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壹章 城下馬鳴誰與守（十五）

　　這是壹座位於山溝中的村莊。兩邊高山夾持，中央有壹條山澗流淌。村子就坐落在河邊。山上山林茂密，而山溝中的平地全都被開墾出來。整齊的田畦中引來了水流，使得村中的田地，大半是上等的水澆地。
　　在過去，這是個平靜富足的村落。村中數百百姓安居，出產又算得上豐富，飲食起居在河東也算是不錯了。
　　村裏百姓對此很是滿足，他們樂於平靜地度過每壹天。但這壹日，不大的村子裏，正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村莊外側的圍墻，有好幾處破損，壹丈高的土墻完全地垮塌下來，碎石和土塊落了滿地。靠著圍墻缺口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房梁和椽子，以及幾堵熏黑的土墻。
　　走在路中的，除了阻蔔人和馬匹之外，完全看不到村莊主人們的身影，只有地上的壹攤攤血跡證明他們曾經為自己的家園而奮戰過。而村外的田地、林地中，全是三五成群的阻蔔騎兵，數以千計。
　　偶爾村裏的房屋會有幾聲短促的慘叫響起，但立刻又安靜下來。
　　等到夜色降臨，壹堆堆篝火圍繞在村莊周圍，這座富足安康的村落就變得如同人間鬼蜮壹般令人恐懼。只有飲酒後得意的狂笑，還有時不時響起的悲鳴。
　　村子裏最大的壹間屋子中，余古赧從圍著火盆的壹張張臉上看過來，視線轉了壹圈，看到的面孔有十七個。
　　與余古赧同時南下的部族，總計二十八家，九千三百余騎。西阻蔔諸部幾乎是全數動員，沒有壹家不出兵。而現在圍在屋中——包括余古赧在內的——就是其中十八家的族長或是領軍的首領。
　　按道理是不該這樣的，事前的約定也並沒有讓各家部族擠在壹起。分散開來進行劫掠，從宋人的河東路邊境，到曾經屬於黨項的銀夏之地，全都是阻蔔人的獵場。而葭蘆川，應該是屬於余古赧的拔思母部和三個附庸部族的。
　　“怎麽都往這裏來了？！”壹直跟著余古赧的壹個小部族的族長首先發難，“不是說好每家各占壹片嗎？”
　　但另外壹個後到的族長拿著刀，用刀尖撥了壹下火盆中的木炭：“屯禿古斯，妳跟著余古赧都吃了肉了，好歹也分我們壹口湯才是。現在就剩這邊還沒下過手，不往這邊來，還往哪裏去？！”
　　余古赧狠狠地擰著眉。
　　就是草原上的狼群，慣常見的都是十幾匹、幾十匹壹群，沒聽說上百匹、上千匹的。當真有上千匹狼聚在壹處，沒幾天就能餓死壹大半——百十裏方圓的壹片草原，最多也只能養活兩三百匹狼而已。
　　南下的部族大半聚集在葭蘆川邊不過幾十裏方圓的壹片山地，壹路上都沒有受到像樣的阻截，說是宋人膽怯，也要余古赧敢信！
　　屯禿古斯看了余古赧壹眼，轉頭又道：“擠在這裏的人太多了，宋人殺過來，怎麽跑得掉？”
　　那名族長聞言立刻大笑起來：“屯禿古斯，怎麽膽子變得跟鷓鴣壹樣小。怕什麽，我們這裏可是有五千兵馬！”
　　“烏八，葭蘆川這裏的村子，可夠五千兵馬分的？！”屯禿古斯怒問道。
　　“誰說要打村子的，有點誌氣啊。現在我們已經合兵壹處，目標就該放高壹點！”烏八用刀鞘重重地壹敲地板：“再向東去不遠，便是宋國的壹座大城，聽說叫做晉寧軍。裏面幾千戶人家，金銀綢緞美人數也數不清。”
　　就算打下幾十座村子，其收獲也肯定比不上攻下壹座城池。宋人城市的富庶，早就在阻蔔人的口耳相傳中，傳到了每壹個的心裏。若是能攻下壹座城池，城中的財貨兵器，可謂是應有盡有，要什麽沒有。帶回去立刻就能招募草原上小部落，將手下的部眾擴大上數倍。
　　“幹了！”
　　“肯定不能放過。”
　　“要盡量快壹點。等宋人反應過來可就來不及了。”
　　“家裏面還缺兩個工匠。要在晉寧城裏面找全了。”
　　“兩個工匠算什麽？想要的話，分妳二十個！”
　　余古赧看著壹群開始興奮起來的族長和頭領們，頭就疼起來了。
　　他雖然是率領西阻蔔各部南下的部族長，可就跟頭狼壹樣，若是不能給下面帶了足夠的好處。掉過臉來，就能給下面的各部族分食掉。
　　之前與宋軍交鋒過幾次，雖然他們身上的裝備讓人眼饞，可實在是太硬了。如果給宋軍時間布開陣勢，就算想攻破他們的陣勢，也得費上許多精神，甚至有可能得不償失，或是丟盔棄甲的風險。
