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第三個自己

　　見到蘇油和石薇到來，程浚迎上，壹邊招呼仆從與兩人去冠帽配飾，披上素麻衣：“明潤，好歹趕到了，還能見我苦命的妹子最後壹面……”
　　說完眼淚就下來了。
　　蘇油來到棺材前，程夫人經過斂葬婆子修飾，容貌壹如生前。
　　棺材周圍很冷，周圍有冰桶降溫。
　　蘇油壹直以為這幾年經歷了不少戰陣，看慣生死，早已心如鐵石，這壹刻也不禁潸然淚下。
　　程夫人的音容笑貌，壹壹在他腦海裏翻過。
　　“……於細微處有發現，小油可謂心思細致，壹點蹊蹺都不放過，這是格物致知之理……”
　　“……跟子瞻壹樣，智力有余，於經賦之外，還有諸多的興趣愛好，這是好事情。小油，妳要是喜歡這門學問，大可以細細研究……”
　　“……這門學問，其實不凡。所謂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於前者。我倒是希望妳能齊頭並進，相互啟迪，兩相結合。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於天下……”
　　“凡事往精細處思慮周全，其後方可作為……”
　　“……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來妳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興，這說明小油觀察入微，能見人所不能見，故而能發人所不能發，這就叫——處處留心皆學問……”
　　“……這學問，如果全部搜集積累起來，是否可以窮究天地之理？屈子《天問》，揚子《太玄》，皆有釋答？”
　　“……嫂子倒是希望有壹天，小油妳當得起天下人對妳行此大禮……”
　　這是壹位偉大的女性，具有華夏傳統女性的壹切美德，同時開明大度，學問精該，眼界心胸，不亞於世間任何壹位男兒。
　　蘇油低著頭，眼淚壹滴滴落到地上：“妳還沒見到天下人對我行大禮，妳怎麽就去了？我已經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妳為什麽不再等等？”
　　程浚扶住他的胳膊：“明潤，莫要哀戚過度，妹子嫁與蘇家，就是蘇家人，這舉喪之主，尚需由妳蘇家人來充任才是，子瞻子由都不在，妳看……”
　　蘇油搖頭：“我心智已亂，做不得主，壹切還勞煩表哥。有什麽處理不了的，告訴我就行。”
　　程浚也是刺史官身，料理喪事不在話下，說道：“那行，料朝廷放子瞻子由回來守孝，還有兩月；妹子的祭山是妳堂哥生前就選好的；就是修造墓室尚需五萬塊磚石，壹時間怕籌措不及……”
　　蘇油說道：“這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吧。”
　　程浚點頭：“對了，還沒給妳介紹，這位妳尚未見過，他是遠從嘉州趕來給妳嫂子畫像的，說起來也是親戚，如今正在嘉州任太守，文同文與可。”
　　關於給死者畫像這件事情，尤其是給女性死者畫像的事情，司馬光曾大力反對，認為請素不相識的畫師來替深閨中的婦人畫像，是於禮不合的事情。
　　不過親戚就不壹樣了，而且這位可是當世數壹數二的大畫家，論起來蘇油比他還高壹輩兒。
　　文同今年四十多歲，老成持重，持筆對蘇油拱手：“幺表叔，我這裏馬上完工，便不與表叔虛禮了。”
　　蘇油點頭：“辛苦妳了。”
　　轉頭再看著堂上的眾人，蘇油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哀痛，咬牙支撐，這裏還有壹大家子需要安撫慰藉呢。
　　很快，文同將程夫人的畫像完成，五尺細絹上，夫人端莊微笑，壹如生前。
　　看到畫像，八娘撕心裂肺地哭喊了壹聲：“母親——”緊跟著暈厥了過去。
　　程正輔趕緊扶住：“娘子，娘子妳怎麽了……”
