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四章 梳理（四）

　　呂嘉問進來的時候，黃裳和遊師雄已經在小會議廳中坐了有半刻鐘了。
　　只有資格列席的成員反倒是到得最早，而有決議權的都堂宰輔則壹個比壹個晚。
　　呂嘉問與開封知府、鐵路總局提舉相互見禮畢，落座後就對黃裳道，“勉仲，外面的人可又多了。”
　　外面的鼓噪聲幾天來壹直在響著，參加的人數越來越多，壹天比壹天更加響亮。
　　黃裳只能回了壹個苦笑，肚子都罵出粗口了，這他娘的是我的事嗎？！
　　國子監不懲處，樞密院不調兵，都堂內部妳推我我推妳沒壹句準話，妳呂望叔也有臉怪我不動手？有種的下壹堂劄，讓開封府把兵馬拉出來啊！
　　只是黃裳敢怒而不敢言，再是不同派系，當面的尊卑還是要講的。
　　呂嘉問就揪著黃裳，仰天嘆息，“都堂的體面都沒了。”
　　“體面？！”
　　鐸鐸的擊地聲，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緩緩走了進來。見到他，黃、遊兩人立刻站了起來，口稱邃明公，呂嘉問也跟著起身，行禮問好。
　　樞密使張璪張邃明比平時來得更早了壹些，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壹記，“仁廟也曾被亂兵嚇得躲入偏殿，還要慈聖領內侍宮女解救，可誰能說仁廟沒體面？”
　　張璪的作派，只引得呂嘉問嘴角邊的壹抹譏笑，他可不是只有列席資格的議政，“邃明兄是正門進來的，還是從掖門進來的？”呂嘉問譏嘲地問道。
　　都堂正門與宣德門正門壹樣，壹年到頭都開啟不了幾次，宰輔、官員，尋常都是走正門邊的掖門入內。
　　壹開始都堂前的士子並不多，但現在卻成群結隊，上千人了。正門堵了，掖門也堵了，從昨天開始，宰輔們都是改從更遠壹點的側門進出都堂。
　　要說臉面，的確是丟了。
　　若不是宰輔們的示弱之舉，國子監的學生們也不會壹天比壹天更多。
　　人的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張璪被遊師雄親自扶著坐了下來，拐杖還住在手中，“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區區壹群措大能做得了什麽事？昔年歐陽修知貢舉，被他黜落的士子上百人圍攻，連胡須都沒有被揪掉幾根。”
　　“就怕有心人在後面使壞。”呂嘉問對黃裳笑了壹笑，“萬壹此壹班措大坐大，市井中有賊人趁機作亂，勉仲難免罪責。本來壹隊巡卒就能解決的麻煩，到最後鬧得京師大亂，我等知道勉仲妳情有可原，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黃裳向門口望過去，但韓岡還沒到。黃裳心中壹聲哀嘆，在韓岡來之前，他要被擠對多久？
　　壓了壓火氣，黃裳道，“只要都堂……”
　　“都堂？！”呂嘉問打斷了黃裳的話，“這也要都堂，那也要都堂，什麽事都要都堂決定，那要爾等親民官作何用？！”
　　都堂要是敢幫開封府背鍋，那開封府有什麽不敢做？
　　黃裳怒上心頭，如今的局面，不都是章惇、韓岡為首的都堂不肯下決斷的緣故？
　　聯合京師所有報紙頭版頭條刊發社論，似乎是殺氣騰騰，卻還說著要治病救人，沒有真正的動作。
　　這幾天黃裳身上的壓力很大，他按兵不動的做法是韓岡面授機宜，他還知道，國子監那邊的放任，也是韓岡對何執中的吩咐。
　　而章惇那邊到底是怎麽想，黃裳則並不清楚。
　　但前天和昨天的都堂會議上，章惇與韓岡壹樣，都不肯對外面的騷亂采取堅決的手段，似乎都想利用那些學生做些什麽。
　　呂嘉問現在在催促，黃裳只能裝聾作啞，章、韓兩系聯手執掌朝政，但並不是說壹點矛盾沒有。
　　都堂門口的那群學生，他調來壹隊巡卒就能驅散了。
　　還有市井出身的幕僚給他出了壹個餿主意，找來壹群地痞，換身衣服，見人就潑糞，壹刻鐘就能還都堂壹個清靜，也就多壹點黃白之物。
　　可是先不說知府聯絡地痞會讓他丟多大的臉，僅僅攻擊學子這壹項，黃裳就擔待不來，不用潑糞，名頭就能臭通天。
　　他還想進都堂啊。
　　黃裳覺得，章惇、韓岡的沈默也有這個原因。
　　他們都是在等對方忍耐不下去而先行動手。誰先動手，誰的名聲就壞了，接下來的議政會議，另壹方就能占到大便宜。
　　可是黃裳這兩天私下裏並沒有從韓岡嘴裏得到壹個肯定的回應。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韓岡說的。
　　在報上刊發社論，也是韓岡定的。
　　可以說仁至義盡，可以說軟弱退讓，終歸只是動文不動武。而不動武的結果，就是事情越來越大。
　　“勉仲。”見黃裳壹直沈默，呂嘉問不滿地敲著桌子，“妳總得給壹個說法吧。”
　　他是不是也是沒有從章惇嘴裏得到壹個準確的說法？還是說已經得到了章惇的授意？
　　黃裳繼續沈默著，猜測著。
　　“幹脆把禦街修壹修？”遊師雄從旁插話，化解了尷尬，“就說人流踩踏損壞嚴重，修他個十天半個月。過些日子，也就冷下來了。”
