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十六）

　　對面的騎兵大約三百騎上下，比自己這邊人數稍少壹點，但隨行的馬匹數量卻幾乎多了壹倍。種樸手下的這個指揮，已經是難得的壹人雙馬——壹戰馬、壹騎乘——而對面的馬匹數目，感覺就像出來放牧的牧民。
　　盡管從與騎手的身材對比上，看得出那些馬匹都不是太出色，個頭不高，體格較小，但架不住數量多得驚人。能在坐騎上這般豪奢，顯而易見絕不是大宋這壹邊的軍隊，而且種樸見識過的多少支鐵鷂子，都沒這般闊氣的。
　　雖然對方不知來歷，但有壹點可以確定，他們絕對是敵軍！
　　瞬息可至的距離，沒有觀察等待的時間，種樸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地下令：“吹號！舉旗！”
　　隨著種樸的暴喝，蒼涼的軍號吹向雲端。掌旗官雙臂使足力氣，用力壹擡，將收起的軍旗高高舉起，殷紅的旗幟呼啦啦在風中舒展開來。
　　這是戰鬥的信號。
　　宋軍的騎兵們立刻向著旗下匯聚，綿長的行軍隊列開始飛速地收縮起來。
　　而對面軍隊的反應同樣迅急，三聲號角響過，壹名名騎手就在馬背上飛身換馬，而後就向著宋軍這裏猛沖過來。
　　壹道道黃塵在馬蹄下卷起，在奔馬的洪流之後匯聚成壹條黃龍。這壹群騎兵，起步時前後不壹，但散亂綿長的行軍隊列在奔馳中自發地轉換為銜接緊密的沖擊陣線，完全省去了聚兵列隊的步驟，騎兵戰術運用之精妙，竟遠在宋軍之上。
　　來不及換馬了！種樸心中叫著不妙。
　　聚兵，換馬，然後沖鋒，這是宋軍騎兵進入戰鬥狀態時的壹貫順序。但突然間出現在近前的對手，根本沒有給他們留下準備的時間。
　　沒有換馬的余暇，就算換了馬，缺乏足夠時間起步提速的騎兵，還不如步兵管用。種樸也並不覺得，自己麾下的這群騎手，有資格與對面的敵軍在騎術上壹較高下。
　　轉身逃跑——或者叫轉進——的念頭在種樸腦中壹晃而過，但立刻就放棄了。胯下的坐騎馱著他在風沙中走了半日，又是專門用來代步的乘用馬，跑不了半裏，就會給敵軍追上。
　　“劉莊，回去報信！”種樸急急地遣了壹名親兵，隨即翻身下馬，喝令道：“取弓，下馬！”
　　跟隨種樸出來的這壹支騎兵，都可算是精銳。種樸又是種諤的嫡親兒子，說話管用得很。聽到命令之後，紛紛下馬，抓起刀槍弓箭就列隊布陣。擺開的陣型，比起之前在馬上的時候又聚攏了壹些。
　　只是壹轉眼的工夫，越來越近的敵方騎兵，已經讓人能分辨得出他們身上具體的細節。
　　種樸在調整陣型，安排人手看管馬匹的時候，也不忘緊鎖著越來越近的敵騎。
　　完全陌生的旗幟，完全陌生的裝束，甚至連進兵時的號角聲都與種建中所熟悉的鐵鷂子截然不同，這是壹支他從來都沒見過的騎兵。
　　壹股寒流從脊柱傳上來，差點讓心臟停跳。種樸立刻就想起了壹直都在心頭中纏繞不去的憂慮，難道是契丹人已經決定發兵幫助西夏了？但狂奔而來的敵軍，與種樸曾經聽說過的契丹服飾仍有著壹點差別，壹絲僥幸在心底的黑暗中冒起。
　　身邊的向導突地打起了擺子，黃了面皮，顫聲道：“娘吶，那……那是北面的兵！”
　　“是黑山威福軍司【河套】？”種樸猶然抱著最後壹份希望，那是西夏最北面的壹個統軍司。
　　“是阻蔔【即韃靼，蒙古前身】……”向導擠出壹個哭壹般的笑臉，“是北方草原上的阻蔔人！”
　　“阻蔔……是什麽都無所謂了。”
　　並不是說聽到非是契丹人，就讓種樸安心下來，而是他已經沒有多余心力去在意了。壹裏的距離，只剩最後的三分之壹。
　　蹄聲已經充斥在耳中，種樸拔出腰刀，斜斜指向長空。
　　下面的士兵在種樸做出這個動作之後，便被都頭、隊正們催促著舉起了掌中戰弓。
　　騎兵不會攜帶神臂弓，也不會攜帶斬馬刀，騎兵裝備的胸甲更是只有沖陣時才會裝備，尋常出巡，連營門都帶不出來。
　　壹般騎兵在馬上的武器只配備有加裝了倒鉤的環子槍，軍官多個鐵鞭，弓箭則都是有的。近年來鋼鐵產量大增，四百人都有柄腰刀。此外種樸所領的這壹部兵馬，還加配了殺傷力很弱的諸葛連弩，算是給騎兵的優待。
　　借助不了戰馬的沖力，鋒銳的鐵槍毫無意義，騎槍要比步卒所用長槍短了不少。而弓力甚綿的諸葛連弩，發射速度很快，卻都是用來驚嚇敵軍戰馬，作為不擅馬戰的騎兵們的秘密武器。而現在在全軍下馬之後，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只有弓壹張、刀壹柄，然後還有短槍壹支。
　　不過宋軍缺馬，故而對騎兵最為珍視。能成為騎兵，弓馬嫻熟乃是第壹條。下了馬後，壹幹騎兵都可算是步卒之中的佼佼者。
