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二百三十二章 花氛（中）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24-1-31 21:17
“哈哈……哈哈……”
夜的光影在下方的街道上浮動，茶樓上，對坐的兩人俱都沈默了片刻，鄒旭的笑聲才響了起來，笑得平靜，卻又復雜。
“猴子，老師的本事，妳真是學得不錯了……”
方承業在對面望著他：“……不值得好好考慮壹下嗎？”
“不是，剛才……我還真的好好考慮了壹下。有那麽壹瞬間……很小的壹瞬間。”他舉起手指比劃了壹下，“……動了心。”
方承業轉動著茶杯。
鄒旭將目光望向窗外。
……
鄒旭的聲音過了壹陣才響起來。
“但是猴子，妳……妳有感受過……站在城墻上，看著下頭數萬大軍聽妳指揮的那種感覺嗎？妳有感受過……金鑾殿上，妳壹言九鼎，將整個世道的將來握在手上的那種感覺嗎？縱橫捭闔！揮斥方遒！妳有想過，站到這個時代的最頂端去看壹看嗎？妳知道……尹縱也好、陳時權也好、戴夢微也好，甚至是晉地的這位女相，妳知道他們的弱點，妳知道他們比不過妳……猴子，吾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
“……人人平等，就不好嗎？”
“很好啊……但是幾千年來從來沒摸到過的東西，記在心裏放在壹邊，又有什麽關系……猴子，妳知道我這麽幾年來壹直想的東西是什麽……我反反復復的都在想，當年在汴梁城裏發生的事情，就是老師殺周喆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我進了汴梁以後，差不多每天都去宮殿裏看看，我坐在臺階上想，老師當年是怎麽把周喆扔在地下的，怎麽用刀，敲他的腦袋，怎麽對滿朝文武說出那句：‘壹群廢物。’的話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老師是為了平等。”
“妳錯了！妳完全錯了。”鄒旭聲音微微高亢，隨後方才壓低，“猴子，那是力量，那是絕對的力量。妳走上金鑾殿，把所謂的天子捏在手上，對著那個年代最厲害的所有人，蔡京、童貫……老師把童貫這種不可壹世的異姓王壹巴掌扇飛，他整個腦袋碰的砸在金殿的臺階上，而老師對著這所有所有人，告訴他們，妳們是廢物。猴子，這是力量，這是讓人想壹想就全身發抖的力量……”
“……”
“老師從小蒼河開始，教給我們的，就是要擁有力量。當年女真人拿著盧掌櫃的頭過來，老師說，寧願給他們下跪，為什麽，當時沒有力量，後來所有的隱忍、所有的運籌、所有的臥薪嘗膽，都是為了最後的力量。到了西南，面對粘罕、希尹這樣的人物，壹戰而定！當著粘罕殺了他兩個兒子，猴子，何等壯麗，這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力量。”
“……知道老師有多厲害，妳不害怕？”
“害怕！害怕啊……”鄒旭笑了笑，“要是不害怕，剛才為什麽要猶豫？可是人這壹生，到底是為了什麽東西來的？很早以前老師就讓我們想這件事，猴子，當年在小蒼河，我功課成績都不錯，做事後來也還行，壹開始妳會很惶恐，總是擔心，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水平，但慢慢的，接觸的事情多了，妳會看到這個世界的樣子，妳會發現，我們這批人，被老師教出來的，就是這世上最強的壹批人。猴子妳也是。”
“妳神經病。”
