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九）

　　所謂文法，就是成文的制度、規條，是讓壹個國家正常運轉的基石。
　　如今國中通行的刑統、疏律是文法；禹貢中的“五百裏甸服、五百裏侯服”也是文法。
　　契丹、黨項建立遼國、夏國，都是從設立文法——創造成文的官制、法律開始。
　　壹旦擁有了文法，就代表壹個蠻荒部族，變成了擁有了秩序的國家，從野蠻走向文明。
　　對於中原王朝來說，單純的蠻部帶來的威脅，最多也只是騷亂而已，僅僅癬癩之疾。但有了文法之後，壹個新興的國家可以不斷吸收周圍的部族和人民，擴張自己的勢力，對於中國的威脅，往往要大上幾十倍、幾百倍。
　　從歷史也好，從現實也好，明證處處可見。
　　當初吐蕃贊普唃廝羅正是在青唐王城訂立文法，讓宋廷壹直深以為憂，直到唃廝羅父子相攻，這才放心下來。
　　而熙寧初年，朝堂上關於是否要開拓河湟的爭論，其中贊成派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董氈、木征開始在河湟訂立文法，可能會讓青唐地區變成下壹個西夏。
　　有了遼國、西夏兩國持續帶來的威脅，大宋對於周邊的部族極為警惕，毀滅交趾的秩序，將混亂帶回交州，讓交趾從壹個有著文明的國家，變成蠻部聚居的土地，對大宋百無壹害。朝堂上或許有雜音，但在天子和兩府之中，沒人能拿著仁義二字來責難韓岡的行事。
　　這個道理兩個幕僚都明白，但李復還是很難適應韓岡的改變。在京城的時候，韓岡雖然不是滿口仁義道德，但也不會將數十萬人處以肉刑的事輕描淡寫地不當壹回事。溫文爾雅的討論經傳上的文字，但到了廣西之後，張口就是血淋淋的話語。
　　“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李復已經忘了韓岡的身份，只把他當成了書院中正在辯論經義的同窗，“交趾朝堂上下的確是罪不可恕，而交趾百姓何辜，何不以仁恕之道教化之，日後以為大宋子民？”
　　“仁者，人也。”蘇子元冷硬的聲音從門外傳入，隨即邕州知州踏進房來，“化外蠻夷，無異於禽獸之屬，豈能與華夏子民壹視同仁？交賊入寇，三州生靈塗炭，十萬大軍，家家戶戶皆有出兵。事涉謀亂，本就是要株連九族。只用刖刑處置男丁，已是仁德無比了。”
　　蘇家闔門死難，連同五萬邕州百姓同遭兵焚，蘇子元眼中的恨意滔天，連忙跳起來迎接的李復、陳震甚至不敢直視，只能低頭行禮。蘇子元代表邕州百姓要交趾血債血償，誰能反駁？
　　“撫有蠻夷，前提是恭順。若是不順，自是雷霆萬鈞。”韓岡也在配合蘇子元，“交賊犯順，上下同罪，判罪也自當壹同。”
　　“只是若行此法，恐交人頑抗到底，不肯降伏。”
　　“不妨事的。”咧嘴笑起來的韓岡在油燈的暗弱光芒下，露出的幾顆白牙森森的泛著寒光，“比起化夷為漢可要容易多了。為天下開太平，刀劍總是先上的。”他不介意教壹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什麽叫做現實，“教化二字，光用筆寫可不夠。”
　　征服壹個已經成型的國家，扭轉壹個偏離本源文明、已經擁有自己特色的文明，至少要窮三五十年之功方得小成。在這段時間中，不能選派錯誤的官員、不能執行錯誤的政令，壹直都要小心謹慎地對待，並不斷加強與本土的聯絡，直到兩代人之後，當地的百姓重新成為諸夏的壹員，這樣差不多才能安定下來。
　　但這樣去做太麻煩了，很可能到了半途壹切辛苦就都灰飛煙滅。甚至不需要親手去做，只要謀劃壹下，想象壹下，就會知道這麽做有多麽麻煩了。就如修補壹座房梁都壞了半截的破房子，不如拆了重造壹樣，直接動手清理，就要容易得多。
　　解決交趾百年之患，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將已經脫離舊軌的交趾打回蠻荒，繼而再將諸夏文明帶回來。對於貪財嗜利的蠻部，把他們捆在大宋身上，並不是多難的壹件事，韓岡也自有壹番打算。
　　似乎是要緩和壹下氣氛，韓岡笑了壹下，“自然，現在討論如何處置交趾，未免太早了壹點，日後有的是時間。在這之前，還是得先打進升龍府再說。不要羊還沒殺，就討論該放什麽調料。”他看著蘇子元，“伯緒此來，也是要與我說及此事吧？”
　　“當然。”蘇子元點頭，韓岡回到邕州之後，第壹件事就是號令三十六峒蠻部，這段時間有許多事還沒來得及韓岡商議。
　　陳震看看有點呆楞的李復，站起身來，“龍學、使君即有要事商議，我等先行告辭。”
