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七章 往來城府誌不移(五)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1
遊酢並不是打算指責韓岡的人品,只是想說他的才智和城府。但看到兩位同門都誤會了,也不方便辯解。
“有韓岡主持,縱然張橫渠仙去,但氣學也是日漸昌盛,他回京之後,就算有公事耽擱,也必然能有所開創。”謝良佐岔開了話題,嘆了壹聲:“對手日增,時不我待啊。”
楊時沒有半點擔心:“氣學其實自顧不暇。天人之論,猶如鴻溝壹般,韓玉昆跨不過、補不上。其實就是上元節宣德門外的燈山,看著光鮮炫目,實則就是竹皮薄紙糊起來的,壹戳就破,壹燒就著。要不是因為這壹點,呂與叔如何會轉投而來?”
在楊時看來,別看現在氣學給其他學派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不過就未來的發展來說,氣學的敵人就是其本身。如果沒有壹個完整自洽的體系,任何壹門學派都是很難傳承和發揚的——尤其是在競爭者如此之多的情況下。
氣學最大的問題就是自然和天人之論割裂極為嚴重。承認天子受命於天,這是氣學圭臬《西銘》中闡述的觀點,但這壹點是決然不可能從張載的氣之壹元說中得到證明,而韓岡主張的自然之道更是讓這個裂痕變得更深更大了。
“韓岡對此避而不論,可躲能躲到什麽時候?這是壹個大關節,避不得、讓不得。要麽就是天子不再受命於天,要麽韓岡就得承認他的自然之道有錯。”
遊酢卻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以韓岡的心術才智,不可能坐視這樣巨大的破綻不去彌補。何況張載諸多門人,也不可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程門自號道學,眼下的第壹大敵是控制了士子們晉身之階的新學,但遠期則必然是氣學。韓岡用心長遠,日後等他身登相位,自然會想方設法讓氣學成為國子監中教授學生的課本,讓其成為天下的顯學。
就如手上這只千裏鏡。韓岡壹直以來對天文星象只有只言片語,最多也僅僅是提及過日月星辰乃是由氣而生的宣夜說。但千裏鏡的出現,讓人們可以細觀天穹,對日月星辰能夠有著更加深入的了解。
組成顯微鏡和千裏鏡的兩種透鏡都是他所創,而且還闡明了原理。明其理,故而才有了顯微鏡和千裏鏡。
系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依氣學之說,透鏡折射光線的原理就是形而上的道,是從世間實物中歸納出來的道理,而千裏鏡、顯微鏡,就是這個道理重新反饋到世間的結果,是形而下的器。
道和器是壹體的,若只求形而上,那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空談而已。而只註重形而下的器,不註重歸納其中的道理,那就只是個庸夫而已。
氣學,或者說韓岡,壹直都在主張經世濟用、明體達用、學以致用,不同的詞匯有著相近的含義。任何道理和學問都必須能用到實際上。秉承的是安定先生胡瑗的理念,在橫渠書院,諸多弟子都要兼習經義和治事,水利、兵法、錢糧、刑名,在鉆研經義之外,都要在其中選出兩項來學習。
對系辭這壹句話的詮釋,便是氣學的壹個大關竅。
但程門之中,對這壹釋義完全無法認同。楊時道:“正如呂與叔所說,韓岡終究還是所學不正,壹應建樹都是旁枝末節,須知道理性命才是根本。”
“但越是淺近,越是能引人就學。顯微鏡和千裏鏡,在洛陽城的官宦子弟中都蔚然成風。”謝良佐嘆道,“下裏巴人,和者數千,陽春白雪,和者數十,等到‘引商刻羽,雜以流征’,那就只有三數人能和得上了。”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聖人之學,顏子【顏回】亦覺艱難。淺近易學的那是少正卯。”
說歸這麽說,但其實程門中的每壹個人都能從韓岡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韓岡的聲望,來自於壹樁樁功績的累積,他的威信,來自於壹名名百姓受到的恩惠。名望越重,說話的分量也就越重,他所主張的理念,願意去學習的人也就越多。
韓岡編寫的蒙書,在關中的蒙學中已經開始推廣。教人識字、明義的有三字經,數算的有算術,講述天地萬物的有自然,從頭到腳全都是氣學的影子。等到這些小學生們長大成人,還會有多少人能接受其他學派的觀點?
