,貼身的仆婢前後都在十步之外,不敢打擾到文彥博和文及甫。
  年歲越大,文彥博的身體卻越發的康健。每日晨起和午後,文彥博都會從別業後的竹林走上壹圈,不是養尊處優,少有運動的文及甫能比。文及甫這個第六子是文彥博中年之後才生,論年歲也不過四十出頭,可隨著文彥博在山上竹林中走了壹圈,老宰相僅是微有薄汗,文六衙內卻已經是呼哧帶喘。
  在山下水池畔的小亭中坐定,看著呼吸粗重的兒子,文彥博搖搖頭:“真是沒用。”
  不再理會兒子,文彥博低頭仔細地看起這壹次殿試的考題來。
  許久,文彥博擡頭道:“這壹題申論,當是韓岡準備在制科禦試上出給黃裳的題目。”
  若是其他考題,不論是策問,還是論。不論黃裳寫得多少,都會有異議。只有這種新體例,才會讓人無法置喙。
  文及甫此時已經緩過氣來:“大人說的是,兒子也是這麽想的。”
  “如今韓岡將這制科考題放到了殿試上,若僅僅是加了壹題,其實不足論。評卷的考官,可以只看策問,不顧申論。韓岡要是拿申論做文章,反而落了下乘。”文彥博瞇著眼睛,“過去也曾有詩、賦、論三題並舉,但最後評定高下還是看賦文的水平,詩與論,有個中上水準就可以了。但韓岡將兩題明確為三七之分,盡管申論只居其三,但也沒人敢放棄這壹題了。”
  少了申論,就是少了三十分。在四百多新科進士水平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壹分都代表上下十名的變化,何況三十分?
  聽了文彥博的話,文及甫就想起了信中那位只做了壹刻鐘的頭名貢生。
  原本他為考官們排在了第壹——其申論壹題在第三等,也是唯壹壹名在第三等的考生。在用上了百分制之後,原本第壹題很難做到出類拔萃的考卷,因為第二題的高評價,比起其他考生至少多了七分半,壹下就拉開了差距。不過在王安石、韓岡等宰輔看過之後,給共同黜落為第五等,總分壹下就少了十五分,不僅沒了第壹,連前三、前五、前十都沒能保住。
  “但宗澤被取中,也是靠了太後欽點的結果。韓岡的謀劃,也是無用。”
  太後的欽點就是壹切,既然說宗澤是狀元,那他就是狀元。真要說起分數,他絕不會有其他人高。即便第壹題能夠得到上等的評價,第二題也不會讓宗澤與其他考生拉開差距。信中將這壹次殿試之事說的很詳細,事後有人問韓岡,對宗澤,韓岡的評價是第四等上、第三等下。以殿試評卷應有的苛刻,自是要取下限。依然是第四等。
  “能別出心裁,又能使之順理成章,這是韓岡的本事。就算這壹回不是宗澤被取中,也不會是將國子監中將經義倒背如流的‘人才’。”文彥博在最後兩字上加了重語氣,滿是諷刺,“詩賦選拔不出人才,經義壹樣也不行。蘇軾當年這麽反對更改進士科的體例。申論也不能,可至少能知道那些新進士有多少見識。”
  “也只是紙上談兵。”文及甫道。
  “好歹能談了,而不是吹噓。所以王安石才能容得了他如此行事。”
  “王安石的脾氣好像變了不少。”文及甫想到了之前第壹次推舉,韓岡能夠入兩府,還是他的父親遣人去幫的忙,要是韓岡與王安石繼續維持下去,豈不是白費功夫?
  “是韓岡懂得收斂,也是才開始的緣故。”文彥博不急不躁。
  韓岡遲早會明白,宰輔和儒宗之間,絕不可能維持壹致的行事作風。
  或許韓岡已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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