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八章 夜火（中）

　　天空中，光閃了壹下，大地也隨之顫抖。
　　然後爆炸聲才傳入耳中。
　　正在做交接記錄的小吏擡起頭看了壹眼，然後又低頭盯著眼前的紙和筆。
　　壹刻鐘之內，已經有七八次如此劇烈的爆炸了，比起壹開始的爆炸，節奏變得越來越快。
　　爆炸第壹次響起的時候，還要守衛們大喊著不要慌，出來鎮壓局面，現在已經沒有人再驚慌失措，母親緊抱著兒女，祖父摟著孫兒，蜷縮在壹起，只有恐懼在積累。
　　白天的時候，遼人奸細混入甕城，用炸藥炸死了數百百姓，這件事只發生在南門，卻被王殊派人傳到了所有入城難民的耳中。
　　難民因為大量中暑，死亡者甚眾。戴著口罩的士兵，在甕城中幸存的難民都入城後，來來回回用草席擡出了許多。具體的數字，只有秦琬、王殊知曉，完全沒有傳達，但幸存者自身的感受絕不會輕易忘記。
　　王殊將爆炸的消息如此散播，也是希望怨有所歸，同時也希望能多上壹萬雙眼睛盯著城中的細作。
　　但到了晚上，再聽到超過之前幾十倍的類似聲響，稍稍有點聯想力的人都很快明白，爆炸聲是遼人在設法炸毀城墻。
　　近萬難民們都被集中在城中的十幾處空地上，只要有壹個人想到了，消息很快就會在他們中間傳開。
　　天門寨的城墻會不會被炸開？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也是所有人都在恐懼的。
　　城中的壹處廣場上，幾百雙眼睛正搜尋著天空中每壹次發生在爆炸聲之前的閃光。
　　盡管對遼人的攻擊毫無辦法，但人類的習性總想把危機看在眼中。
　　壹人悄悄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壹點壹點，貓著腰，彎著膝，鬼鬼祟祟地接近沒有守衛的黑暗處。
　　他始終謹慎，只要稍微感覺到壹點風險，立刻停下來，只有爆炸聲傳來的時候，他的動作才稍稍快了壹點。十幾步的距離，用了他整整兩刻鐘的時間。壹直到他退到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裏，身邊的難民都沒有註意到他。
　　正當他就要徹底隱入黑暗，壹聲警哨猝然響起，壹根火炬在空中打著轉，飛到了他的腳下。
　　火炬閃了閃，立刻就熄滅了，可他的身形已經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安設在廣場邊緣的壹臺探照燈，飛快地將光束打了過去。
　　小型探照燈的燈光遠比燈塔上的尺寸大上十倍的同類要黯淡，可黯淡的光斑把潛逃的細作套在其中，在夜色中仍然鮮明。
　　七八名警衛立刻大呼小叫地沖向他，細作只楞了壹下，就立刻拔足狂奔。他全身輕裝，壹時間竟然將掛著壹身累贅的警衛越甩越遠。
　　眼看著就要逃入前方的小巷，這時噠噠的馬蹄聲急如雨點，壹騎飛馬如龍，從街頭飛奔而至。
　　壹人壹馬宛如電光，只眨兩下眼的工夫，就追到了細作的背後。只看見高高的鐵鞭揚起，呼的壹聲挾著風雷落下，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和慘叫聲同時響起。騎手壹沖而過，只留下那名細作在地上翻滾。
　　警衛終於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壹個兩個的撲上去，將還做掙紮的細作徹底撲到，繩索壹圈壹圈地將他牢牢捆住。
