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凍得嚴嚴實實的嘆息

　　雖說知道高正曾經是有恩於王瑜的舅舅，但眼下非常時刻，此人又是死到臨頭仍不知悔改，他也沒心思再和高正多羅嗦，直接吩咐將人捆嚴實了架出去。匆匆出了王家，眼見金夙送了出來，他少不得又多囑咐了壹句。
　　“今夜非比尋常，接下來看好門戶不要輕易開門。王瑜不會有事的，妳放心。”
　　“多謝大人……”
　　此時此刻，金夙早就收起了那表哥的稱呼。神情復雜地看著五花大綁站在雪地裏的高正。雖知道此人險些給家裏帶來了滅頂之災，但想到他平日的照顧，想到母女倆落難時他也讓妻子幫過壹把，她不由得忘記了之前那個面目猙獰的高正，又開口求道：“這天冷又下著雪，我這裏之前還做了棉衣和棉鞋給舅舅，大人能否容許我讓人給他換上？”
　　見張越沒怎麽猶疑就點了點頭，金夙連忙反身進去，不壹會兒就捧出了壹疊衣物。盡管她已經有了身孕行動不便，但她仍是上得前去，親手將那壹件放了新棉花的棉袍披在了高正身上，又費勁地彎腰換下了那雙半舊不新的鞋子。高正起初還只是冷笑著，待到外甥媳婦蹲下身來幫自己換鞋子，他方才漸漸怔忡了起來，但直到金夙退回去，他也沒有說話。
　　“走吧！”
　　見此情景，張越只覺得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隨即就開口吩咐了壹聲，見其余軍士簇擁了高正跟上，他就壹夾馬腹走在了最前頭。待到出那巷子的時候，他匆匆回頭瞥了壹眼，見金夙依舊倚門而立望著這邊，他不禁嘆了壹口氣。然而，在這冰天雪地的夜裏，這壹聲嘆氣剛剛出口就被凍得嚴嚴實實，再不露壹點痕跡。
　　京師的夜晚原本是小蟊賊和江洋大盜出沒的最佳時節，如今卻成了他們的末日。從來沒有任何壹個晚上會有這麽多兵馬在大街上奔走，從來沒有任何壹個晚上官兵會這樣驍勇或者說蠻橫，也從來沒有任何壹個晚上會有這麽多明晃晃的火炬，讓那些夜入百姓家的梁上君子完全沒了躲藏的方向。若是老老實實束手就擒也就算了，偶爾有壹兩個不長眼睛想要負隅頑抗的，立刻就是刀劍加身死路壹條，格殺勿論四個字可謂是落實無誤。
　　壹路上遇見了好幾撥兵馬指揮司以及神機營軍士，也碰上了好幾次官兵捉強盜的情形，即使是親自下令犯夜者如不束手則格殺勿論的張越，看到那些被押走的活人被格殺的活人，看到街道上那些尚未清理幹凈的血跡，他也忍不住皺了皺眉。
　　而後頭被押著跌跌撞撞走了好壹會的高正壹路吹著冷風，壹路看著這些紛亂的情景，原本那種狂熱和暴躁漸漸化作了驚心和恐懼，繼而又成了絕望。當經過崇文門大街，看到壹具屍體被人從身邊擡走的時候，他終於感到身上那厚厚的棉袍也抵擋不住那種徹骨的寒意，牙齒亦是打起了戰。此時此刻，他再也不復剛剛出門時的硬氣，竟是完全癱軟了下去，壹時間竟是連走路都不成了。
　　“大人，他走不動了！”
　　張越立刻壹勒韁繩停了下來，又回頭看去。隔著這麽幾步遠，他自然能夠看到高正那張又青又白的臉。想起剛剛金夙命人給他加棉衣換鞋的時候此人還是不曾松口，此時真正見到了血卻又是如此光景，他不禁暗自嘆息，遂吩咐胡七暫時下馬，把高正扶到了馬背上，又使左右軍士好生看管。
　　忙活完這些，發現幾個兵馬指揮司的軍士又搬運了壹具屍體過去，他便隨口問道：“妳們這邊壹共抓了多少人？如今四處情形如何？”
　　那幾個軍士雖不認得張越，卻知道這兵荒馬亂的晚上能騎馬的至少都是個官，當即壹個領頭的便上前請了個安：“回稟大人，這壹晚上咱們凈了四條街，壹共抓了七個人，其中三個膽敢頑抗的都死了。這會兒死人全都是擡到街中心壹扔，自有化人場的大車拉走，天明了再送出城去。別說咱們這東城，就是西城那些達官貴人的家裏附近也有事端，剛剛咱們過來的時候，聽說西城武安侯胡同附近還發現了死人和弩弓。”
　　聽到武安侯胡同這五個字，張越只覺得心中巨震。因自家隔壁就住著武安侯鄭亨，所以那條胡同自然而然就被人叫做了武安侯胡同，那附近都住著頂尖的勛貴，按理說應該沒有和今夜之事相幹的人，怎麽會有死人和弩弓？
　　“究竟怎麽回事？”
　　“回稟大人，小的都是剛剛聽西城幾個弟兄說的。據說是武安侯胡同隔壁的壹條巷子裏發現了壹具屍體，壹劍穿喉，手臂上還中了壹支弩箭，地上丟著壹具軍中所用的制式弩弓，上頭還刻著編號。因附近住的都是貴人，順天府尹親自過去壹家家敲門詢問，不過聽說那邊幾座侯府伯府都沒受到驚動，各家的家眷都好端端的。”
　　拱拱手謝過那個軍士，張越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此時此刻，胡七連忙上前牽起了主人的韁繩，因問道：“大人，可要我趕回去看看？”
