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二章 共道佳節早（三）

　　已是臘月初壹，離著祭天宗祀的大典也沒有幾日了。為著今次的大典之儀，朝中上上下下，從今年的四月時，便開始忙碌了起來。不僅僅是各項事務的準備工作，其中的典禮儀式也要做好預定安排。最後，最關鍵的要祭祀的對象，還未有作出決定。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說得是諸侯、大夫，除了始祖之外，只需要上溯四代祖先去祭祀。
　　七世之廟，親盡而祧——這是天家的禮制。除了始祖以外，每壹任天子只從他開始上溯六代去祭祀，更早的祖先神主，就從宗廟遷到祧廟裏去。
　　現在朝廷上下，正圍繞著禧祖文獻皇帝趙朓該不該毀廟，而爭論不休。
　　趙頊其實對這些繁文縟節也挺煩的。可這是朝廷大典，弄錯壹點，不僅僅是不敬先祖的問題，傳揚出去，民間都要議論紛紛，而遼夏等外國，也都是會嘲笑的。事關重大，也只能讓趙頊繼續煩悶。
　　禧祖究竟該不該將神主遷去祧廟？
　　現在是眾說紛紜，爭論的關鍵，是禧祖趙朓到底算不算是大宋的始祖。
　　大宋天家傳承，按如今通行的說法，第壹代是聖祖趙玄朗，然後不知傳了多少代，到了趙朓。禧祖生順祖惠元皇帝趙珽，順祖生翼祖簡恭皇帝趙敬，翼祖生宣祖武昭皇帝趙弘殷，最後宣祖生的，便是太祖皇帝趙匡胤。
　　所謂的聖祖趙玄朗，是真宗皇帝所創，只為了壓上李唐攀上的老祖宗李耳【老子】壹頭。最早壹代被追封的皇帝，是開國時太祖所定的禧祖，是趙匡胤的高祖父，這是照規矩上溯五代追封。
　　只是現在，從禧祖開始往下算，趙頊已經是第九代了，上面有著八世祖先。壹代代地排下來，祭祖時，這麽多神主，在宗廟中也不好擺。照禮制，現在就得遷移壹世先祖出宗廟，留下七廟——也就是禧祖，該從宗廟中遷走，遷到祧廟待著。
　　照趙頊想來，這件事只要太常禮院給出個合情合理的回復，兩府、兩制再討論壹下，差不多就夠了。偏偏有人夾纏不清，說禧祖是大宋始祖，不能遷廟，該走的是順祖皇帝。圍著這件事，討論範圍擴大到了侍制、臺諫、禮官。
　　為了此事，朝堂上下，斷斷續續吵了有半年之久。
　　贊成禧祖遷廟的那壹方，拿出漢朝的例子，說漢高祖之父雖為太上皇，但並未以其為始祖。而反對壹方，則上溯到更早的時候，商周之時，並不是以湯和文王為始祖，而是以封國之始的契、稷二人為始祖。
　　為了此事，朝中重臣把新舊兩黨的區別丟到壹邊，另分作兩派，上書爭辯。最後還是王安石做了結論，無功者不可為始祖，本朝始祖為太祖。禧祖當遷廟。
　　不管怎麽說，這是天家的大事。趙頊現在有了結果，也要跟太皇太後、太後匯報壹下。
　　趙頊先去了高太後居住的保慈宮，不出意料地看到二弟趙顥也在。沒有多說什麽話，問候母後、兄弟之後，三人便壹起前往慈壽宮。
　　這幾日天氣倒是好，雖然冷了壹些，但天上澄藍澄藍的，看不見壹絲雲翳。陽光落於宮廷中，曬得人暖洋洋的。
　　曹太皇半躺在壹張軟榻上，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已近六旬，太皇太後越發地見老了，她從十六歲開始侍奉仁宗，幾十年都在宮中度過，到如今對外面的世界已經很陌生了，但她所顧念，還是這個仁宗皇帝留下的這個國家。
　　只是眼下，讓她擔心的事，有很多很多。
　　看了趙顥又進了宮來，曹太皇眼中閃過壹絲讓人難以覺察的不悅。有哪個出外的親王能天天進宮的，老四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地待在王府中，就是這個二哥，天天去保慈宮報到。
　　心頭的不快被遮掩得很好，曹太皇聽著趙頊慢慢地將著朝臣們商議好的宗祀新制，以及如何處置禧祖宗廟的結論，都壹五壹十、不厭其煩地跟她說了壹通。
　　聽完之後，曹太皇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趙頊壹見，連忙上前扶著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天氣，太皇太後回頭對趙頊道：“天朗氣清，若是大禮日也是如此，乃是大慶也。”
　　趙頊點點頭，深有同感：“娘娘說得是。”
　　“老身過去侍奉仁宗的時候，聽聞民間疾苦，必會訴於仁宗，每每德音因此而降，今次也當如此。”
　　趙頊神色變得冷了點：“今無他事。”
　　曹太皇轉過身，在趙頊的攙扶下，回到坐榻上。擡頭看著身前侍立的皇帝，“老身聽聞民間甚苦市易錢、免行錢，官家還是趁今次宗祀後的大赦，將之盡數罷去。”
