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壹）

　　濮王府老宅的後園，向以岸上垂柳，水中青蓮，聞名京中。
　　能遠觀垂柳，近觀青蓮的池中水榭，僅以壹道虹橋與岸上相連，風景更是別致。
　　故而每到春夏，水榭之中，多有飲宴。虹橋之上，往來仆婢絡繹不絕。
　　但今日水榭之中，除了濮安懿王趙允讓的血脈，再無他人。
　　天下最尊貴的壹群趙氏子弟，正環坐底層廳中，卻沒壹個人開口。
　　甚至連視線也不與其他人相交，幾乎每壹個都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做足了菩薩樣。
　　坐在靠近下首的趙宗祐左看看又看看，得到消息後提議召集眾兄弟子侄的是他。被邀請的人，心裏肯定都在擔心所以才會來，可人到了之後，卻壹個個都裝啞巴。想著，他心頭就是壹陣火：“說話啊？廿二？妳還真睡著了？！”
　　過世的濮安懿王趙允讓，壹共生了二十二個兒子，其中第十三子過繼給仁宗做了皇帝，趙宗祐則是他第二十壹子。
　　排行二十二的趙宗漢打了個哈欠，他是老幺，也是皇帝的嫡親叔祖，但他寧可裝老糊塗，“說什麽？”
　　“說什麽？”趙宗祐氣得笑了，“沒天子，沒太後，幾個宰相就把朝臣找過去開朝會了。妳說他們要做什麽？”
　　“難道還能把我們這些宗室都給殺了不成？”趙宗漢懶洋洋地，“既然不至如此，還不就安心等著看。而且，不是說要設議會嗎？”
　　趙宗祐怒沖回去，“妳信？！”
　　“鬼才信。”趙宗漢咕噥壹下，沒說出口。
　　趙宗祐憤然道，“那些亂臣賊子根本就不是辦什麽議會。這個節骨眼上，不是商量廢立之事，還能是什麽？”
　　“廿壹叔，還請慎言。”坐在更下面壹點的趙仲鸞忙提醒。
　　趙宗祐就像吃了火藥，“這時候還講究什麽？！”
　　趙仲鸞很無奈。他是趙允讓的長房嫡孫，年紀比趙宗祐都要大。
　　但長幼有序，嗣濮王的爵位還在他叔叔之間傳承，落不到他手上，他說話，卻壓不下趙宗祐。
　　“擺明了就要另立新君，只是領頭的幾個獨自做不來，又不想落個壞名聲，就這麽拉幫結夥。”趙宗祐義憤填膺，拍著幾案，問下手的趙宗漢，“廿二，妳怎麽說？”
　　趙宗漢翻了翻眼睛。
　　兄弟中就數他趙宗祐小，而侄子們又不夠資格被趙宗祐點名，所以倒黴的全都是他。
　　“廿壹。”坐在最上首處的趙宗暉看不過去了，睜開了眼。
　　趙宗暉是濮安懿王趙允讓如今還在世的兒子中最年長的壹位，同時也是現如今的嗣濮王，他開了口，趙宗祐立刻就只能乖乖地洗耳恭聽。
　　趙宗暉道：“就是相公們要廢立天子，能接位的也只有孝哲才是。”
　　如果趙煦退位，從親緣上，的確只有趙頵的長子趙孝哲最是合適。但宰相們要廢立，絕不會這麽順理成章地選人。
　　排行第九的趙宗晟轉著手上的青玉扳指：“若是孝哲繼位，太後當如何自處？若是太後要是打算為先帝過繼壹子來繼位，那孝哲的長子之身，反而是個阻礙了。”
　　“九哥說得是。”排行十二的趙宗愈點了點頭，“不過要過繼，當也不會選孝哲的幾個弟弟，太近了。”
　　趙宗愈沒明說出來，但他的意思，在座各位都明白，全都是他們的兄弟鬧出來的事。
　　英宗當年鬧得壹攤爛事，太後和宰相們肯定都會引以為鑒。所以壹說起過繼，趙頵的幾個兒子縱幼年失怙，但日後多半免不了要擡舉趙頵。這樣的情況下，就不免嫌親緣過近。
　　幾個兄弟前後開口，把話說透，趙宗暉就看著趙宗祐：“既然不是孝哲，也不會是他的兄弟，那就只有在我們這壹房挑人了。廿壹，妳想說的是這件事？”
　　的確就是這個理，親侄兒太近了，遠的又要出了五服，反倒是不近不遠的濮王壹系的子孫更適合壹點。
　　“我家的兒子少，家產夠分了。”趙宗漢半睜眼半閉眼，有氣無力，“廿壹哥哥，這等好事也輪不到妳我，當初十三哥被抱。養是什麽時候，過繼又是在什麽時候？老子都還活著呢，兒子過繼過去，難道還要老子跪兒子？”
　　英宗自出生後就被抱。養宮中，是想沾壹沾濮王壹系多子多孫的喜氣。那時候，被養在宮中的還有其他兩名兄弟姐妹人數眾多的宗親。
　　而英宗被正式立為皇儲，卻是連兒子都生了。那時候，英宗、趙宗祐、趙宗漢的父親趙允讓，已經不在人世。
　　說完，趙宗漢又瞇縫起眼睛，縮在交椅上，打起盹來。這等要命的事，他可不敢亂摻和。
　　肉就只有壹塊，想吃肉的很多，看守肉的更多。壹個不好，吃不著肉反而惹上壹身騷。更何況，只要自家不死，這肉肯定是吃不上。
