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憤怒的香蕉

歷史軍事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蕩,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壹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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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熱的三伏天,鎮江水師軍營中燥熱不堪。
  女真人已至,韓世忠已經過去江北預備大戰,由君武坐鎮鎮江。雖然太子身份尊貴,但君武平素也只是在軍營裏與眾士兵壹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熱時大戶人家用冬日裏儲藏過來的冰塊降溫,君武則只是在江邊的山腰選了壹處還算有些涼風的房子,若有貴客來時,方以冰鎮的涼飲作為招待。
  初八晚上才剛剛入夜不久,打開窗戶,江上吹來的風也是熱的,君武在房間裏備了簡單的飯菜,又預備了冰沙,用以招待壹路趕來的姐姐。
  這樣的天氣,坐著顛簸的馬車整日整日的趕路,對於許多大家女子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不過這些年來周佩經歷的事情眾多,許多時候也有長途的奔走,這天傍晚抵達鎮江,只是看來面色顯黑,臉上有些憔悴。洗壹把臉,略作休息,長公主的臉上也就恢復往日的剛毅了。
  這些年來姐弟倆扛的擔子極重,君武頜下蓄須,掩住了面孔上天生的稚氣,周佩身邊私事難有人可說,戴起的便是雍容肅穆疏遠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壹部分。梳洗過後的周佩面色稍顯蒼白,神色疏離並不討喜,雖然在親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了些許,但實際上緩解也不多。每次看見這樣的姐姐,君武總會想起十余年前的她,那時的周佩雖然聰慧驕傲,實際上卻也是漂亮可愛的,眼下的皇姐,再難跟可愛沾邊,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計都只會覺得害怕了。
  對於周佩婚姻的悲劇,周圍的人都不免唏噓。但此時自然不提,姐弟倆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見面壹次,力氣雖然使在壹塊兒,但話語間也難免公式化了。
  稍作寒暄,晚飯是簡單的壹葷三素,君武吃菜簡單,酸蘿蔔條下飯,吃得咯嘣咯嘣響。幾年來周佩坐鎮臨安,非有大事並不走動,眼下大戰在即,忽然來到鎮江,君武覺得可能有什麽大事,但她還未開口,君武也就不提。兩人簡單地吃過晚飯,喝了口茶水,壹身白色衣裙顯得身形單薄的周佩斟酌了片刻,方才開口。
  “鎮江這邊,沒什麽大問題吧?”
  這是禮貌性的開口了,君武只是點頭笑了笑:“沒事,韓將軍已經做好了打仗的準備,後勤上,許光庭有八千發炮彈沒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萬人這幾天過江,他行動遲緩,派人敲打了他壹下,其余沒什麽大事了。”
  周佩點了點頭:“是啊,就這些天了……沒事就好。”
  “皇姐忽然過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
  “……”周佩端著茶杯,沈默下來,過了壹陣,“我收到江寧的消息,沈如馨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
  君武心中便沈下去,面色閃過了片刻的陰郁,但隨後看了姐姐壹眼,點了點頭:“嗯,我知道,其實……旁人覺得皇家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壹入侯門深似海,她自嫁給了我,沒有多少開心的日子。這次的事……有鄒太醫看著她,聽天由命吧。”
  此時的婚姻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戶胼手胝足相依為命,到了高門大戶裏,女子過門幾年婚姻不諧導致郁郁寡歡而早早去世的,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沒什麽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戰戰兢兢規行矩步,心理壓力不小。
  她與君武之間雖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心中能有壹份記掛便是不易,平素卻是難以關心細致的——這也是這個時代的常態了。這次沈如樺出事被推出來,前前後後審了兩個月,沈如馨在江寧太子府中不敢求情,只是身心俱傷,最終吐血暈厥、臥床不起。君武人在鎮江,卻是連回去壹趟都沒有時間的。
  “我聽說了這件事,覺得有必要來壹趟。”周佩端著茶杯,臉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動,“這次把沈如樺捅出來的那個清流姚啟芳,不是沒有問題,在沈如樺之前犯事的竇家、陳家人,我也有治他們的辦法。沈如樺,妳如果要留他壹條命,先將他放到軍隊裏去吧。京城的事情,下頭人說話的事情,我來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壹下,臉色是真的沈下去了。這些年來,他受到了多少的壓力,卻料不到姐姐竟真是為了這件事過來。房間裏安靜了許久,夜風從窗戶裏吹進來,已經有些許涼意了,卻讓人心也涼。君武將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樺……是壹定要處理的,我只是想不到妳是……為了這個過來……”
  周佩看著他,目光如常:“我是為了妳過來。”
  “我沒事的,這些年來,那麽多的事情都頂住了,該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戰在即……”他頓了頓:“熬過去就行了。”
