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晚來蕭蕭雨兼風（下）

　　張璪進來了。
　　作為翰林學士在進殿前多半已經做好了壹定的心理準備，但當他進殿時，看見太後、皇後、宰相、執政全都在列，身子還是猛地抖了壹下。
　　盡管韓岡相信陳衍肯定已經對張璪解釋了許多，但太後身邊的內侍來傳話，而不是天子身邊的宋用臣、藍元震等人，想必這位翰林學士肯定會有許多聯想。
　　不過張璪畢竟還是為官多年的重臣，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先通過韻書親眼驗證過趙頊的神智，然後便在準備好的小桌案上開始起草詔文。
　　招司馬光入京。
　　七步成詩的能力對翰林學士來說是必備的技能。第壹份詔書很快就打好了草稿，張璪提筆修改了幾句之後，謄抄了壹遍交了上來——看看時間，最多也不過兩刻鐘。
　　王珪草草看了壹遍草稿，又給趙頊念了壹通。
　　通過眼皮的交流，韻書翻到了上聲二十哿，詔書的草稿便發還給了張璪，讓他在正式的隱紋花綾紙詔書上謄抄——天子說了“可”。
　　謄抄的時候，天子的印璽也已被找出來了。
　　當詔書寫好，王珪又親自檢查過，向皇後便把著趙頊的手，攥著天子印璽在詔書上蓋上了鮮紅的大印。蓋好印，宰相王珪落筆簽押。
　　壹封召還司馬光的詔書便就此出臺。
　　看著宋用臣接過詔書，用黃綾緊緊包紮好，韓岡咬緊了牙。這壹封詔書，可就意味著舊黨在沈寂了十數年後，再壹次回到了執掌朝政的舞臺上。
　　政局猶如蹺蹺板，壹頭翹起，壹頭便會落下。
　　韓岡並不覺得落下的僅僅是新黨和新法。他的學派與新法勾連得太緊了。如今的成就，有多少是出自韓岡主導的氣學？拓邊河湟是王安石壹力支持的，南征交趾領軍的是新黨中堅章惇，最後平滅西夏也是從壹開始就在王安石和趙頊議定的變法方略中。當舊黨重新登上舞臺，曾經是新黨拿來炫耀的這幾件事，又怎麽可能不被舊黨當成靶子來攻擊？韓岡和他手下的人何能置身於外？
　　難道要將希望放在舊黨的寬宏大量上？！
　　就像趙頊不願拿兒子的性命冒險壹般，韓岡也不願意去賭趙頊的算計能百分百的實現，更不會去賭舊黨的人品。不要臉的士大夫，永遠都會比要臉的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借口總是能找到的。
　　韓岡不喜歡陷入被動，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事業的命運落在敵人手中後，還能安心下來。
　　只是趙頊依然有條不紊地讓張璪繼續起草詔書。
　　司馬光、呂公著，分別為太子太師和太子太保。而王安石……什麽都沒有。盡管只是虛名，但分量已經不下於宰執之位了。
　　盡管詔書沒有參知政事們的簽押，但並不是任免官員的詔令，僅僅是召臣子入京和兩個虛職，在天子的印璽和宰相的簽押後，就已經有了足夠的法律效力，不愁無法通過。
　　通過三份詔書，趙頊十分直白地表明了他現在所作的壹切，就是為了保住兒子能順利登基。
　　三份詔書已經全部被黃綾包好，等天明之後，皇城、內城、外城開門，便會遣使出發。
　　看起來已經沒有事了，趙頊也閉上了眼睛，但所有人還是在等著。
　　今夜還沒有結束，應該還有壹件最為重要，也是關鍵性的壓軸要事需要解決。
　　韓岡在看王珪，不止壹人將視線投向當朝宰相身上。額頭和頸項上汗水涔涔的王禹玉王相公，壹時間成了關註的焦點。
　　天子的態度都這麽明白了，請立皇太子的動議，也該起頭了吧？
　　前面趙頊說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那時候以王珪的聰明識趣，就該搶先壹步請立延安郡王為太子——宰相在場的時候，副樞密使的薛向不好先開口。而端明殿學士的韓岡，則是不能開口提議。
　　但王珪沒有任何動靜，除了當著天子、太後的面，在三份詔書後簽押副署之外，提也不提冊立太子之事。
　　即便是詔書全都寫好之後，他依然保持著沈默，只是在流汗。
　　戰戰惶惶，汗出如漿。
　　趙顥的神色壹直很平靜，但他現在想笑。對王珪的退縮看在眼裏，冷笑在心頭。
　　為了不受掣肘而用了這等沒用的宰相。平日裏是痛快了，但到了關鍵的時候，就是咬牙切齒也無法讓壹個廢物變成謀國賢臣。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內禪，在趙頊還活著的時候，將皇位傳給六皇子趙傭。