　　“不用了，咱們家畢竟是陽武伯府，那位順天府尹總不至於錯過，既然說都是好端端的，家裏應該沒事。”
　　從崇文門大街沿著城墻根轉到大明門大街，又繞到長安左門，張越就看到早有幾個太監等候在了這裏。為首的那個太監三十出頭，身穿繡麒麟錦袍，身上裹著壹件厚厚的猞猁皮披風，正在雪地裏直跺腳，看到他的時候頓時疾步沖了過來。
　　“老天爺，妳總算是回來了！”
　　即使是陸豐滿心希望黃儼等人倒黴，可他如今心裏頭頂頂盼望的卻是皇帝不要把邪火發在自己身上。三步並兩步到了張越跟前，他看了壹眼那邊馬上捆得如同粽子壹般的某人，旋即又急又快地說：“皇上杖責了黃儼江保，結果之後妳就讓人送了富陽侯入宮，結果他不知好歹說了些胡話，皇上又氣了個半死，打了兩巴掌直接命他在雪地上跪著。江保那個養子原本被帶回東廠，也因此又給拎回來在乾清宮前當場訊問，結果他招出了壹大堆人。皇上氣急敗壞之下差點要派禦馬監親兵出去拿人，結果禦馬監劉永誠和海壽死活勸住了。”
　　想起那時候天子拔出寶劍幾乎要當場砍人，還是朱寧在旁邊不顧壹切死死攔著，陸豐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這次的事情牽涉到司禮監壹大幫人，據錦衣衛報說連提督京營的老常都卷了進去……咳，皇上已經讓海壽傳見趙王和安陽王，又傳旨錦衣衛，立馬拿問名單上的所有人。喏，就是這個。”
　　張越見陸豐不由分說地塞過來壹張紙，便借著長安左門的門口熊熊燃燒的兩只火炬認了認上頭的字。見那些密密麻麻字跡中最前頭的就是趙王朱高燧和安陽王朱瞻塙，緊跟著卻是孟賢孟三兄弟，他不禁瞳孔壹縮，旋即便擡起了頭。
　　不等張越開口，陸豐便苦笑道：“咱家可沒有這個膽量敢泄露這種要命的東西給妳，咱家原本是要請纓去拿人的，結果皇上這次連咱們這些太監都信不過了，也同樣信不過錦衣衛，所以讓妳跟去看著，務必照著名單壹個個拿回來。拿回來之後直接送到右順門，皇上親自鞫問。妳帶回來的這個疑犯交給咱家帶回宮就是了，也好有個交待，否則皇上又拿咱家出氣。”
　　他壹面說壹面從旁邊壹個小太監手中接過壹把劍，又鄭而重之地遞了過去：“這壹回又是天子劍，可別再鬧出上次那麽大的動靜。”
　　盡管並不願意去擔任這種抓人的角色——更何況是孟家——但這種事情卻偏偏自動找上了門，無可奈何的張越只得接下了這個根本不想接的任務。凜然接過那把熟悉的天子劍，把高正從馬背上弄下來交給陸豐，他正要往回走，背後卻又傳來了壹個微不可聞的提醒聲。
　　“妳和孟家的關系皇上自然知道，讓妳出面，也就是說皇上並不打算牽連保定侯！”
　　“明白了，多謝陸公公！”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越只覺那嘆息還未出口就凍在了嘴邊。
　　這句話說出了口，眼看張越帶著人上馬疾馳而去，陸豐總算也心裏有底了。他欠張越的人情已經欠大發了，如今總算是設法還上了壹星半點。只不過，從先頭的鞫問審訊來看，這壹回所謂的謀逆，怎麽越看越玄乎呢？要他說，那真是壹群比飯桶還笨的蠢才！
　　雖說滿城都是兵，但相比東城軍士的窮兇極惡，住滿了達官顯貴王公勛戚的西城明顯就要冷清了許多，但宣武門大街上仍是能看見不少熊熊火炬。除了這些明面上的人物，走在半路上，黑暗中常常會橫出壹撥攔路的，卻都是神機營的軍士，壹個個都是在腳底捆紮了稻草，壹來防滑，二來則是為了走路沒有聲息。由於這些人幾乎都認識張越，自然不必查驗了。
　　然而，當張越從宣武門大街拐入豐盛胡同的時候，前頭卻忽然閃出了壹行人。相比尋常京衛京營的紅青藍袢襖，他們卻是壹色的紅襖黑靴，只有領頭的矮胖中年人穿著壹身錦袍，恰是錦衣衛。看了張越的官印之後，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中年人頓時換上了壹副恭敬的模樣，卻仍是沒有讓路，口中提醒道：“大人，袁大人剛剛已經帶人進了孟家，這會兒應該已經開始辦事了。您這趟來是……”
　　情知袁方讓人守在這兒，無非是暗示他應該把自己從孟家的事情中摘出來，但張越卻明白，自從把王瑜送入宮的那壹刻，他就已經摘不幹凈了。雖然他可以對自己說就算他不管還有別人管，但事實總是無法改變的。
　　正當他準備拿出天子劍的時候，寂靜的夜空中卻忽然傳來了壹個慘叫。壹時間，不但他心中壹驚，就連那壹行錦衣衛也是勃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