　　因為這壹突發的意外，廣場上的難民們暫時忘掉了城外的爆炸聲。許多人站起身，踮起腳望過去。
　　可是他們只能看見壹名刀斧手慢慢地走過去，而後嘩的壹片喊聲，壹根竹竿將人頭高高挑起，張掛在廣場入口。
　　半刻鐘後，壹名親兵走到秦琬的身邊，附耳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秦琬搖了搖頭，“第七個了。”
　　文嘉都沒問是什麽事，壹個數字就說明了壹切。“砍了？”他問道。
　　“當場就砍了。”秦琬說，“留不得。”
　　文嘉點點頭，三五個奸細，想作亂也做不出大亂子，怕就怕細作亂喊話，攪得人心惶惶。
　　轟然壹聲巨響，城下又爆開壹輛炸藥車。
　　城墻頂上壹陣搖晃，爆炸的熱浪攀過城墻，從秦文二人身上拂面而過，壹蓬碎石土灰從天而落，撲簌簌地掉在他們的頭頂上。
　　壹時間，兩名正在指揮作戰的將帥變得灰頭土臉。
　　遼軍的攻勢極為猛烈，就連火炮陣地也壓倒了極近處。壕橋、炸藥車、沖車、雲梯，各色攻城武器紛紛登場，還附帶火炮助陣。
　　壹邊要壓制敵軍火炮陣地，壹邊還要保護城下的安全，城中的火炮已經來不及在遠處消滅遼人的攻城車輛，越來越多的壕橋架在護城河上，炸藥車也壹輛輛的推過了護城河。
　　接連幾次的爆炸都是在城墻下炸響，好幾處羊馬墻都在爆炸中成了殘垣斷壁。
　　最新的這壹次爆炸，幾乎就在秦琬的腳底下，很快就有人上報說來城墻沒有大礙。
　　秦琬和文嘉對此沒有太過在意。天門寨的城墻到底是什麽等級，他們心中最是清楚。可不是用土石壘砌，頂端只有兩三尺寬的村寨寨墻。
　　遼人的炸藥車只要不是在城門門洞中爆炸開，就算是在城墻腳下爆炸，壹下兩下也沒什麽大礙，三五下也傷不到根本。而為了防備城中的火炮抓到規律，遼軍又不能選擇在壹個地方連續爆破。
　　這樣的情況下，除非能在城墻腳下挖下壹個大洞，在城墻的正下方填進去幾百上千斤炸藥，要麽就先炸開城門最外側的柵門，然後在門洞中堆起幾千斤炸藥。
　　遼人兩個條件都做不到，城中炮壘最底層的炮眼中，時不時就射出壹發霰彈，用密集的鉛彈清掃羊馬墻內側。而每壹處柵門的內側門洞，都有黑洞洞的炮口向著外側，加上城門兩側的炮壘，試圖攻擊門洞的敵人，總會死得最為慘烈。
　　但遼軍的攻擊依然帶給了城中守軍莫大的壓力，尤其是壹次次爆炸，城墻上的守軍連同體內的臟腑都要受到震動。
　　好些士兵都嘔吐過，頭疼頭暈的報告不斷傳到秦琬這裏。
　　隨著遼軍的進攻接近高潮，這樣的病例越來越多。
　　“援軍可能到了。”
　　拿著望遠鏡觀察了片刻，秦琬忽然說道。
　　文嘉精神壹振，“看到什麽了？”
　　秦琬搖搖頭，“還沒有。只是感覺。”
　　文嘉沈默了下來。
　　入夜前，從飛船上看到的遼軍調動，的確是向南方去的。但那也有可能是去攻打安肅城。
　　入夜後，安肅城的方向上，似乎是有火炮發射的亮光，但那同樣可能是去攻打安肅城的遼軍火炮所發出的火焰。
　　被圍困的日子裏，天門寨成了壹座孤島，外界的信息都被周圍“海水”阻隔，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戰況到底變成什麽樣了，贏了還是輸了，或者是還在僵持。
　　秦琬和文嘉他們只能從遼人的反應中，去猜測壹下真相。
　　文嘉的沈默沒有持續太久，突然間他瞪大了眼睛。
　　南方的天空中，突然出現壹枚紅色的光彈，冉冉升上天空。