　　“無妨，”韓岡搖搖頭，“都留下來聽壹聽吧。燕達就快到了，爾等即為我辟為掾屬，軍中之事，還是多聽壹聽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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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達穩當當地踏著船板，走上了桂州的土地。
　　漓江兩岸秀麗無雙的山水，讓看慣了關西厚重粗獷的山巒的燕達，也不由心醉神迷。深深呼吸壹口有別於北方的濕潤清新的空氣，他覺得自己在壹瞬間喜歡上了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只是恍惚僅僅維持了壹瞬間，燕達立刻就回過頭來，望著船上船下面目憔悴的麾下將士，皺緊了眉頭。
　　就在十月中旬的時候，五千西軍將士終於在安南行營兵馬副總管燕達的率領下，抵達了廣西桂州。不過他們下船的地方，離著桂州城尚遠，並沒有直接泊入桂州城邊的碼頭。
　　燕達帶著南下的秦鳳路和涇原路的十四個指揮，其中有八個步軍指揮，六個馬軍指揮，總計五千三百人。他們經過了長途跋涉，而且是長時間的水路，有許多士兵生了病，絕大部分都是憔悴無比，莫說上陣，就連行軍的都難以勝任。
　　為了防止他們的出現，影響到桂州乃至廣西的民心士氣。章惇在離著桂州城二十裏的地方，給他們安排了落腳的兵營。壹切做得仿佛是要對外隱藏這壹批援軍。
　　盡管消息根本隱藏不了，就算桂州城中只會洗菜做飯料理家務的婦人都知道大軍已經抵達桂州。但在民間的傳言中，都只是以為經略章相公是為了偷襲交趾，才特意隱瞞了他們的到來，而沒什麽人猜測是水土不服的緣故。
　　“水土不服？……笑話！”
　　“也不看看現在做著轉運相公是哪壹位？那可是藥師王菩薩的大弟子啊！”
　　雖說傳言經過幾千裏的傳播，已經變得十分離譜，但韓岡在醫療事務的權威，依然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不過為了保證五千西軍能早日康復，章惇已經事先派出了手上所有的醫官，在營地中守候著。領頭的醫官雷簡，是從關西戰場上下來的熟人，在這五千人中也頗有威信，現如今正在照料五千將士的健康。
　　將對安南行營主力能否及時康復的擔憂放在壹邊，關於這十四個指揮實際上到底有多少兵力，章惇現在則更加放在心上。只是他不能去親自去計點，還是在第壹時間向燕達詢問。
　　“章帥盡可放心。”燕達壹點也不隱瞞，連己方兵力的數目都瞞著章惇這位主帥，只會給之後的戰事添亂子，“末將所率部眾，總共四千六百余人，戰馬壹千兩百余匹。這十四個指揮，是末將親自挑選，是兩路之中最精銳的指揮。”
　　章惇很是滿意，臉上多了點真切的笑容。兵籍上的五千三，能實有四千六，這個比例可以算是很高了，也可以證明燕達所言非虛。
　　“只是末將擔心戰馬。”燕達的壹張兇惡得能嚇哭小孩子的臉正發著苦，“戰馬壹千兩百，皆是出自熙河，不習南方氣候。現在是人有醫，卻沒有畜醫。時日壹長，恐怕會有所損傷。”
　　“這事逢辰妳大可放心。”章惇自信地笑道，“等妳們身體調養好了，南下的時候，本帥可以給妳們多配上兩千匹馬騾。”
　　“當真！？”燕達驚問著，立刻又註意到了自己的言辭，連忙道歉：“末將不是懷疑章帥，只是沒想到做得如此周全。”
　　章惇不以為意：“廣西牛多，馬騾也不缺。邊上就是大理國，出自大理的馬匹雖然不必上河西馬的高俊，但慣於在山地上行走，也能吃得了苦。”
　　“難道說廣西有馬市？”燕達更加驚訝，外國的馬匹要想進入中國來，只有通過互市，但他南下時可沒有聽說。
　　“這是蘇忠勇和蘇伯緒父子兩代辛苦的結果。”章惇輕聲嘆了壹口氣，蘇緘和蘇子元都為了開辟馬市而奔波勞累過，雖然之後有章惇、韓岡聯名上本才建立了馬市，但功勞還是蘇家父子的，兩人都沒有掠人之美的想法，“邕州的橫山寨，還有宜州，兩處馬市雖說只開了三個月，可到手的馬匹就有四千之多。”
　　“四千？！”聽到有這麽多馬，燕達的聲音頓時就提高了壹截，搓著手，興奮地說著：“有這麽多馬匹，接下來的壹萬三千兵馬南下後，也足以補充上了。”
　　章惇看了興起的燕達兩眼，黯然壹聲嘆：“看來逢辰妳是沒有聽說……因為契丹在豐州暗助西夏，不會再有援兵來了。安南行營能動用的主力就只有妳帶著南下的五千兵馬和前次隨我南下的壹千五百荊南軍！以及桂州、邕州剛剛訓練出來的五千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