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四章 壹言決榮辱,壹笑隔陰陽
朱門風流 by 府天
2018-8-17 17:41
九月初八乃是天子法駕鹵簿入京的日子,因此壹大早,大街小巷上就擠滿了人。即便這壹天恰好刮大風,但家家戶戶的人都早早得到了官府的命令,這時候少不得朝城門的方向翹首盼望。無數官兵全力彈壓主持秩序,人群中仍然有嗡嗡嗡的議論聲。
盡管就生活在天子腳下,但大多數人距離重重禁宮之內的天子卻有十萬八千裏,就是踮起腳使勁往裏頭瞧也瞧不出宮門裏頭的動靜,更何況還有禁止窺視宮闈的律條在前頭擋著。那些永樂十五年瞧過皇帝法駕入京師的人們更是竊竊私語,談起當初那浩浩蕩蕩的鹵簿,不少人的臉上都是泛著壹陣陣興奮的潮紅。
“法駕進城了!”
壹騎人從道路盡頭飛奔而來,口中高喝著壹句簡簡單單的話,壹時間,剛剛還有些喧嘩的街道頓時陷入了壹片寂靜。在負責凈街的禁軍指揮下,壹撥又壹撥的人跪倒在了地上,從高處看去,就仿佛壹道無形的刀子削平了無數迎風搖曳的稻草壹般,黑壓壓的人群壹下子矮了大半截。只是,雖說是俯伏跪迎,卻有幾個膽大的人悄悄把頭擡起那麽壹絲來。
白澤旗壹對、門旗四對、黃旗四十面、金龍旗十二面、日月旗二面,除此之外還有風雲雷雨旗、木火金水土星旗、列宿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紅纛皂纛……數百面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旗幟迎風招展,所有舉旗之人皆是遴選的壹等壹壯漢,個個都是壹般高低,看上去聲勢異常雄偉。旗幟過後是銅號角琵琶箜篌大鼓之類的樂器,再接著則是各色幡憧和兵器。當數十名內侍手捧沈甸甸的各色金質物件過去時,那些偷瞧的目光則是更多了。
最引人註目的是那各式各樣的羅扇和傘蓋,其中有認得的人便悄悄對同伴解釋了起來。什麽紅羅繡花扇、紅羅單龍扇、紅羅繡雉方扇、紅羅素扇、雙龍壽扇、紅羅直柄華蓋繡傘……每壹樣都向人昭顯著天子富有四海的天威赫赫,於是尾隨法駕的四夷來使俱是油然而生畏懼之心。就是四周迎駕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把額頭貼近了冰冷的地面。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法駕通過的時候,幾個精心挑選的老者便盡全力扯開嗓子吆喝了壹聲,於是,四周響起了無數應和,山呼海嘯壹般的恭賀聲猶如颶風壹般匯集了起來,飄蕩在整個京師的上空,旋即重重地壓向了從禦道上通過的那壹行人。隨駕北征的將校無壹例外挺直了腰,就連之前往清河迎駕,此時匯集在壹塊入城的文武百官亦是抖擻了精神。
先頭親征時張越並不在京師,無緣得見前頭那壹系列繁復的禮儀,這壹次卻從頭到尾完整經歷了壹遍。祭告天地、宗廟、社稷,以凱樂獻俘陳於太廟太社之外,皇帝禦午門以露布昭告天下,百官朝服聽詔,朝奉天門上平胡表……起初他還能強打精神,但漸漸地就有些吃不消了,不過是猶如木偶壹般跟著別人動作。奈何壹應禮儀全都冗長得很,遠遠望去,他覺著那位年邁的皇帝動作也顯得僵硬不耐,更不用說他附近幾個勉強硬撐著的白發老臣。
然而,當這壹天的事務結束之後,張越卻沒有得到回家的許可,不得不苦命地在兵部衙門通宵整理北征軍冊。盡管此次乃是以多打少,但三十萬大軍中,死傷仍有四五千,其中死者有半數都是路上染疾或是凍死的。在軍冊上勾掉那壹個個名字的時候,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上書所言之事,竟是睡意全無。
由於天子親征歸來,次日重陽節壹大清早的朝會就取消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賜宴年過六十的文武官員,張越這年紀自然是只有在衙門幹活的份。然而,午休完畢,他正準備打起精神辦公的時候,司房大門卻被人砰地壹聲撞了開來。
“元節,出事了!”萬世節直接用腳後跟磕上了背後的房門,隨即氣急敗壞地說,“前去領賜宴的趙尚書剛剛回衙門,那臉上死白死白的。隨行的人透露說,大宴之後皇上連著下了好幾道旨意,左春坊楊大學士、鴻臚寺丞劉順、刑部左侍郎楊勉,還有禮部呂尚書,吏部蹇尚書,全都下了錦衣衛獄!”
