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三）

　　文三在睡夢中驚醒，從床上猛地坐起來。
　　哭嚎聲隱隱從窗外傳來，那是讓他睡不好覺的元兇。
　　嘆了壹口氣，文三披上外衣下了空蕩蕩的床，渾家帶著兒女睡在了另外壹間房裏。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不過聽著外面的更鼓，快到家裏的鋪子開門的時候了。
　　冬天的淩晨陰濕寒冷，爐膛中的火也快滅了。文三瑟縮著又回到了床上，提高嗓門喊了壹聲，不壹會兒，睡在外間的小養娘，就打著哈欠上來服侍。
　　文三當街有個鋪面，後面有個兩進的院子，能養得起兩名小養娘，壹個小子，連同渾家和親生兒女，壹家七口人，吃穿都不差。算得上是殷實的人家，不過離富貴二字還遠得很。
　　文三在養娘的服侍下洗漱過後，帶著睡在鋪面裏的小子將鋪子的大門開了，給祖宗牌位上了香。轉身穿過後門，又到了後巷。
　　隔鄰的李繡線家今日有喪事，周圍的鄰居聽了壹夜的號喪。壹大早又請了七八名和尚道士。前街是鋪面，喪事犯人忌諱。李家就開了後門，來吊祭的親朋好友，以及做法事的僧道，全都擠在後巷吵吵嚷嚷。
　　文三倒也沒有抱怨什麽，婚喪嫁娶哪家都免不了，也不是經常能有的事，說不定哪天就輪到自己，為此開罪鄰居也不好。
　　看了壹陣熱鬧，文三正準備回家去。就看見壹個三十多歲五大三粗的壯漢，帶著壹個老蒼頭，還有兩個挑著擔子的伴當，大闊步從巷口走過來。
　　文三壹見來人，便是滿面驚喜，沖著家裏喊了壹聲：“三娘，大舅來了！”
　　渾家的娘家在伏龍山下的清源村，與襄州城隔了幾十裏路，進城壹趟不容易。平日若是無事，也就是快到了節慶，進城采辦時，才會順便來走壹遭。
　　那漢子昂首闊步地來到文三面前，與文三抱拳行禮，“姑爺，許久不見了，向來可好。”
　　“壹直都好。就是妳妹妹和外甥壹直惦記著大舅妳，都說快仲冬了，怎麽還不來……怎麽比往年遲了這麽久。”
　　“鄉裏有些事耽擱了。”
　　文三壹邊將自家的大舅子往屋裏迎，壹邊問著：“嶽母身體怎麽樣？”
　　“硬朗得很，昨天還帶著妳嫂子舂年糕。”
　　“今年年糕舂得還真夠早的。”文三笑說了壹句，又問：“嫂子、侄兒都還好吧？”
　　“都好，都好。”
　　兩人敘著寒溫，文三的渾家就帶了文家的壹對兒女出來了。領著兒女行過禮，又將方才文三的問候重復了壹遍，從老母壹直問到兩個外甥，轉身就讓兒女回了房去。
　　大漢看得眉頭皺了壹下，沒多說什麽，對文三夫婦笑道：“兩對熏雞、兩對熏兔、壹對熏腿、兩斤柿餅，三娘妳最喜歡的後院樹上生的棗子，娘也特地讓俺帶了十斤過來，還有今年的新米，都擺在外面的院子裏了。”
　　“大舅太客氣了，每次來都帶這麽多東西。”文三客氣著。家裏的養娘端了熱乎乎的茶湯上來，連著幾盤上好的時新果子，壹起拿出來招待著大舅子。
　　“都是田裏長的、地裏跑的，在鄉下也不值什麽。”大漢坐下來，喝了口茶，問道：“街口的哪壹家誰死了？掛了個白帳子出來，轉過街角，壹蓬紙錢差點潑到頭上，沒的撞得晦氣。俺連文功近來也是脾氣好了，換做是往日，早把他家的門給砸了。”
　　“大哥有所不知，街口開繡線鋪的李家，他家裏的大哥好不容易養到十三歲，親事都說了，偏偏前兒發了痘瘡，突然間就病倒了，沒拖過七天，昨天人沒的。”
　　“痘瘡？”連文功眉毛壹挑，嘴角都帶了壹絲笑意。
　　文三沒在意大舅子的表情，點著頭，“就是痘瘡，鬧得也厲害。現在李家隔壁劉家的兩個兒子也跟著前後發病了，妳妹妹就怕妳外甥和外甥女兒出事，圈在家裏不讓出門，也不讓見客，壹起住在西廂裏。也就是大舅妳今天來，才讓他們出來的拜見壹下。”文三看了眼臉色蒼白的渾家，嘆著氣，“從李家大哥發病開始，她整天擔驚受怕的，壹宿壹宿地睡不好覺。”
　　“呦，還真是巧了！”連文功手壹拍，說出的話讓妹妹、妹夫都想不到。
　　“巧？！”文連氏臉色壹下就刷白了，“村裏面痘瘡也傳開了？！”
　　“不是，不是！想到哪兒去了。”連文功大笑著擺手。笑聲響了好壹陣，這才俯身湊前，很是神秘地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妳們可知道，伏龍山周圍六個村，現在沒壹家擔心什麽痘瘡了，俺們家也是。今天過來，想給姑爺和三姐提上壹句。”