新學靠著王安石的權威,成了朝廷主張的顯學。就算其他各家學派,想要去考進士,都必須學習三經新義。但新學如今的地位,靠得還是新黨的地位,當朝政不再由新黨來掌控,新學當然也就被斷根了。
而氣學,上有韓岡護持,下有關中蒙學不斷培養出士子,加上橫渠書院中出來的士子,由於有治事之材,只要運氣不差,入官之後,肯定要比只通經義和詩賦的官員更受重用。
如果要與氣學壹較高下,就必須盡快了。否則等氣學聲勢大起,就會變得跟如今的新學壹般,壓制所有的學派。而且以氣學如今深植根基的做法,壹旦盤踞下來,便再難動搖。
“不用擔心。”謝良佐走到遊酢身邊,“且不說氣學如此聲勢,必惹得新黨視其為眼中釘。就是只憑我程門壹脈,日後約期辯經,也定然能拿回壹場大捷來。”
……
江寧府的夏天壹直都是以炎熱著稱,不過城外鐘山邊上,有著徐徐山風,倒也不是那麽難耐。
王安石坐在道邊的壹方青石上,面前壹副棋盤,對坐壹名道士,兩頭幹瘦的老驢在旁邊啃著青草,壹株老槐蔭蔭如蓋,為他和弈棋的對手遮擋著火辣辣的陽光。
山風徐來,卷走了炎炎暑氣。王安石壹身道袍,對面的又是壹個老道,兩人都是木簪芒鞋,身上看不到任何飾品,看起來就是兩個普通的道人——應該說是窮道士——在路邊下棋。
山林下的道路時有行人往來,從他們的身邊經過,最多也就瞥上壹眼兩眼,都沒人註意到坐在道邊石頭上的,有壹人是曾經執掌天下政務、權勢赫赫的名相。
“前些天怎麽不見相公出來?可是貴體有恙?”李叔時在棋盤上落了壹子,隨口問道。
王安石專註著棋盤上的黑子白子,漫不經心地回道:“病倒沒有,困於文牘而已。”
李叔時擡起頭:“是相公這幾年在寫的那本書?”王安石這幾年壹直在琢磨著訓詁字義,這壹點李叔時與其下棋聊天時多多少少也聽了壹些。
“已定名做《字說》。”王安石點了點頭,隨手落了壹子。
其實《字說》這個書名王安石很早就確定下來了,脫胎於《說文解字》,在跟親友交流的時候,因為尚未成書,卻是沒有公開的將書名附上。依照書名來看雖說是解字,但內容卻多為訓詁,又兼論音韻,儒門小學中的文字、音韻、訓詁三個門類卻占全了。不過小學本是壹體,皆是經學之本,提到其中壹個,就少不了帶出其他兩個。
早在英宗仍在位時,王安石就開始撰寫本書,到了壹年前才有了初稿。他將初稿分抄了寄給幾個功底深厚的親友,讓他們品鑒指正。他人的回信皆說好,可就是二女婿最不客氣,直接就說是刻舟求劍。可也多虧了韓岡那個好女婿,讓王安石對《字說》幾處不合人意的地方也做了些修改。這壹回《字說》壹出,新學的根基也就穩下來了。
李叔時聞言拱了拱手,“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賀!相公才學冠絕當世。《字說》壹出,先儒傳註當讓出壹頭的了。”
“豈是欲與先賢爭列?不過是為了正本清源罷了。”王安石道,“先王患天下後世失其法,故三歲壹同。同者,所以壹道德也。”
李叔時能與王安石做棋友,見識自不差。聽到隱含殺機的“壹道德”三個字,眼前便是壹片金戈鐵馬,耳畔也仿佛有鼓角齊鳴。這部書果真是為了壓制壹幹儒門別傳。
王安石和李叔時邊聊邊下棋,太陽在天空中壹點點地移了位,漸漸的落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見王安石大半個身子都籠罩在依然熾烈的陽光下,而他帶在身邊才十歲出頭的小伴當又蹲在地上看螞蟻,李叔時咳嗽了壹聲,提議道:“相公,不如換個地方吧。”
王安石安坐於青石之上,不動如山,毫不在意,“由他去,來生轉世做牛,須得日頭裏耕田。”見李叔時有些遲疑,催促道,“快下啊,別耽擱,老夫這盤可是要贏了。”
竹林沙沙作響,壹陣清風從林中,吹散了身周的熱浪,蘇昞聽著林中傳出的自然音韻,心中壹片平安喜樂。
就在書院的壹角,來自書院左近鎮子上的小學生們正在高聲念誦著三字經。童稚之聲,讓人聽了也能會心壹笑。
關中壹地已經有大半蒙學開始采用三字經和韓岡的算學、自然兩部蒙書來教授學生。以十萬計的蒙童,就算人才是百裏挑壹,也是以千來計算——這就是氣學的未來。
對於韓岡的計劃,蘇昞很是欽佩。願意花時間來培植根基,眼光望著十幾年幾十年之後,這樣的耐心很少出現在年輕人身上。年長者有耐心卻缺乏時間。而韓岡,時間、耐性和才學都不缺,日後光大氣學壹門,必然是他。
與此同時,艷陽高照的暑熱中,壹隊車馬抵達了東京城的西門。
戴著遮陽的鬥笠,身著別無外飾、適合散熱的寬大袍服,韓岡仰頭望著高聳的城垣,時隔壹年,重又看到了東京城的城墻,但之前的心境並無改變。此處雖是不見蠻夷鐵騎,但亦是用武之地。
韓岡家的千金興奮地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爹爹,爹爹,到京城了?”
“是啊。”韓岡屈指壹彈女兒小腦門,“到京城了。”
“爹爹欺負人。”金娘捂著頭,眼淚汪汪地嘟著嘴坐回馬車裏了。
被女兒的嬌憨逗得心懷大暢,韓岡回頭望著深深的門洞之後那寬敞筆直的大道,輕聲道:“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