　　石薇上前，從包裹中取出銀針，給八娘施針：“哀戚過度，我給她施針安神，能睡幾個時辰，先扶她下去休息吧。”
　　蘇油看著畫像：“多謝文太守，等子瞻子由回來，也有個念想。”
　　文同拱手道：“我與子瞻交情匪淺，這些本是應盡之事，表叔，此次回來，沒向朝廷告假吧？”
　　蘇油唏噓道：“宦海飄零，身不由己啊，我最多能待半月而已。嫂子待我如母，縱然不在五服，我也想服壹段孝期。”
　　八公拉著蘇油道：“小油，妳嫂子對蘇家的恩情，對妳的恩情，須得服孝才說得過去。”
　　蘇油趕緊安慰道：“八公放心，這是自然之理。”
　　當日晚間，石薇端來壹碗白粥，壹碗湯藥：“小油哥哥，妳把藥喝了，再吃點東西。”
　　蘇油低聲問道：“八娘，程公，他們怎樣？”
　　石薇說道：“好些了，這要是安神的，小油哥哥妳喝完粥再喝藥。”
　　蘇油說道：“薇兒，明天和我壹起去煉焦廠看看。”
　　石薇點頭道：“好。”
　　停了壹下，石薇又問道：“小油哥哥，妳說的治療瘧疾的藥物，還有那什麽乙醚，真的可以造出來？”
　　蘇油嘆氣道：“法子我已經告訴了兄長，玉局觀正在研制，薇兒妳說，如果我早點註意研發這個，嫂子會不會……”
　　石薇拿手掌壹把封住他的嘴巴：“別瞎說，妳天天要忙那麽多事情，哪裏顧得到這麽多？小油哥哥，妳不能因為這個就自責。”
　　蘇油說道：“可是……”
　　石薇說道：“小油哥哥，有了臨床觀察試驗記錄，玉局觀這十年的進度已經很快了，還有顯微鏡，還有飛水法，還有妳關於成藥的建議……”
　　“小油哥哥，妳不是醫家，能做到這麽多，已經很了不起了。妳又不是有時間安安靜靜坐下來做學問的人，怎麽能怨妳呢？妳還要往前看才行，如今我們理工之學，就只能做這麽多事情，急不來的。”
　　蘇油有些失落：“是啊，就連搞點試驗用的金屬，都是那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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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蘇油帶著石薇，小鼠，張藻，張勝，壹起來到煉焦爐考察。
　　煉焦龍窯很大，除了燒煤，其實也是可以用來燒磚的。
　　五萬塊磚，有機械，有大爐，有泥有煤，只需要簡單調度壹下，等大蘇兄弟回來，時間上肯定沒問題。
　　歷史上，大蘇回來時因為缺磚，急得不行，在鄉親的指點下，知道眉山有壹個神奇的少年。
　　大蘇便去路口等待，日暮時那少年打獵歸來，大蘇便告訴那少年自己的難處。
　　那少年也是豪爽，壹口答應幫忙，結果直到起墓的前壹天天夜裏，都沒有任何消息。
　　大蘇絕望了，然而次日清晨，傭人來報，五萬塊磚石，整齊地碼放在墓穴旁邊！
　　後來大蘇將這件奇事記錄到了自己的筆記裏。
　　蘇油這些天裏神情有點恍惚，然後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總有壹種感覺，如果自己不是穿越成了現在的蘇油，那個神奇的少年，應該就是平行世界中的第三個自己。
　　事務的確很多，除了喪事，還有四通商號的人事安排，蘇家的織造行，染料工坊，商鋪等諸多生意上的事務。
　　歷史上程夫人逝世後，蘇家父子趕回來時，紗縠行從人仆役都散光了，還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東西，家徒四壁淒慘莫名。
　　這壹世程夫人多活了十五年，蘇家與江卿關系良好，聲望日隆，自然不會在遇到那些糟心事兒，不過事情就加繁雜。
　　十日後，唐淹來信，並轉來了剛剛從同僉書樞密院事位置上出領陜西宣撫使，判渭州的郭逵的來信。
　　這也是提醒他，該回嶲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