此話壹出,張越頓時丟下了手中的筆,霍地站了起來,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他分明記得,自己在朱棣面前呈報京師井井有條之後,皇帝雖說質問了壹句,卻並沒有大怒,怎麽如今壹回來又大動幹戈?這壹動就是壹位閣臣兩位尚書,和之前那次如出壹轍,這樣下去,朝堂上還能剩下幾個辦事的?當初洪武末年官員上朝時往往和家人訣別,難道眼下還要如此?
“罪名是什麽?”
別的人萬世節壓根不在乎,但楊士奇對他有提攜指點之恩,只差沒有師生名分而已。此時此刻,萬世節捏緊了拳頭,旋即低聲說道:“楊閣老是輔導太子有闕,劉順是奏事失辭,楊勉是因為他那個弟弟的牽累,至於呂尚書和蹇尚書我就不知道了。”
萬世節不知道的這兩個人,張越卻偏偏心裏有數。不就是因為太子寬宥了呂震的女婿,那時候蹇義在旁邊卻沒有阻止麽?他果然還是把皇帝這種生物想得簡單了些,疑忌對於其而言就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他怎麽會錯誤認為朱棣先頭那種表情就是消了氣?他緊緊捏了捏拳頭,心中卻忍不住想起了過年前剛從大牢裏出來的嶽父。
“對了,趙尚書還提到,皇上復召杜大人直文淵閣。”
“果然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可是重陽節,東裏先生也已經年過六十了!”張越深深吸了壹口氣,隨即又長長將其吐了出來,這才對萬世節說,“先不要往壞處想,如今天已經冷了,詔獄之中免不了缺衣少食,我設法打點壹下,先送些東西進去。”
見萬世節點了點頭,又說出去打聽消息,張越便緩緩坐了下來。此時此刻,最初的驚愕已經過去,他不禁琢磨皇帝是壹時發泄怒火還是其他。思來想去,他覺著楊士奇實在是無辜得很,不禁暗想如今只要在東宮兼任官職,那就和炮灰無疑,只要出岔子必定頂缸。
說起來,楊士奇和杜楨壹樣,也已經是“二進宮”了……
由於這麽壹系列突如其來的消息,張越這天下午的辦事效率自然是大大降低。而隨著泰寧侯陳瑜下獄待罪,神策衛指揮使張輗免職,鞫問神策衛軍官數人,無數事務衙門都籠罩在壹片惶惶難安的氣氛之中。這北征將士尚未賞功,如今就先興大獄,而且個個都是朝中算得上名號的文武大臣,誰不膽戰心驚?
這壹天的雷霆震動之後,便是數日的寧靜。由於兵部尚需計北征功勛,武選司忙得腳不沾地,書吏幾乎都調去了幫忙,張越這邊自然是人手更加捉襟見肘,根本連回家的功夫都沒有。終於,趕在禮部賜宴隨軍將士之前,壹應事宜都料理妥當,兵部衙門從尚書趙羾到下頭最不起眼的書吏皂隸,所有人都熬得兩眼通紅,但名列賜宴的卻只有張越壹個。
面對那些勤勤懇懇保障後勤卻絲毫沒得到任何嘉獎的同僚,盡管張越更希望的是回家,卻不好流露出絲毫不情願赴禦宴的表情。而到了大宴那壹天,禮部排定了座次等級公布出來之後,他更是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也不知道朱棣是怎麽想到的主意,總之為了激勵從征將士,此次大宴竟是分四等。有功無過者坐前列,受上肴;功過相等而先入關者坐次列,食中肴;功過皆無者坐下列,食下肴;至於那等沒有功勞卻犯了過錯的,則只能旁立壹邊看著別人吃。壹應人等之中,文職大臣坐前列受上食的只有楊榮金幼孜張越。