  由於心中的情緒,君武的說話稍稍有些強硬,周佩便停了下來,她端了茶坐在那裏,外頭的軍營裏有隊伍在走動,風吹著火光。周佩冷漠了許久,卻又笑了壹瞬。
  “沈如樺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這些年……妳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輕武,為了讓軍隊於戰事能自決,妳保護了很多人,也擋住了很多風雨,這幾年妳都很強硬,扛著壓力,嶽飛、韓世忠……江南的這壹攤子事,從北面過來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來多虧了有妳這個身份的硬抗。剛強易折的話早幾年我就不說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妳有壹天後悔。”
  君武楞了楞,沒有說話,周佩雙手捧著茶杯安靜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這些年來,我們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別人看起來害怕,其實是不得已。小弟妳知道,我成親後並不開心,我不喜歡駙馬,後來處理了他,別人說我心硬,眼睛裏只有權力,將要要當孤家寡人、當武則天。處理渠宗慧的時候我沒有手軟,就算今天,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但是時間這樣過,我很多時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這壹世不會有了。”
  她眼角淒涼地笑了笑,壹閃即逝,隨後又笑著補充了壹句:“當然,我說的,不是父皇和小弟妳,妳們永遠是我的家人。”
  房間裏再度安靜下來。君武心中也漸漸明白過來,皇姐過來的理由是什麽,當然,這件事情,說起來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難以衡量,這些天來,君武心中其實也難以想得清楚。
  他沈默許久,隨後也只能勉強說道:“如馨她進了皇家的門,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隨後壹笑:“姐姐,那也畢竟只是我壹個身邊人罷了,這些年,身邊的人,我親自下令殺了的,也不在少數。我總不能到今天,前功盡棄……大家怎麽看我?”
  “也許事情沒有妳想的那麽大。也許……”周佩低頭斟酌了片刻,她的聲音變得極低,“也許……這些年,妳太強硬了,夠了……我知道妳在學那個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那個人,如果妳在把自己逼到後悔之前,想退壹步……大家會理解的……”
  這壹番話,周佩說得極其艱難,因為她自己也並不相信。君武卻能明白其中的情緒,姐姐已經走到了極端,沒有辦法後退了,縱然她明白只能這樣做事,但在開戰之前,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許能有壹條後悔的路。君武隱約察覺到這矛盾的心緒,這是數年以來,姐姐第壹次露出這樣優柔寡斷的心思來。
  他便只是搖頭。
  周佩便不再勸了:“我明白了……我派人從皇宮裏取了最好的藥材,已經送去江寧。前方有妳,不是壞事。”
  姐弟倆便不再說起這事,過得壹陣,夜晚的燥熱依舊。兩人從房間離開,沿山坡吹風乘涼。君武想起在江寧的沈如馨,兩人在搜山檢海的逃難途中結實,成親八年,聚少離多,長久以來,君武告訴自己有必須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兒女私情不過是擺設。但此時想到,卻不免悲從中來。
  姐姐的過來,便是要提醒他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變成那個人,退壹步,大家也會理解……皇姐,妳說的那個人也說起過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樣,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並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壞事就不會發生的。”走了壹陣,君武又說起這件事。
  周佩眼中閃過壹絲淒然,也只是點了點頭。兩人站在山坡邊上,看江中的點點燈火。
  “這些年,我經常看北面傳來的東西,每年靖平帝被逼著寫的那些詔書,說金國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壹段時間,他被女真人養在井裏,衣服都沒得穿,皇後被女真人當著他的面,百般侮辱,他還得笑著看,跪求女真人給點吃的。各種皇妃宮女,過得妓女都不如……皇姐,當年皇家中人也虛榮,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閑散王爺,妳還記不記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樣子?當年,我記得妳隨老師去京城的那壹次,在京城見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還請妳和老師過去,老師還寫了詩。靖平之恥,周晴被女真人帶著北上,皇姐,妳記得她吧?早兩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慘然壹笑:“女真人帶著她到雲中府,壹路之上百般淩辱,到了地方懷孕了,又被賣到雲中府的青樓中當妓女,孩子懷了六個月,被打了壹頓,流產了,壹年以後居然又懷了孕,然後孩子又被下藥打掉,兩年之後,壹幫金國的權貴子弟去樓裏,玩得起興比誰膽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瘋了,後來又被打斷了壹條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盡量平靜地說著這件事:“外人說起皇家、說起朝堂上的鬥爭,無所不用其極,漢高祖的皇後呂雉,為了爭風吃醋可以將人砍掉手腳,何其殘忍……皇姐妳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這樣對待時候的感覺嗎?