　　但內禪的事沒人會催促趙頊，也沒人敢催促趙頊，這需要趙頊自己提出來。臣子們只可能做好準備，親如母子、夫妻，也不能徑自開口讓趙頊讓出皇位。
　　可是連內禪的先決條件都達不成，那就是笑話了。趙顥當然更不會幫他的兄長。沒有臣子開口，而由皇帝或是皇後主動提起，那麽其中就有得空子可以鉆了。
　　趙顥不屑地瞥了王珪壹眼後，又將視線挪到了薛向身上。幸好不是章惇和蔡確——趙顥對他兄長的宰輔們下了大力氣去了解——壹個有名的膽大，另壹個則最擅投機，沒什麽是他們不敢做的。至於薛向，膽子雖大，可惜已經老了。
　　視線最後落到了韓岡的身上。
　　趙顥很想笑出來，這樣的窘境，不知道端明殿的韓學士是不是已經忍無可忍了？可惜他是最不可能開口請立太子的！縱然他是這座寢殿中最為期盼傭哥兒成為皇太子的幾人之壹，可他的身份讓他不能開口。
　　看看皇兄怎麽辦吧。趙顥期待著。就算侄兒繼承了大統，趙顥也不心急。時間有的是，身在深宮，區區壹小兒，又能靠誰？
　　不需要太後狠下心對孫子如何，到時候，有的是想做王繼恩的內侍。片刻風寒，壹次驚嚇，或是壹點查驗不出來的秘藥，就能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就算太後知道真相又能如何，還能將他這個親生兒子法辦不成？
　　趙顥有足夠的耐心。當他的皇兄真的像他日夜夢想的那般倒下，趙顥相信天命已經眷顧在自己的身上。不論癱在床榻上的皇兄怎麽掙紮，命數就是命數，既然註定便不會再改變。
　　眼前的寂靜，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嗎？
　　第壹次，趙顥覺得大慶殿中的那張禦榻，已是觸手可及。
　　凝重的空氣壓在寢殿間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要拖到天荒地老壹般，趙頊終於還是再壹次睜開了眼睛，眨起眼。
　　王珪壹時間如釋重負，連忙拿起韻書，繼續做起了皇帝的通譯。
　　上平十四寒——韓。
　　下平七陽——岡。
　　韓岡在眾人的視線中上前半步，躬身道：“臣在。”
　　侍——講——資——
　　沒等趙頊將整句話用眼睛眨完，向皇後已經急著開口：“可是著韓岡侍講資善堂？”
　　趙頊眨了兩下眼，做了確認。
　　張璪提起筆，開始起草第四份詔令。翰林學士筆下的字如流水，壹行行地流淌到稿紙上。這是早就確定了的任命，只要稍稍聰明壹點的玉堂內翰，都知道該早壹點打好腹稿。而張璪，甚至準備了兩篇。
　　但趙頊的聖諭並沒有結束。
　　上平壹東——同。
　　下平十三覃——參。
　　趙顥不安地扭動了壹下身子；張璪的筆也頓了壹下，墨字的流水遇上了大壩，無法再輕快地流淌；王珪、薛向，乃至所有人的雙眼也壹下投向低眉垂眼的韓岡，眼神中只有震驚。
　　去聲九泰——大。
　　“想不到還真敢做。”趙顥心底裏冷笑壹聲，又恢復了平靜。因為他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母親的雙眉，向中間靠緊了壹點。
　　想依靠韓岡？也得看看娘娘高不高興。
　　可惜韓岡並不是那麽討他母親的喜歡。或者說，只要跟王安石有瓜葛的，太後都不喜歡，包括從來跟王安石合不來的親家吳充——或許其中有壹部分是因為吳充脖子下的那個贅瘤。
　　當然，趙顥知道，更多的應是有他這個二大王的因素在。市井的瓦子中編排了那麽多唐朝奸王奪女不遂，貧寒書生雙喜臨門的雜劇，太後若是能喜歡起韓岡，豈不是笑話？好歹也是最疼愛的兒子，而韓岡，不過是個灌園子。
　　但王珪的聲音重又變得幹啞起來，去聲的諸韻部中壹個個向下移過去。
　　最終，停在了第二十四韻部。
　　去聲二十四敬——政。
　　同參大政。
　　也即是參知政事。
　　入居東府，副署詔令，為宰相之亞的參知政事。
　　張璪的喉嚨也變得發幹，正拿著筆打著草稿的右手仿佛重有千鈞，甚至抖了起來，在雪白的宣紙上留下了壹串墨團。嫉妒、憤恨、無奈、自憐，諸般心思湧上心頭，啃咬著心口，壹時間五味雜陳。
　　因為就在半年前，韓岡生日時，朝廷賜物的詔書正是由張璪所草擬。
　　學士以上的重臣都能在生日的時候收到朝廷的賞賜，宰輔們尤其多，這是朝廷給重臣們的體面。當時已經是龍圖閣學士的韓岡也不例外。
　　但張璪也從那份詔書中了解到了，今天，離韓岡三十歲，還有半年！
　　壹個尚不及而立的參知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