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

　　“大人！”王厚快步地走進王韶的公廳中，“陳舉、劉顯已然束手就擒。除了陳舉的兩個兒子，兩賊的黨羽、親族也被壹網打盡！王舜臣現在正押著他們往州獄中去了。”
　　“知道了！”王韶淡淡地應了壹聲。他坐在桌前，頭也不擡。註意力依然放在手上的壹份公文上。
　　王厚壹臉興奮，並沒註意到父親的不對勁，“沒想到捉拿陳舉這麽容易。大人只提個頭，多少人搶著去做，連李經略也沒意見。”
　　“……因為陳舉原本是只刺猬，現在卻是頭肥羊！”
　　王厚笑嘻嘻地點頭說著，“大人說的是！幾十萬貫的身家，就算放在東京城中，也是壹等壹的富戶了。只是陳舉原先勢強，又沒幾人知道他的家財多少，就算有人垂涎其產業，還要防著被他反咬壹口，得不償失。可現在就沒這麽多麻煩了，陳舉要殺玉昆，卻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到了斬首臺上。”
　　在大宋，財可通鬼神。如果陳舉的幾十萬貫家資運用得宜，又沒有耽誤時機，那今年被遠竄偏僻小郡的官吏名單中，說不定要加上王韶壹個。可現在，陳舉的豐厚身家，卻成了人人都想咬上壹口的肥肉。
　　“韓玉昆被陳舉害得不得不去服衙前役，連父母也得遠遁鳳翔去避風頭。若他知道陳舉垮臺，不知會多感激大人！”
　　“誰知道呢！”王韶嘆了壹句，將手中的公文丟在了桌上。
　　王厚終於發現王韶神色不對了。他探過頭去，只看了壹眼公文上的文字，當即便驚叫了起來：“張守約要薦舉韓玉昆？！”
　　“以三班借職管勾路中各處傷病事宜。”王韶神色淡然地補充道。閉起眼，靠上交椅的靠背，秦鳳經略司機宜深深感嘆著：“想不到韓三秀才不但文韜武略皆有所長，連治病救人的本事也都有所涉獵……範文正【範仲淹】倒是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張子厚是範文正的私淑弟子，多少也懂點岐黃之術，記得他還給蔡經略開過方子。不成想他教出來的韓岡竟也是學了個十足十，才幾天工夫，就從張希參【張守約字】那裏掙了個三班借職下來……”
　　抵達甘谷城連十天都沒有，韓岡就能讓張守約薦其為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這完全出乎王韶的意料。
　　三班借職，是武臣品官中最低壹等的官階，而管勾路中各處傷病營事宜則是韓岡要負責的職事。前壹個是本官，代表著韓岡的官身階級，同時決定了俸祿【工資】級別，故而亦稱為寄祿官。後壹個是差遣，決定了韓岡要做的工作。
　　這種官職和差遣分離的做法，也為後世所繼承。比如有壹人擔任著市衛生局長，正處級幹部，那麽按宋代的說法，衛生局長是差遣，正處就是本官。當然，宋代的官制更為復雜。
　　宋代的差遣與品級無關，知縣、知州都是差遣，卻不是固定品級。擔任同壹等級差遣的官員，他們的品級高的能有三四品，低的可能只有七八品。比如王韶，秦鳳路經略司機宜文字只是他的差遣，是他的職事，沒有品級，只有他的本官——太子中允——才確定了品級：正八品的朝官，這是能參加朝會的最低的品級【註1】。
　　盡管張守約為韓岡薦舉的官身，僅是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終究已是有品官身。整個大宋朝，有品級的文官武官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四萬人。如王舜臣，才壹個正名軍將，離三班借職，尚有五級。王君萬，指揮四百精銳騎兵的指揮使，也不過壹個殿侍，離三班借職還有三級。
　　王舜臣在裴峽谷親手斬獲十壹個賊人，如果背後沒人的話，勉強能升個兩級；而王君萬於南谷壹戰中領軍沖陣，計算功勞後，也最多跟得了官後的韓岡平起平坐。說實話，韓岡由布衣得薦舉而任官，算是壹步登天。
　　雖然對韓岡可說是崇拜，但王厚卻不希望韓岡因張守約推薦而得官，這份人情當留給自家做，以用來結好韓岡。他怏怏不樂道：“張守約只是壹個路分都監，他的薦舉，不壹定能成。”
　　張守約作為路分都監，當然有薦舉權，但路中經略司也有反對的權力。不僅如此，張守約的薦舉還要上報到三班院，由專門負責低品武臣審查的三班院來評判韓岡是否夠資格入朝為官。
　　“向寶多半會反對！”王厚很確定地說道。
　　“不要小瞧向寶！”王韶冷笑：“只是他現在的確是進退維谷。若是贊成，還能落個寬宏大量的名聲，如果他反對……盯著他都鈐轄位置的，不知有多少！張希參怕是也有份！”