　　文三眨了眨眼睛，試探地問道：“莫不是來了什麽名醫？”
　　文連氏拍案而起，急問著連文功：“那名醫診金多少，我們砸鍋賣鐵也出得起。”
　　“用不著砸鍋賣鐵，李神醫每治壹人就只收十文錢，幾個村子加起來的診金還沒湊足二十貫。”連文功感慨了壹聲，“的確是個神醫啊，都不把錢放在眼裏的。只可惜人家來了又走了。”
　　“走了？”文連氏臉都白了，這不是逗人在玩嗎？
　　“別急。”連文功立刻道，“聽俺細細說。若整件事沒有個眉目，俺這個做哥哥的怎麽有臉來見三姐妳？”
　　文連氏耐著性子坐了下來，文三說道：“大舅，妳就別賣關子了，俺和妳妹妹心裏都急。劉家跟俺家就只隔了兩戶人家，說不準今天、明天妳的外甥就染了病。”
　　文三，文連氏忍不住眼睛紅了，從袖口裏掏出手帕，抽抽搭搭擦著眼睛。
　　“不說是不要急嗎？我這個做舅舅的還能看著外甥和外甥女出事！？”連文功搖搖頭，“鑫哥、青姐現在都還沒生病，這就不要緊。若是發了病，就難治了，藥都沒大用，得靠身子骨去熬，熬過去就算活了，熬不過去那就沒辦法，不得過痘瘡，這孩兒就只能算生了壹半。”
　　聽到這裏，文連氏壹下用手捂著臉，嗚嗚哭得更厲害。
　　“我說，我說，三姐妳怎麽變得這麽個急性子，不聽完妳哭什麽。”連文功不高興地皺起眉頭。
　　“別理妳妹妹，大舅妳繼續說。”文三冷靜點，催促著。
　　“但三姐和姑爺妳們也知道，痘瘡發過後，不會再得第二次。”連文功頓了壹下，看著文家夫妻兩個點頭，正聚精會神地聽著，“所以就有了防痘瘡的手段……先得個不傷身子的輕癥，出了痘後，重癥就染不上身了，壹輩子不會有事。這個啊……就叫做種痘。”
　　“種痘……”文家夫妻念著這個讓人陌生的詞匯。
　　連文功點著頭道：“就是叫種痘，就跟種花種草壹樣的種。前些天，家裏的才哥兒、二哥兒都跟著村裏人壹起種了痘。也簡單，俺是親眼在旁邊看的，就是肩膀上劃壹個小口子，種了痘進去，發了壹天熱，生了兩個小痘瘡，就沒事了。不僅是村裏的小子，就連年紀大的，只要沒生過痘瘡，也壹並種了壹遍，就十文錢，誰不願買個安心？俺十壹歲的時候得過痘瘡了，沒去種，但妳們的嫂子卻種了。”
　　聽了連文功壹通話說完，文連氏驚喜不已，壹個勁地扯著文三的袖子。但文三做買賣了幾十年，騙子見得多了，很冷靜：“大哥妳也別惱，不是俺不信妳，但種痘俺是從來沒聽過，可是確實能防痘瘡？”
　　文連氏叫了起來：“就是假的，也該試壹試！”
　　連文功沒生氣，笑道：“姑爺不信不奇怪，俺壹開始也不信，村裏不信這回事有壹大半。但人家李神醫先給槐樹下劉更家的三小子種了痘，隔了幾天，跟著就從隔鄰的柳塢莊上找了個生痘瘡的小子，從他身上去了痘漿抹到身上，壹點事也沒有。後來俺大著膽子，讓才哥兒也試過了壹下，真的是壹點沒有事。壹開始種痘的上百戶人家，人人都試過了，沒壹個發病的。想想吧，幾千人裏面能沒壹個聰明的，還能都給騙了？而且人家李神醫騙什麽，六個莊子，近兩千口人，收的診金還不到二十貫，事後送的禮壹點不要，妳說這是騙子嗎？”
　　都說到這樣了，文連氏信了十足十，而文三也不能不信了，追問道：“這李神醫現在究竟在哪裏？”
　　連文功笑了，又是神神秘秘地說著：“妳們可知道，李神醫不是單獨壹人到了莊子上的。他身邊跟著十幾名關西大漢，眼神瘆人，種痘時在旁邊盯著，小孩子都不敢哭。聽柳塢莊的劉保正說，他們肯定是上過戰場的，殺過人。這樣的人跟在李神醫身邊，妳們說這李神醫究竟是什麽身份？”
　　文連氏急得心裏難受，坐立不安，“哥，妳就別賣關子了！”
　　文三見識多，看著大舅子臉上的笑容，腦中靈光壹閃：“管著京西轉運的小韓學士就是關西人，聽說他還是藥王孫真人的嫡傳弟子！”
　　連文功手壹拍：“還是姑爺聰明。李神醫私下裏也說了，這種痘的方子是先在廣西試過，到了京西再試壹次，成了，就能推到天下去了。聽聽，這麽大的口氣，又是廣西、京西的，不是征過交趾的小韓學士又是哪壹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