　　“修什麽？”章惇隨著聲音而至，沖著站起來的黃裳笑道，“都堂前的路要修？”
　　黃裳訕訕，“只是壹個提議。”
　　章惇向旁邊側過身，讓出身後的韓岡，“玉昆，妳怎麽說？”
　　韓岡神色淡淡，“哪來的錢修？朝廷可沒錢貼補。”
　　韓岡和章惇聯袂而至，頓時就讓廳中人有了壹種詭譎的感覺。
　　議政能看到機密內參，而都堂宰輔能看到絕密文件，但最高壹級的機密，並不局限在宰輔們手中的絕密文件裏，那些只掌握在章惇和韓岡兩人手中。
　　是達成了什麽協議，還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從張璪開始，每壹位與會的宰輔和暫時列席的議政，都有相同的想法。與會者全數到齊，各自落座之後，會議廳中的氣氛就不免帶著壹絲詭異。
　　“外面的事，本來我和玉昆都想著先放壹放，等河北河東的消息來了，想來就會散了，沒想到越鬧越大了。”
　　這是章惇這兩三天來，第壹次在正式會議上主動提起外面的學生。
　　與會者們的精神都集中了起來，從章惇的開場白中，已經可以聽出都堂首相準備對這壹起事件定性。
　　只有確定了事件性質，才能確定應對的手段。
　　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是出於義憤還是包藏禍心，是被人蠱惑還是謀圖不軌，這些是必須要都堂來進行確定的。
　　章惇和韓岡之前都對此保持沈默，故而才讓人無所適從。
　　“整件事的緣起，明面上是因為河東之敗，實則是有心懷叵測之輩圖謀不軌。”
　　而現在，章惇終於要定他們的罪名了。
　　那韓岡呢？他會怎麽說。
　　與會者在聆聽章惇發言的同時，都開始關註起韓岡的反應。
　　韓岡則緊接著章惇的話語。
　　“其人雖口稱為國，然其所言種種，實亂官軍之心，有助於北虜。”
　　兩位宰相明顯地達成了共識。
　　“今天。”章惇舉起了壹張紙條，“就是剛才，是石豫送來的，是那群憂國憂民的學生們的要求。”
　　章惇的聲音中帶著點諷刺，略低頭，念著紙條上的內容，“要嚴懲敗軍，要查辦敗將，要更換河東和河北守臣，要宰相、樞密引咎辭位。”
　　章惇念壹句，廳中宰輔們的臉色就冷上壹分，那群學生，簡直發了癔癥，幾天來沒看到都堂對他們動手，就得意忘形了。
　　章惇擡頭，冷冷壹笑，“幸好還沒有要皇帝親政。”
　　“不知天高地厚。”沈括板著臉。
　　“當嚴懲不貸。”曾孝寬板著臉。
　　“為首者當誅。”呂嘉問同樣板著臉。
　　章惇沒搭理他們，又低頭念到，“還有要國子監中嚴禁教授氣學，維系新學道統不改。”
　　好些人偷眼去看韓岡，只能看見壹張風輕雲淡的臉。
　　“另有聲稱上舍人數太少，每年上舍進士太少，要求國子監增加上舍生名額，朝廷增加上舍進士名額，以及貢舉名額。”
　　張璪壹頓拐杖，怒道，“分給國子監的貢舉名額都快有開封府的三分之壹了，能當壹路之地，還敢說不夠多？貪得無厭！”
　　章惇將紙條壹折，“說起來各地的貢舉名額的確該動壹動了。禮部試的人數上壹科已有七千人，舉人的增加速度需要慢壹點了。”
　　如今跟過去不壹樣了。舉人的身份現在是終身制，而不是只能用上壹屆。這樣壹來，能夠上京趕考的貢生數量就要比以前多得多。盡管朝廷又多有規定，對往屆舉人加以限制，比如每年的學政考核，但終究還是多得太多。
　　不過眼下在會上提起來，卻是不合時宜。只是沒人覺得章惇是湊巧提到，自然是有其用心。
　　韓岡再壹次成為視線集中的中心，只見他搖搖頭，“西北、西南的進士人數本少，減少舉人數量不利當地教化。”
　　“西北拔貢比例不低了。”章惇道。
　　韓岡道，“西北文風不盛，不如此不足以勉勵西人向學之心。”
　　章惇搖頭道，“江南諸路對此抱怨得可不少。”
　　過去貢生的名額，禮部試過不了那就是過不了。西北十選壹、二十選壹又如何，江南百裏挑壹，福建兩百取壹，爭奪壹個貢生名額的確激烈，可到了禮部試上，西北貢生根本不是江南才子、福建才子的對手。
　　即使拔貢的比例比西北低了十倍，江南諸路也沒人會覺得不公平，中進士的數量比西北要高十倍呢。
　　可如今西北拔貢比例那麽高，隨便壹個秀才努力幾年就能成舉人，這就讓江南諸路的讀書人看不順眼了。
　　韓岡則穩穩地站在西北壹方，“怨言如謗言，總是堵不住的，不如放開來，反正也沒什麽用。”
　　宰相的爭論，其余輔臣們沒人敢參與，只能旁聽。
　　聽到章惇和韓岡爭辯的焦點，張璪不耐煩地說，“那就支援西北西南的邊州好了。從荊湖北路、江南東路以及兩浙路調撥壹部分名額，還有開封……”
　　呂嘉問立刻道，“京師於天下，譬如首腦於人。首腦亡則人亡，京師亂則天下亂，萬萬不可削減開封原有的舉人數量。”
　　“主體是湖北、江東、兩浙，開封既然不能動就不動好了。”張璪中氣十足地提議。各家子弟都在京師，開封名額不動，其他人都無意出面阻止。
　　“國子監呢？”有人問道。
　　外面都是國子監學生，盡給都堂添亂，理應削減以作懲罰，但其中多是官宦家的子弟，不能做得太過，張璪忙將權柄地還給章、韓，“兩位相公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