　　“難道張守約是故意做給向寶看的？”
　　“多半就是。”
　　王厚還是聰明的，眨了眨眼睛，頓時明白他老子的意思。向寶是路鈐轄，而張守約是路分都監，兩人分別是秦鳳路武將中的第二和第三號人物。向寶如果去職，留下的位子，要麽是朝中另派，要麽便是由張守約直升。張守約剛剛在甘谷城立下了功勞，中樞的相公們不會看不到這壹點。張守約現在怕是滿心思都是將向寶從秦鳳趕走，好取而代之。
　　“張守約真會抓時機！”
　　“這機會是韓岡送給他的。”
　　“大人！”不知是多少次向王韶推薦韓岡不果，王厚不棄不餒，又開始談論韓岡，“韓玉昆才智手段皆遠過常人，如果不及早將之招攬，日後必然追悔莫及！”
　　“此事為父當然知道。”王韶不知是看到甘谷城的公文抄件後第幾次嘆氣。
　　從韓岡能讓自己壹向心高氣傲的次子如此敬佩，其才不問可知。不過，王韶對韓岡真正的了解，還是回到秦州城後。當日韓岡北去甘谷，而王韶先發了馬遞加急傳信秦州，第二天又跟甘谷城的捷報信使壹起返回。
　　裴峽谷中的壹戰，究竟是突發事件，還是不妙的征兆，這壹點誰也不能確認，李師中和王韶都不會冒半點風險。而等王韶加急趕回秦州城，與李師中壹起安排下人手調查裴峽谷後，再去收集關於韓岡的信息，如此壹來，軍器庫壹案便浮出水面。
　　以王韶的眼力和老道，當然不會被表面的文章所蒙蔽。穿過書寫在文牘上的迷霧，韓岡自從離家入城後的壹番作為，王韶已是了若指掌。身處絕境之中，竟然能在壹夜之間，連殺三人，以至於翻盤獲勝，逼死仇家。除此之外，兩個原本是陳舉壹方的庫兵，也不知韓岡是如何向他們稱述利害，加以說服，讓他們死心塌地地拋棄陳舉，在案發之後，毫不動搖地站在韓岡這壹邊。
　　“殺伐果斷，臨陣勇決，又有蘇張之辯。這韓三，論性子論勇武論才智，當不輸舊年治蜀的張乖崖！”這是當日，王韶了解到了軍器庫壹案的內情後，對王厚所說的壹番話。
　　張乖崖，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乖崖是自號，本名是張詠。張乖崖以劍術聞名於世，據傳言他少年遊學時曾誤入黑店。當店家要謀害他的時候，他拔劍斬盡店主壹家老小，又放火燒屋，弄出了個無頭的滅門公案來。
　　而他為崇陽令，崇陽縣看管錢庫的庫吏偷了庫中壹枚錢幣，張乖崖意欲杖責，而為庫吏所詬罵。張乖崖不說二話，直接批了判詞“壹日壹錢，千日壹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便親手壹劍將其斬殺，那絕對是豪俠的性子，即便放在俠客遍地的兩漢，也不輸人多少。而韓岡殺人不眨眼的脾氣，與張乖崖比起來，也相差仿佛。
　　“如果此子能考個進士出身，說不定日後又是壹位名臣。”這是王韶現在說的，只看韓岡病愈後，短短兩個月間的壹番作為，他的確有這份能耐。
　　韓岡如此人才，王韶當然想收歸門下。但兒子王厚不爭氣，被韓岡誑得五體投地。如果這種情況下把韓岡招來，那就不是門客就能安撫得下，少說也要個官身才夠。驢子還沒開始拉磨，就給他吃飽草料，如此蠢事，王韶不願去做。
　　只在伏羌北門匆匆壹會，韓岡過於鋒銳的眉眼，已經給王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由心生，韓岡裝出再多的謙恭平和，也掩飾不住心中的狂傲。所以王韶打算先磨壹磨韓秀才的脾氣和傲氣，讓他不敢奢求太高，再清理掉害過他的仇家，讓他別無後顧之憂。這壹打壹拉，想來韓岡也該俯首帖耳。如果日後他辦事得力，便薦舉他為官，如果是言過其實的廢物的話，也可以趕走了事。
　　王韶的盤算很精巧，劇本寫得也很好，但他忘了韓岡雖算不上大牌，卻也沒有照著劇本演出的義務。王韶更沒料到，韓岡還有著自己編寫劇本的能力。
　　誰能想得到呢？韓岡到甘谷城不過數日，就能作出張守約可以名正言順薦舉他的功績？！
　　“置錐於囊，如何不脫穎而出？”王韶嘆著自家的天真，對王厚道，“二哥兒，明日妳隨我去甘谷！”
　　註1：王韶正八品的品級看似很低，但北宋官制中，高品官員其實數量很少，低品官員也能任高官，許多時候，正六品就能擔任宰相。再舉個例子，比如縣令俗稱的七品芝麻官，但在北宋，知縣壹職基本上都是從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知州都能擔任了。關於北宋官制，俺會在後文中慢慢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