“妳就是！妳就是。”鄒旭手指連點了好幾下，“但是走到這壹步了怎麽辦？猴子，我討厭那些對我指手畫腳的普通人，我討厭那些根本跟不上步調的無能庸人！在這個過程裏，是老師變了，不是我，猴子妳仔細給我想想，在汴梁殺皇帝的那會，他是說汴梁所有蠢蛋死光，都算死有余辜，他尋找的是同誌，是有天賦有強大本領的人，但是到了西南之後呢？他開始團結什麽山裏的蠻人，他給最沒有天賦的人做啟蒙。猴子，做不到人人平等的，有些人就是蠢、天生蠢，把最有天賦的人挑出來，這才是有效率的，也是古往今來這麽多年，儒家的主軸，人家也是有道理的。”
“……”
“妳現在可能還看不到，猴子，我能看到，如今在西南，可能還是有能力的人去主導那些庸人，但如果人人平等這樣發展下去，最後會變成有能力的人要去遷就那些無能的人，最後最後，會導致效率的崩塌……這樣的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那些規規條條，綁住妳我的那些所謂程序，幾個傻瓜，不理解我做的事情，搞彈劾玩陰謀，最後怎麽樣？如果將在外軍令不能有所不受，那還做什麽事。我不能容忍無能者的搗亂！”
鄒旭的話語兇狠，方承業喝了壹口茶。
“算了，妳就當我是我無聊的牢騷。”他揮了揮手，“但是重要的是什麽呢？是老師教給我這樣的手段，是老師教給我這樣的眼界，我學了這些東西，也有自己的想法，總有壹天妳會問自己，是不是青出於藍了……猴子，我能有更高的效率，我能夠給妳我這樣的人更多的自由，讓有能力的人站在上頭，去領導，讓能夠讀書能夠精通某些技術的人成為中堅，讓大部分妳知道竭盡全力也不可能被教聰明的人，就不要試圖讓他們聰明了，讓他們聽話，受到最好的安排，這本身就是最合理的道路。”
“……這都是在小蒼河就有過的爭論，老師說的，所謂的精英主義，但腐敗怎麽辦，人在腐敗中能力的退化怎麽辦，還有很多的問題，妳要我問妳嗎？沒有什麽必要吧。”
“是沒有必要啊，猴子，紙上談兵做推演的時候妳覺得這個問題很關鍵，可古往今來這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啊。古往今來，可以做到三百年的帝國，我可以追求四百年，很好了……老師想追求更多，想人人平等，想家國不滅，誰的可能更大？恐怕還是我的吧……”
“那妳剛才還害怕？”
“那是因為妳們站的是大勢。猴子，在讀書的時候，或者在同壹個體系裏的時候，我看起來可能強勢壹點，但走到今天，妳坐到我的面前，對我說那番話的時候，妳占了大勢，用的是陽謀，妳的背後有老師十多年來領先的優勢，有他作為天下第壹個打敗女真人的勢力的力量，它由不得我輕描淡寫。這件事情我壹下子就想通了，所以我才笑，師弟，妳學到了老師的本領……”
“……”
“……也是妳這樣的人，可以成為我的同道。猴子妳往下面看壹看，這裏頭那麽多人，有幾個人是妳費盡心血後，可以學到妳這種本領的，我的想法或許沒經過驗證，但人人平等是絕對的虛妄。”
“老師也是說，向它靠近。”
“所以我說的也沒錯，千鈞將壹羽，輕重在平衡，只不過這個平衡，該劃在哪裏罷了……猴子，這些細節我們師兄弟當年推過很多遍，我的說法有問題，老師的說法也有問題，辨不清的，可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
“……那就是總有壹天，妳學了這麽多的本領，妳會開始想，妳跟老師比起來到底怎麽樣，妳們的差距到底在哪裏，如果他可以殺皇帝，可以打敗女真人……猴子，我也可以殺，妳也可以……老師不是神，他也走得戰戰兢兢的，我們這麽多師兄弟，如果加起來——哪怕其中壹部分的加起來，我們能夠主宰自己想主宰的東西！只要不是過度追求那個虛妄的人人平等，我們壹定能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