　　然後又是紅色，接著是綠色。
　　紅、綠兩色的光彈在空中重復或交替。
　　“都監！”文嘉激動地喊著秦琬，“妳看。”
　　“我看到了。”秦琬說，“是密碼信。”
　　他雖然神態沈穩，但指派親兵去找通訊官的時候，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宋軍很早就開始使用密碼。
　　最早的時候，西軍與黨項人作戰的時候，出戰的將領往往就要約定使用壹首律詩作為密碼本。
　　壹首五律，四十個字，壹首七律，五十六個字，再長壹點的樂府，上百字，幾百字。
　　壹個字可以代表壹種情況，可以代表壹個主體，可以代表壹處地點，可以代表數量區間，敵軍某部三千人後撤至某地，四個字就能囊括。
　　只要不傳遞詳細信息，這些字可以囊擴大部分軍事情報的內容。
　　事先定好十幾首詩，確定詩的編號，再確定每壹首詩中每個字代表的意義，之後傳遞軍情，帶著數字就行了。
　　這與拿同版的書籍作為密碼組合，來得簡易壹點，不過壹樣有著相當的實用性。
　　而在信息無法直接遞送的時候，白晝的狼煙和夜晚的煙火都能傳遞出有效的信息。
　　近年來，彩色的信號彈已經配發在軍中，也有了通過不同顏色信號彈來傳遞消息的手法。
　　秦琬只知道紅綠兩色代表零和壹，白色是壹段信息開始和結束的符號。再深壹點的細節，則必須交給通訊官這樣專業人士來處理。
　　雖然只是了解了壹點點，但秦琬只知道壹點，如此簡單的元素，完全能夠形成千變萬化的組合，將軍情隔空遞送。尤其是援軍到來的消息。
　　而現在的信號，正是來自安肅城的方向。
　　通訊官飛奔著上來了，沒有多說話，直接就坐下來記錄天上的信號。
　　記錄了壹陣後，結束的白光亮起。
　　文嘉急著去詢問，通訊官搖了搖頭，他之前的記錄並不完整。
　　隨即又有兩道白色的焰光同時閃起，那意味著信息開始重復。讓之前只看到了後半段的通訊對象，可以補全完整的內容。
　　紅綠兩色的煙火再次亮起在空中。通訊官兩眼壹眨不眨地盯著南面的天空，手中的炭筆跟隨著煙火進行記錄。
　　就跟軍醫必須自醫學畢業，通訊官的培養也是來自於專業的學校，屬於樞密院轄下的職方司。
　　天門寨中的通訊官，在編制上歸於不入流品的武臣，比都頭還要高半級，直接拿朝廷俸祿，名冊放在安撫使司，只是配備在秦琬的麾下，密碼本也是戰前從安撫使司發過來，掌握在他的手中。
　　現在看起來，通訊官的用處並不大。比如轉譯密碼，過去不是由將領自己動手，就是他的幕僚處理。現在則由朝廷安排的軍官掌握，很多將領都視為朝中削弱將帥權柄的手段。
　　秦琬比尋常的都監要多知道壹點消息，通訊官現在的作用的確不明顯，可等到韓岡最為看重的電報被發明，這些通訊官將會是壹軍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片刻之後，埋頭已久的通訊官跳了起來，他喜形於色，“太尉，援軍到了！”
　　“遲了。”秦琬淡然地說道。
　　通訊官正要思考秦琬話中之意，咚的壹聲巨響，仿佛天上打了壹個霹靂。
　　通訊官肩膀顫抖了壹下，脖子壹縮，左顧右盼，想知道又是哪裏發生了爆炸。顧盼間，又有些疑惑，方才的爆炸聲，似乎與之前的爆炸有著很大的不同。
　　秦琬專註地望著南方，他的雙眼在十來秒前，剛剛捕捉到了壹道閃光。
　　“不在這裏。”他的語調有著多日來所沒有的輕松，“是在遼賊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