　　話題不出意料的轉到了新法上，趙頊心情頓時又變得糟糕起來。耐下性子，對他的祖母道：“此諸法，多有利民，貧民豈有苦之。”
　　曹太皇嘆了口氣，這個孫兒就是個固執到底的性子，為了大宋基業，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可他不想想，國庫充盈的確是好事，但國家的安穩不單單是在國庫上。即便國庫庫房蓋了壹間又壹間，但若是上上下下都壹片反聲，他這個位置怎麽能安坐得下去。
　　她老婆子雖然坐在宮中，但眼睛還是能看到東西的。下面已經是暗流洶湧，已經讓她不得不提點壹下了：“王安石誠有才學，為相經年亦是勞苦，然其怨之者甚眾。官家欲愛惜保全，不若暫時出之於外，待壹兩年之後復召用之亦可。”
　　曹太皇的老生常談，趙頊越發地不耐煩起來，“群臣中，唯有安石能橫身為國家當事。新法非其不行，熙河非其不得。如今國事日盛，正是安石之功！”
　　趙顥見兄長和祖母之間的氣氛變得僵硬了起來，便上前壹步，對著趙頊道：“太皇太後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是我在敗壞天下嗎？！”趙頊見著弟弟當著面賣好太皇太後，心頭火起，口氣壹下變得殺氣騰騰，眼神也危險起來，“待汝自為之！”
　　這話壹出，高太後臉色全然都變了，這話哪是能隨便說的。“大哥！”她又急又怒地叫著。
　　曹太皇先橫了趙顥壹眼，又嘆了口氣，對趙頊道：“官家，此話不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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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怎麽樣了？”
　　韓岡從王韶那裏得知了昨日慈壽宮中發生的這壹出，聽到天子趙頊竟然說出了“汝自為之”這句話，立刻就追問起下文。
　　“什麽怎麽樣了？”王韶反問。
　　“當然是問雍王啊……”韓岡瞪大眼睛，“天子可是說了‘汝自為之’啊！”
　　“雍王說了句‘何至是’，然後哭了壹場。”
　　韓岡楞了壹陣，“這就沒下文了？”
　　“還要有什麽下文？！”
　　韓岡咂了咂嘴，搖搖頭：“……燕懿王那還真冤。”
　　王韶咳嗽了壹聲：“玉昆……”
　　王韶提了警告，韓岡也便不說了。
　　不過趙頊說的這壹句，百年前曾有另外壹人說過——太宗趙光義。時間是攻打幽燕而不果的高梁河大敗之後，地點是東京宮城中，人物呢，則是太祖皇帝的次子趙德昭。
　　早在高梁河兵敗之時，軍中不見趙光義的蹤影，當時就有人準備擁立趙德昭。等到趙光義安然回到京城，壹直沒有給前面攻克太原、滅掉北漢的將士賞賜。趙德昭去勸說，趙光義便回了壹句“待汝自為之，賞之未晚。”。聽到這話後，趙德昭回去後就拿著刀自盡了。然後放心下來的趙光義大哭壹場，便追封了他做燕懿王。
　　哪知道，同樣的壹句話，反是雍王壹句“何至是”——何必說到這種地步，哭上壹場就沒事了。
　　“汝自為之”，天子能說出這等話，可見心中已經猜忌到了極點。雍王倒是膽子大，哭哭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韓岡真的是很遺憾。這位二大王也真是不幹不脆，要是跟著燕懿王壹樣拿刀子自裁那就有趣了。
　　王韶也能猜得到韓岡在想什麽，嘆了口氣，“若是雍王真如燕懿王壹般，恐有傷天子仁德。”
　　韓岡嗤嗤壹笑：“唐太宗可是仁君……”
　　壹年只有十三個死囚，鬥米三錢的貞觀之治，唐太宗當然是仁君。趙頊可是壹直都是想要學著唐太宗，若他能學到三五分，韓岡就有樂子看了。就算學不成李世民，學學今朝的太宗皇帝也行啊……
　　“玉昆妳啊……”王韶無奈地搖了搖頭，這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不過韓岡能在自己面前暢所直言，也可見對自己的信任。這壹點，王韶倒是樂意見到。
　　韓岡也不再對這事再說什麽了，反正也不犯什麽忌諱，當著天子面都能說的。
　　雖然韓岡從他記憶中的那點歷史知識裏，可以確定趙顥不會有登上皇位的壹天，但說不準那天歷史就變了樣。要是上朝時看到坐在禦榻上的是二大王，韓岡恐怕就要準備流亡海外了。
　　“算了！”
　　這話趙頊能脫口而出，可見已經對趙顥深深地提防了起來。兄弟情分還有多少，基本上誰都能看得出來了。只要趙頊能活久壹點，兒子也早點生出來並養大。趙顥就沒有做上九五至尊的機會。
　　只有韓岡，也就不需要在這裏杞人憂天，或是唯恐天下不亂，讀書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