　　腳踏實地，騎手們張弓搭箭。隨身攜帶的壹壺二十支長箭也許只能支持片刻工夫，但在箭矢用光之前，沒有哪家的騎兵，能在正面相抗中壓制他們分毫。
　　但他們身上的壓力也絕對不輕。區區三百騎兵的奔馳，迎面過來時，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許多人的臉色越發的難看，握住弓箭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而種樸喉嚨有點發幹，心跳得很快，掌心莫名其妙地冒出汗水，後背也是黏黏濕濕得好不難受。
　　“百步！”當敵軍立刻就要進入弓箭的射程，多年來接受的教育，讓種樸收攝起心神，“都準備好了，舉弓！”
　　四百余人聽命，嘩的壹聲，幾乎就在同時舉起掌中的戰弓，而壹支長箭也搭到了弓身上。
　　也就在這短暫的幾秒鐘，敵軍猙獰的面孔已經看得很清楚了，甚至似乎感覺到了對面的人馬噴出來的熱氣。
　　種樸的雙眼中只剩堅定，掌中長刀向下用力壹揮，用著最大的氣力怒吼著：“射！”
　　四百騎兵同時松開弓弦，爆裂般的弦鳴，響徹無定河北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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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古赧該到。”燕京析津府的宮城中，耶律乙辛壹圈圈慢悠悠地踱著步子。
　　“這兩天就會有消息了。”蕭得裏特恭聲回道。
　　耶律乙辛走了兩步：“他的八千騎雖不算多，贏也是不壹定能贏，但嚇壹嚇南朝還是沒問題的……宋人就算分清阻蔔和大遼本部的區別，也肯定會亂作壹團。”
　　壹直都是遼國西北藩屬的阻蔔部族出現在西夏，其政治意義遠在軍事意義之上，之前的恫嚇重復千遍，也比不上八千阻蔔騎兵的出現。
　　蕭得裏特諂笑著：“南朝的君臣聽說，肯定是會嚇得魂飛魄散，尚父說什麽就是什麽。歲幣翻倍，割讓土地，都在情理之中，到時候，就看尚父想要哪壹條來實現了。”
　　“能多個十萬歲幣就夠了，我也不貪心。”耶律乙辛笑著說道。距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心情也越是放松。
　　他要的是穩定自己權位的聲望，無論是勝利、土地還是歲幣，只要能從宋人那裏得到壹點實質性的好處，就能壓制國中的反對派。如果這壹次能成功，不但能斬斷宋人對西夏伸出的貪婪之手，還能輕而易舉地將所有反對派斬草除根。
　　“余古赧領兵去了西夏，下官就有些擔心磨古斯會不會趁這個時候做出些親痛仇快的事來。”
　　阻蔔是個大的範疇，其下分作三部，東阻蔔、西阻蔔和北阻蔔。
　　余古赧是西阻蔔的壹員，靠西夏最近，關系也親近，甚至與黨項部族經常聯姻。而磨古斯則是北阻蔔的大首領，麾下上萬帳，控弦三萬，乃是阻蔔諸部中實力最強的壹部。
　　阻蔔諸部都窮，故而秉性兇悍。起家於草原之上的契丹，對其極為提防，嚴禁鐵器輸入。偶爾為了壓制某個大部族，甚至還禁鹽禁茶。只是這些年，北阻蔔以磨古斯為核心，烏魯古河和薛靈哥河附近的部族漸漸有聯合起來的趨勢，放在西北路招討司和阻蔔大王府的幾萬人，已經越來越難以壓制住磨古斯的野心。
　　相對而言，東阻蔔和西阻蔔就比較聽話了。這壹次促成西阻蔔南下，不僅僅是西夏拿出來的好處，耶律乙辛的默許也是壹條。耶律乙辛不打算讓契丹本部赤膊上陣，那麽讓阻蔔卻幫個忙，也就是正和他心意。
　　這幾年耶律乙辛要專心於國中，外圍的藩國部族暫時很難分心去壓制，能放出去禍害宋人，可是難得的機會。對於百多年來，斷斷續續的不斷舉起叛旗的阻蔔諸部，眼下就是聽話的東、西兩阻蔔，多死些人也不是壞事。
　　“余古赧的能力如何不好說，磨古斯的野心也不好說，但他們中間有阻蔔大王府盤踞，這時候無論是什麽樣的消息，都是好消息。”耶律乙辛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職位穩如泰山，而眼下則是給了他壹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只要能削減西夏和阻蔔的人丁，什麽買賣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