　　幸好他們的騎兵不行，戰局不利，轉身就能跑，兩條腿的總是追不過四條腿。可壹旦攻城的話，那可就兩說了。城裏面的守軍會攻出來，或是背後殺出壹群伏兵援兵來。
　　余古赧拿著腰刀敲了敲地板，打斷了熱火朝天的討論：“烏八，妳可知道宋人步兵的厲害？城池攻不下來怎麽辦？黨項人為了攻下鹽州城，擺出了十幾萬人馬，我們這裏可就五千。胡斯裏和厄不呂他們還都在西面幾百裏外。我們這點人別說攻下城池，要是宋人在我們準備攻城的時候圍過來怎麽辦？”
　　烏八跟余古赧針鋒相對：“這裏全是山，這麽多山溝宋人怎麽堵得過來？若是宋人的城池不好打，想逃也不是難事。”
　　“是啊，何必要硬拼？”烏八家的跟班也在配合著說話，“宋人的城池就在眼前，總要試壹試再說。萬壹打下來就是凈賺，若是看著難打，走就是了。”
　　誰也不會與宋人硬拼。
　　之前跟宋軍的壹支騎兵硬拼過壹次，僅次於余古赧和烏八兩家的紮剌部，立刻變成了墊底的壹支。前兩天剛剛在探路的時候，撞上另壹支宋軍騎兵，全軍覆沒。
　　有紮剌部的前車為鑒，已經沒有人會糊塗到拿自己部眾兒郎與宋人硬抗到底。而且現在哪壹人的氈袋中不是揣滿了金銀銅器、綢緞布匹？回去後立刻就能給妻兒綾羅綢緞地穿戴起來。誰還願意拼命？
　　可人人都是這個心思，還打得下前面的晉寧城嗎？還有什麽必要試探的？！
　　報警的號角聲壹下打破了屋中熱火朝天的討論。淒厲的號角聲壹聲聲回蕩在村莊兩側的山間，擁擠在村內村外的阻蔔騎兵，如同被驚起的麻雀，哄哄的壹團亂。
　　壹名斥候已經到了余古赧等首領們的面前，“族長，東南的山谷裏發現宋軍，正向我們這裏殺過來！”
　　“宋軍有多少人馬？”余古赧緊張地問道。
　　“兩千多人，差不多都是步兵，只有很少的騎兵。”
　　“距離呢？”
　　“就在五裏外。”
　　烏八立刻叫了起來：“整整兩千人啊，都到了五裏外才發現。妳們的眼睛是瞎了？！”
　　余古赧的臉色更加陰沈。斥候咕噥著，為自己辯解：“這裏的山谷太多了……”
　　“怎麽辦？”壹名小組長開口問道。
　　“當然是打。不過才兩千步兵！”烏八很是不屑地又叫道：“我們這裏可是有五千兵馬！”
　　余古赧甚有決斷：“烏八妳在村子裏守壹陣，我領兵繞道宋軍的後面，到時候妳我前後夾擊。”
　　烏八的眼中疑雲浮現：“為什麽不是余古赧妳在村中守著，我繞去宋軍的後方？”
　　余古赧這下當真是怒火上湧，握緊了手中鋼刀，與烏八怒目而視。兩人之前的氣氛壹觸即發，似乎只要再有壹點火星，他們就要火並起來。
　　“還在這裏吵什麽？！”壹個胡子全白的老頭兒這時候用力跺了跺腳，“有這個時間早就殺過去了。在山谷裏宋人又排不開陣勢，怕他們作甚？！”
　　白胡子老頭顯然有幾分人望，立刻就有人上來將余古赧和烏八分了開來。
　　大敵當前，余古赧和烏八兩人也沒有再爭吵的心情。各自就坡下驢，互相瞪了壹眼之後，就扭頭分開。
　　各部的族長和首領立刻沖出房屋，各自上馬趕去村外他們部眾休息的地方。叫起麾下的人馬，更沒有什麽計劃，直接向宋軍出現的方向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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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以千計的騎兵在山谷中飛馳，駭人心魄的重音早就傳到了宋軍將士們的耳中。
　　派出去探路的宋軍斥候，也帶著敵情回到了主將的身邊。
　　“阻蔔人是瘋了吧？”領軍的李瑛驚訝莫名，“騎兵竟然在山谷中往我軍陣裏沖？當他們是伏兵嗎？”
　　被派來押陣做監軍的折可適，同樣很是不可思議地攤開手，“或許真的瘋了。”
　　大地震顫仿佛底下當真有地龍在翻滾，這是千軍萬馬的奔馳。
　　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土石也在撲簌簌地向下落著，不是騎兵奔馳的震動，而是宋軍步卒在登上兩側的山坡。
　　“斬馬刀！”李瑛壹聲號令，前排的步卒全都將斬馬刀持在手中。
　　“神臂弓！”李瑛又是壹揮旗，山谷中立刻傳出壹片上弦的聲音。
　　“狠狠地打，壹個都不要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