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七）

　　“哈，人還真是多。”
　　蔡渭手搭在額頭上，望著幾十步外的蔡京家門。
　　人頭湧湧，從蔡京家的門口，到他所在的巷口處，全都給堵上了。
　　巷口處，幾個官員在跺腳大罵。看起來應該是跟蔡京壹條巷子的住戶，都進不了家門。前門給堵上了，後門也給堵上了。
　　“這是池魚之殃啊。”蔡渭看著很樂。
　　之前馮從義遣人到負責舊城右廂治安的公事所報了案，管勾官和巡檢不敢拖延，很快就派了壹隊兵馬來保護蔡家的人身安全，但壹群保護士兵都是軟弱無力，只要不砸門翻墻，剩下的都當作沒有看到。
　　圍在連鄰居都受了害，壹起遭了池魚之殃。石頭、磚塊、瓦礫，甚至還有用荷葉包了牛糞、馬糞丟進院子中。有的在半空就散開了，灑了院內院外壹地。
　　蔡渭知道，蔡京和蔡卞同居壹間官宅中。這下子蔡卞也同樣倒了大黴。蔡元度是王相公的得意門生，但這壹回，就是王相公都不會幫他，求到王安石的門上也沒用——如果他現在能出門的話。
　　因為蔡京的私心，女兒做不成宰相夫人，王相公家裏的枕頭風吹起來，王安石都得繞著走。
　　蔡渭遠遠地下了馬，讓伴當都在外面候著，自己慢悠悠地晃過去。
　　他年紀還輕，喜歡湊熱鬧，聽到蔡京在殿上做下的壹切，便跑過來想看看蔡京這個豎子怎麽敗了事。見到被圍得裏三重外三重的蔡京家，興致更是高了起來。人群中鉆來鉆去，從哪些小民嘴裏聽著罵蔡京的話，就像是三伏天裏痛飲冰水那般痛快。
　　隨便找了個看著就是事多的老漢，蔡渭就問道，“老丈，這是怎麽了？是哪家欠了賬沒給？”
　　見蔡渭是個讀書人的裝扮，老漢不敢失禮，點頭哈腰地回道：“秀才妳是不知道，要是欠了賬沒給，哪裏會有這麽多人來？這家可是做禦史的官人！”
　　“那可不得了。”蔡渭臉上又添了幾分驚詫，“怎麽有人敢招惹禦史？！官家都能罵的！”
　　“禦史罵人，要罵得在理，罵得在理，官家都能罵，可韓相公是什麽人，誰有資格罵？！”
　　“韓相公？”蔡渭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說著不能相信，“哪個韓相公？”
　　“就是宣徽相公啊。還能有哪個相公？過去的那個相州韓相公，早就回天上做神仙了。”
　　聽到韓絳都沒人知道了，蔡渭暗笑於心，“哦，他是怎麽陷害的宣徽相公？”
　　“還能怎麽陷害的？就是說韓相公名氣太大了，立的功勞也太大，叫做那個功什麽的。”
　　“功高不賞。”
　　“對對對，就是這個，就是功高不賞。”老漢叫了起來，“所以蔡賊要斬了韓相公，以防萬壹！”
　　雖然左壹個蔡賊、右壹個蔡賊聽得有些紮耳朵，但蔡渭還是興致盎然地問著，“這事可是確實？”
　　“那還有假？！不然好端端地會有這麽多人來砸他家的門？”老漢阿彌陀佛的兩聲，又道：“幸好有皇後明察秋毫，才讓宣徽相公沒被那個奸人給害了。”
　　“就是！就是！”
　　見到這邊有人聊了起來，還是個看著有些身份的讀書人在問，壹群男女就擁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數落起蔡京的罪狀。
　　貪墨、受賕不用說，徇私枉法也是少不了的。還有蔡家的家丁去買東西，不是不肯給錢，就是往狠裏殺價，反正是無奇不有。
　　這邊壹個裝束挺精神的老頭子說蔡京跟韓宣徽有舊怨，恨韓宣徽沒有提拔他判厚生司；
　　那邊壹個手上抓著佛珠串的老婆子說蔡京是天狗轉世，上輩子在天上咬過韓宣徽，結下了因果；
　　蔡渭聽得眉飛色舞，只是半日工夫，流言就變得稀奇古怪起來，雖然不值壹哂，卻是有趣得緊。
　　愉快的心情，壹直保持到蔡渭回到家中，踏進蔡確的書房。
　　“蔡元長那邊很熱鬧嗎？”蔡確坐在桌前沒動，只是臉稍稍偏了過來壹點。
　　蔡渭本來準備瞞著蔡確，哪裏想到壹進書房就被揭破了，小聲道：“兒子只是路過。”
　　“從東水關路過到舊城右廂？”
　　見老子連走了哪裏都知道，蔡渭不敢再搪塞，低頭認錯，“孩兒知錯了。”
　　“算了，以後言行要註意。”蔡確沒心思在這時候教訓兒子，要煩心的事太多。
　　“大人，可還有什麽事要吩咐的？”蔡渭小心地問著。他壹見到蔡確，就像老鼠見了貓，巴不得能早點離開。
　　“有，想怎麽還賬呢！妳能辦？”蔡確很不耐煩，擺手讓壹頭霧水的兒子退下去。