“……猴子，我們可以談理念，但如果撇開理念，妳們過來，我可以跟妳們平分壹切，將來大事有成，妳們可以稱王，最重要的是我們師兄弟可以知道，我們跟老師到底差在哪裏，我們可以以天下為棋盤，肆意縱橫，而有壹天如果老師失敗了，我會去救他，我會讓他活下來，讓他知道，我們青出於藍……我不是說今天……”
“……”
“……猴子，我不是說今天，不是說今天妳就要答復我，我也不指望這些。妳這麽多年經歷這麽多的事情，妳會有自己的想法，妳的想法跟我不同，跟老師也必然不同，我就是想說，在任何時候，妳對我這邊有些什麽想法，妳有什麽想要實現而華夏軍幫不了妳的抱負，又或者妳能夠清楚地看到，該怎麽樣幫我改良，妳也想要實踐這些想法的時候，妳隨時可以過來。我對所有有能力的同學，都是這樣的邀請……猴子，世界是棋盤，英雄就該縱橫捭闔，方能不枉此生。而即便我說這些，我對世人並不是沒有憐憫，我會給他們好過的日子，我求四百年，不求壹千年，猴子，我不殘忍……”
“……”
鄒旭將壹只手攤開在茶幾上，方承業的目光看著他，他也平靜地看回去。
如此過了好壹陣，方承業靠向後方，笑了起來。
“哈……哈哈……來的路上，我將那番說辭反反復復地考慮了很久，還以為是個殺手鐧。誰知道……師兄妳還能把它兜回來。攜著大勢，呵呵……”
鄒旭也平靜地笑：“那是很厲害的說辭了，而且因人而異吧，遇上別人，說不定想壹想，還真的動心了，說到底，帶著整個中原回西南，老師會願意讓我當個富家翁，不折騰的話，壹切到此為止……可那樣壹來，我的壹輩子，算什麽東西？笑話嗎？”
“……所以到最後，都是欲望害人。”
“想要人人平等，也是壹種欲望，老師想成千古聖人。”
“我看老師未必想……”
“是角度問題。”
兩人說到這裏，知道這個話題沒什麽意義，又各自沈默了壹陣，方承業喝了壹口茶。
“那妳猜，接下來師弟我會怎麽做？”
“唉……無非是把妳勸我的話傳出去，給戴夢微他們也聽壹聽……何必呢。”
“造不成師兄的麻煩？”
“我跟戴夢微的同盟，難道是因為我跟那只老狐貍有交情、惺惺相惜嗎？同盟來自於利益，他沒有本事，沒有利用價值，我會吃了他，我軟弱了，他會吃了我。這種扯淡的消息，妳傳壹個，我傳九個，那個老狐貍懂的，都不會跟我瞎扯這些。”
“看來是我天真了……聽起來妳對老狐貍的評價很高，但妳剛才說妳知道他的問題，那他的弱點是什麽？”
“是手底下沒有兵力，只能靠我打仗嘛……師弟妳這是在探我的底？”
“用個陽謀，妳沒反應，就煮酒論英雄嘛，反正師兄妳想說的說，不想說拉倒……對了，純好奇啊，女相……她的問題是什麽？”
“……她滿口掛著西南的老師，其實沒有必要，對執政也沒有太大的好處，但她熱衷於此……她是個神經病，腦子有問題。”
“……嗯，說得好……改天我去告訴女相。”
“……唉，添這種小麻煩，妳還是放過師兄我吧，無非是多跑幾趟，多喊幾次姨……妳要是喜歡這個，要不然妳過我這邊來，我拜妳為義父，好不好。”
“……這是親爹變義父了？”
“哈哈哈哈……爹如今能屈能伸，就不跟妳計較。”
星夜下的燈火中，師兄弟笑了壹陣，某壹刻，鄒旭微微肅容。
“猴子。”
“嗯？”
“有壹天，妳也許會接到命令，過來不是給我添這種小麻煩，是想要給我添大麻煩……”
“那時候怎麽樣？”
“那時候妳要知道，我不會對妳手下留情的，不要做這種事。”
“……”
夜風微涼，方承業的目光望了回去：“說不定，我這壹次就是來做這種事的呢？”
鄒旭也平靜地望著他。
“那也沒有區別，不要做這種事，因為……”他壹字壹頓說道，“因為，我會很傷心的。”
方承業目光垂下來，想了片刻，隨後舉起茶杯。
“……俺也壹樣。”
他道。
请稍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