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經過來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這些年來,北方發生的那些事情,於民間固然有壹定的傳播限制,但對於他們來說,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著遠處的江水:“這些年,我其實很怕,人長大了,慢慢就懂什麽是打仗了。壹個人沖過來要殺妳,妳拿起刀反抗,打過了他,妳也肯定要斷手斷腳,妳不反抗,妳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斷手斷腳,我也不想如馨就這樣死了,她死了……有壹天我想起來會後悔。但這些年,有壹件事是我心裏最怕的,我從來沒跟人說過,皇姐,妳能猜到是什麽嗎?”他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著他。
  君武沈默可半晌,指著那邊的江水:“建朔二年,軍隊護送我逃到江邊上,只找到壹艘小船,護衛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殺過來了。那天成千上萬的人被術列速帶著人殺進江裏,有人拼命遊,有人拖著別人淹死了,有拖家帶口的……有個女人,舉著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進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聽到她那時候的喊聲。皇姐,妳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怎麽樣的嗎?”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裏覺得……慶幸……我活下來了,不用死了。”他說道。
  夜裏的風刮過了山坡。
  “這麽多年,到夜裏我都想起他們的眼睛,我被嚇懵了,他們被屠殺,我感覺到的不是生氣,皇姐,我……我只是覺得,他們死了,但我活著,我很慶幸,他們送我上了船……這麽多年,我以軍法殺了很多人,我跟韓世忠、我跟嶽飛、跟無數人說,我們壹定要打敗女真人,我跟他們壹起,我殺他們是為了抗金大業。昨天我帶沈如樺過來,跟他說,我壹定要殺他,我是為了抗金……皇姐,我說了幾年的豪言壯語,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說的話,我壹個人在這裏練習那些話,我都在害怕……我怕會有壹個人當場跳出來,問我,為了抗金,他們得死,上了戰場的將士要浴血奮戰,妳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們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壹艘船,我裝模作樣的就上去了,為什麽是我能上去?如今過了這麽多年,我說了這麽多的大話,我每天晚上問自己,女真人再來的時候,妳扛得住嗎?妳咬得住牙?妳敢流血嗎?我有時候會把刀拿起來,想往自己手上割壹刀!”
  君武說著,從腰間拔出壹把匕首,朝著左臂比劃了壹下。周佩面色變幻,兩步過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開他的衣袖。
  手臂上沒有刀疤,君武笑了起來:“皇姐,我壹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妳、妳……”周佩面色復雜,望著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壹天女真人殺過來了,我發現我還會怕痛、怕死,我怕再有壹天,幾萬百姓跟我壹起被擠到江邊,我上了那艘船,心中還在慶幸自己活下來了。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了那麽多人,臨到頭了,給自己的小舅子法外開恩,我怕我義正辭嚴地殺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來的時候,我還是壹個膽小鬼。這件事情我跟誰都沒有說過,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麽都怕……”
  他說到這裏,目光淒然,眼眶之中已經變成紅色,牙關卻已經用力地咬了起來。是啊,這個世上又有誰不怕呢,他不過是個生於皇族的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罷了。害怕著流血,害怕犧牲,害怕打敗仗,害怕經歷那壹切壹切的慘劇。而在現實的考驗真正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麽樣子。
  這天夜裏,姐弟倆又聊了許多,第二天,周佩在離開前找到聞人不二,叮囑若是前方戰事危急,壹定要將君武從戰場上帶下來。她離開鎮江回去了臨安,而軟弱的太子守在這江邊,繼續每天每天的用鐵石將自己的內心包圍起來。
  初十這天中午,十八歲的沈如樺在鎮江城中被斬首示眾了,江寧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體狀況日趨惡化,在生與死的邊界掙紮,這只是如今著塵世間壹場微不足道的生死沈浮。這天夜裏周君武坐在軍營壹側的江邊,壹整個晚上未曾入眠。
  此時,北面,女真完顏宗弼的東路前鋒大軍已經離開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進發,距離揚州壹線,不到三百裏的距離了。
  揚州周圍,天長、高郵、真州、泰州、鎮江……以韓世忠所部為核心,包括十萬水師在內的八十余萬大軍正嚴陣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戰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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