　　兒子離開，蔡確這才長嘆了壹口氣。
　　因為禦史臺的事，他欠了章惇和韓岡壹個大人情。章惇還好說，他自己有問題才平添了這麽多枝節。
　　但韓岡就不壹樣了，他在蔡京身上損失太多，而蔡京背後是蔡確——在表面上的確如此，不管是韓岡的損失，還是蔡京的後臺！蔡確也不能當作完全跟自己沒關系，必要的補償還是要給的。
　　更何況韓岡還幫著清理了門戶，又幫自己達成預定的目標。
　　蔡確又嘆了壹聲，換做是別人賴了就賴了。但韓岡、章惇那個級別就不壹樣了。只有地位對等，才有資格作交換。也只有地位對等，實力相當，才會讓他選擇聯合，而不是對抗。
　　韓岡這壹回可不是王安石當年被舊黨群起而攻時，故意辭官逼天子二選壹，而是壹腳將蔡京踹倒，然後用力踩進爛泥地裏。他從來都不喜歡去借助他人成事。這樣的人，蔡確只敢結交，不敢再輕易得罪。
　　膽大妄為，手段強硬，而且極為狡猾。
　　只是在殿上時，受氣氛影響，蔡確當真以為韓岡壓上了多大的賭註，硬是要保住氣學的安穩。在官位和學術之間，韓岡選擇了學術，在蔡確看來，的確是大損失。
　　不過等到回政事堂之後，聽殿中傳出來韓岡與太上皇後的壹番問對，蔡確就全都想明白了。
　　韓岡是什麽代價都沒出啊，他本來就沒有打算在近期重返兩府，現在倒好，世人都以為他失去了很多，反而讓韓岡在名聲上得到了偌大的好處，更省去了以後的麻煩。等到日後韓岡想進兩府了，廢除誓言的理由壹堆壹堆的。看看那兩句賭約，韓岡留下了多少漏洞可鉆！
　　蔡確用筆搔了搔頭，還這等人的人情，區區壹個殿中侍禦史就提不上筷子，必須要更高更多的好處，才能抵消得了人情債。
　　若是當初蘇頌還沒有進西府，那還好辦壹點。可韓岡已經推了蘇頌進西府。這人情債就不好著落在蘇頌身上了。而且章惇、韓岡、蘇頌，關系極為緊密，日後如果蘇頌或是章惇對東府有興趣的時候，韓岡在背後肯定會出壹把子力。
　　更有可能章惇進東府為相，蘇頌接受西府之長的職位。如果三人同時發力，得到這個結果不是不可能。
　　這也是蔡確所不想看到的事。
　　幾番思量，最後蔡確自言自語，“還是要給韓三送個拖後腿的過去才是！”
　　人選的問題，已經不用多費神去想了。之前韓岡才為他鬧過的，三司使呂嘉問因此而灰頭土臉，現在將他拉過來最是方便，也能讓韓岡提不出異議。
　　——做不了三司使，而是改做壹個翰林學士，想必沈括不至於有什麽意見。
　　蔡確盤算著，玉堂那邊正好有個空缺，提議讓沈括來做，太上皇後那邊也不會有異議，應該會很幹脆地答應下來。
　　蔡確很清楚，沈括就是個墻頭草，將他召回來，說不定還會背後捅韓岡壹刀。就是他從此痛改前非，老老實實地站在韓岡壹邊，等他翰林做得生厭，想要往兩府裏鉆的時候，有的韓岡苦頭吃。
　　蔡確靠上椅背，心中有些得意，這人情債還回去後，也算是了了壹筆賬。而且還省了自己多少麻煩。接下來，韓岡的有些提議就可以公事公辦了。
　　盡管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但還是得到了預想中的結果，而且可以說，比預計的還要好。如此壹來，正好可以利用現在的形勢，將自己的班底更加增厚，等韓絳致仕，獨掌朝綱的日子可終究要到了。
　　除去了成本，蔡確開始盤點這壹回拿到手的凈利。
　　壹個、兩個、三個、四個。
　　光是壹個禦史臺，就至少有四個位置他能夠確定抓在手中。而具體任官的人選，蔡確也早有了腹案。
　　但在這之前，蔡確決定好生地調教壹下準備提拔的這幾位，讓他們不至於變成蔡京那種會反噬主人的劣狗。不過太忠順的狗，不壹定有性格壞的劣狗能派上用場。所以還得找壹個用處更大，但也稍微危險壹點的家夥。
　　“去請刑和叔來。”蔡確吩咐著外面的親隨。
　　刑恕在蔡確門下奔走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了，又在程顥門下很有些聲望，在洛陽更是受到壹些老臣的看重。
　　左右逢源的地方，當世真沒幾個能比得上他。也不知道在呂公著、司馬光那邊，他是怎麽遮瞞過去的。
　　但蔡確相信，刑恕現階段絕不會背叛自己。壹條好狗應該知道誰才是主人，誰才能給它們肉吃。
　　而等到刑恕有了獨立找肉的能力後，蔡確會很幹脆地將他給處理掉。
　　這壹點，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