兵部錄從征功時,張越先頭守禦興和的功勞卻是額外算了進去,只是楊榮金幼孜卻知道,這其中尚有開中鹽法和後頭的上書之功。對於這種計算方法,他們倒沒有什麽異議。畢竟,先前議功封賞時所定的乃是權宜之計,實際上張越的功勞還未全賞,再者,這禦筵他們倆座次在前原本就夠紮眼了,多壹個人分擔分擔也並不壞。而且,這種場合吃的是恩榮面子,吃的就算是上食,其實也別想吃飽。但凡聰明人,來赴宴之前都早就填了肚子。
威伏千邦,四夷來賓納表章。顯禎祥,承幹象,皇基永昌,萬載山河壯。
聖主過堯勝禹湯,立五常三綱。八蠻進貢朝今上,頓首誠惶。朝中宰相、燮理陰陽。五谷收成,萬民歡暢。賀吾皇,齊贊揚,萬國來降。
合著這四邊靜和刮地風的曲調,廷下就有教坊司樂班獻上了平定天下之舞。只見那些人頭戴青羅包巾,身穿青紅綠玉紗羅銷金襖,腰束渾金銅帶,腳踏皂雲頭靴,載歌載舞歌頌不絕。張越對於這種樂舞實在是沒多大興致,少不得偷眼瞥了瞥禦座上的朱棣,誰知恰好和禦座下首朱瞻基看來的目光撞了個正著。瞧見那位皇太孫眉眼間滿是笑意,他不禁平添狐疑。
壹場形式多於實質的禦宴之後,有功將士都得到了數額不等的賜鈔。其中,楊榮金幼孜以功列上等,各賞二品金織纻絲衣壹襲,鈔五千貫,張越則是四品大紅纻絲衣壹襲,鈔三千貫。由於這是當場賜物,因此宴席散了之後,卻是壹個小宦官跟著他壹路捧著東西出去,因此他自然又領教了壹回千目所視的滋味,他甚至覺著今天飯沒吃飽,看卻被人看飽了。
不過,總算是可以回家了!
然而,壹路來到長安左門,張越還沒來得及從眾多的馬車和仆從中找到自己家的人,就聽到有人叫自己的聲音。循聲望去,認出是彭十三,他不禁楞了壹楞。要知道,今天英國公張輔也在赴宴之列,彭十三怎麽會在這裏眼巴巴等著自己?
“少爺,趕緊回家!”由於此時出宮的人眾多,彭十三生怕被人擠散了,索性上前壹把拽住了張越的手,隨即氣急敗壞說道,“老太太快不行了,英國公已經先走壹步趕過去了!”
聞聽此言,張越頓時感到壹道炸雷狠狠劈在了腦際。盡管知道祖母的病已經不是壹天兩天,甚至壹個個大夫都做出了讓人極度失望的診斷,但他總是抱有壹絲幻想,以為會有奇跡發生。猶如木頭似的呆站了片刻,他終於反應過來,眼看有人牽馬上前,他也沒看清楚那是誰,搶過韁繩便翻身上了馬背,猶如風馳電掣壹般馳了出去。
剎那間,什麽賞賜,什麽未來,全都被他拋在了九霄雲外。
強撐著用最後壹絲清醒控制著身下坐騎,他只用了壹刻鐘便急馳到了自家門前,隨即壹躍下馬,飛也似地朝裏頭沖去。等沖進北院大門的時候,他不禁感到喉嚨發幹胸口刺痛,就連腳下步子都是壹陣陣飄忽。三兩步進了堂屋,看見只有兩個小丫頭,他立刻不假思索地沖進了東屋。當他撞得簾子飛起的那壹剎那,他就看到了那個被王夫人抱著肩頭的老人,看到了那雙欣喜的眼睛,看到了那壹絲忽然綻放的笑容。
“嬸娘,嬸娘!”
張輔只不過比張越早到壹步,此時壹下子察覺到了顧氏的變化,頓時連叫了兩聲。王夫人見顧氏含笑緩緩合上了眼睛,原本緊緊握著的那只手漸漸松了開來,不由心中壹震。待顫抖著伸手試了試那鼻息,她那眼淚便壹下子都湧了出來。
僅僅這麽壹小會功夫,張越只來得及趕到榻前。抓起那只低垂下去的手,看著那壹絲猶未消失的笑容,他只感到心如刀絞,忍不住將頭抵在了顧氏溫熱的胸前,竟是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威嚴的老太太,慈愛的祖母,體貼的長輩,至親的家人……顧氏那壹張張不同的臉孔從腦海中壹晃而過,最後留下的便是那壹抹不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