　　這樣都還要往上貼，這得利令智昏到什麽地步？
　　幾十只眼睛看著趙宗祐，等著他的話。
　　砰的壹聲脆響，碎瓷飛濺，青瓷茶盞在廳中央碎做了千百片。
　　趙宗祐壹怒之下砸了茶盞，漲紅了臉，指著自己的心口，“妳們都在想什麽？我趙宗祐會糊塗到這般地步？”
　　他從來都沒想過染指皇位，趙宗祐深知，只要他還活著，他的兒子就壹點機會都沒有。他擔心的，是外姓朝臣的權力越來越大，以至於趙家地位不保。柴氏貴為國賓，又哪裏比得上宗親？
　　壹片赤誠被兄弟們誤解，趙宗祐憤怒地在廳中叫喊著，“官家當年是不是弒父，看現在情況多半做不得真。現在那群亂臣賊子就要以此為理由，來廢了官家，要是給他們做成了，日後我等宗親還有立足之地嗎？！”
　　“廿壹。”趙宗暉的白眉連動都沒動，“妳手上有兵嗎？說話有人聽嗎？這件事，太後、宰相、朝臣都有份說話，偏偏就是我等宗親不能開口。真要強開口，壹盆洗筆的水就能把我們給趕出來。”
　　當年真宗病重，仁宗年幼，八大王趙元儼以問疾為名逗留宮中不出。當時的宰相李迪就拿墨筆在給這位八大王送去的熱水中涮了涮，弄得趙元儼以為是毒水，嚇得連忙出宮。
　　此番典故人人皆知，就是哪位皇帝不知道，那些朝臣也會告訴皇帝，宗親如鷹如狼，朝臣才是可靠的忠犬。
　　但現在呢，宗親軟弱無力，京師內外壹切都被宰相操縱。
　　趙宗祐憤然，“要是有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怎麽辦？”
　　“那就只有拼了這條老命了。”
　　趙宗祐冷著臉，“廿壹只怕三哥屆時想拼命亦不可得。”
　　豎子不堪與謀！
　　從老宅出來，趙宗祐怒火中燒，心中壹直回蕩著這句話。
　　自家的兄弟全都是些廢物，就這麽看著亂臣賊子去刨趙家天下的根基。
　　能廢壹次，就能廢兩次，遲早趙家就會變成了曹家，就等著蘇、章、韓，哪個能成司馬家了。
　　車子停了，趙宗祐也不等伴當開門，自己推門下車。
　　看到車外環境，他的雙眸頓時就是壹縮。
　　不是自己家，是……開封府。
　　開封府的正堂實在太顯眼了。
　　怎麽會來這裏，趙宗祐心中驚疑不定。
　　再看前面車夫，到底什麽時候換的人？還有站在車門踏腳上的伴當，怎麽也不見了蹤影。
　　他為了隱秘行事，輕車簡從地去老宅，連車夫只帶了三人，可也不該無聲無息地就不見了人。
　　“這是怎麽回事？”
　　趙宗祐定了定神，沈聲問著前面的陌生車夫。車夫轉身下車，賠笑道，“小人奉王大府之命，有要事請郡王相商。”
　　趙宗祐驚怒道：“是王居卿？！”
　　壹人在後應聲，“正是在下。”
　　趙宗祐倏然轉身，正見到這壹任的開封知府。他勃然作色，“竟敢挾持宗親，妳們是要造反！”
　　“造反？”王居卿搖了搖頭，“要造反的不是居卿，是大王才是。有人證，有物證，還請大王老實招了吧。太後那邊還能給大王留些顏面。待到三堂會審，也就沒什麽體面了。”
　　“什麽人證物證？！”趙宗祐驚怒交加：“爾等想要構陷入罪？”
　　他可是要保自家侄孫的大位，什麽時候要謀反了！？誰那麽大的膽子，敢構陷濮王家的人？
　　王居卿向後壹瞥，壹人便從堂後轉出來。
　　趙宗祐兩只眼睛霎時瞪得溜圓，咬牙切齒，“趙世將！”
　　趙世將沒理會他，向王居卿壹拱手，“見過大府。”
　　趙世將這般做派，不是承認也是承認了。
　　趙宗祐血湧上腦，眼前壹片血紅，“趙世將？！妳竟敢勾結外人害我宗室，妳是瘋了嗎？”
　　王居卿壹擺手，兩名衙役立刻出來，橫拖豎拽地把趙宗祐給拉走，還不忘拿了塊破布堵上趙宗祐的嘴。
　　王居卿沖趙世將行了壹禮，“這件事，接下來就拜托君侯了。”
　　趙世將點了點頭，望了望趙宗祐被拖走的方向，似有愧色，但神色又冷硬起來。
　　他還記得族弟趙世居呢。
　　二大王不讓人省心，熙宗皇帝要殺雞給猴看。但殺誰不好，偏偏是太祖壹系的子孫給拉出來當雞。
　　其中壹個罪名就是自詡貌類太祖，故有謀反之意。血脈嫡傳，相貌當然相似。難道長得像就會想謀反？
　　趙世將本來做著好端端的馬會會首，在這壹案之後不久，就只能退隱返家。
　　燭影斧聲的故事，外人或許半信不信，但太祖壹系可都是信了十足十。要是太祖皇帝沒給害死，好端端地傳位給子孫，現在怎會如此憋屈？
　　殺雞儆猴。
　　如今也該換家人來做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