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直率和粗暴

　　自洪武帝朱元璋分封諸子之後，就定下了藩王無詔不能入京的規矩。然而，早年的那些親王畢竟都是皇子，三兩年總有入京覲見的機會，因此南京城壹眾親王的公館都是造得富麗堂皇遠勝公侯。可朱棣登基之後便漂漂亮亮完成了建文帝沒有做成的削藩，壹個個桀驁不馴的弟弟死的死廢的廢個個服服帖帖，親王也再少有入朝。於是，在遷都北京之後，能夠在這京師裏擁有公館的親王，竟是只有漢王趙王和周王而已。
　　周王公館乃是營建北京城時朱棣特意吩咐工部營建，占據了半條胡同，規制幾乎等同於國公府，只是正門塗用朱漆，梁、棟、鬥栱、檐桷盡皆用金，於是自然而然就和國公府區別了開來。朱寧的郡主府和這裏只隔開兩條巷子，周王朱橚在宮中住了半月余又搬了出來，她自然也就到這裏和父親同住，只隔三差五進宮壹回。
　　張越和朱寧因杜綰結緣，平日也常常見面，但這周王公館他卻還是平生頭壹回來。此時，看見胡同中除了服色鮮亮的錦衣衛校尉，還有好些身著整齊服色的護衛，他不由得想起了周王朱橚手中還捏著三護衛想交卻沒法交，不由得心想這年頭閑散親王也難做。
　　獻千金方編救荒本草……盡管這位周王很是養了幾個混賬兒子，但至少自己是壹個不錯的人。
　　外頭既有錦衣衛也有王府護衛，內中便都是錦衣衛的天下，單單是從大門到二門之間的壹段距離，張越就至少看到了百多號人，心中不禁咂舌。等進了二門之後，袁方把隨從都留在了外頭，壹路走去，錦衣衛就要少得多，個個都是掩映在不甚起眼的位置，也沒有那種如臨大敵的架勢。在這種情形下，他和袁方自不像最初那樣凜凜然，就是說話也方便了許多。
　　“妳家靜官如今也快兩個月了，大約壯實了不少吧？”雖說目不斜視死板著臉，但袁方的口中卻說著這麽壹個異常溫馨的話題，“我也沒什麽好送的，所以才知會妳爹直接送了壹百兩黃金，無論是打個金鎖片還是手環之類的都行。對了，妳讓胡七送的筆是胎毛筆？孩子的胎毛可是少得很，妳送了我之後，別人那裏可就沒了。”
　　“小家夥吃飽了睡，睡足了又吃，還真是合了我給他起的那個小名，所以兩個月下來連胎毛也比人家的豐盛，所以竟是制成了壹套筆。除了自家留了壹支做紀念之外，我送了嶽父家裏壹支，袁伯伯您壹支，還有壹支郡主親自來要去了。”想起最後壹支送出去的筆和收到的那份滿月賀禮，張越不由得頓了頓，隨即才笑道，“所以您不妨試試那支筆如何。”
　　“我又不是文官，也不用試，留著做個念想就好。”
　　想起自己當初打開那個精致盒子看到那支筆時的驚喜和悵惘，袁方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壹口氣。眼見前頭內儀門將至，他便收起了輕松的心情，低聲提醒道：“今兒個方賓進宮稟告阿魯臺北逃，皇上極其惱火，雖說勉強允了暫不征兵，但回頭就大發了壹頓火，甚至還對我說，錦衣衛既然那麽多探子，也可以往北邊派壹些。”
　　這不是為難人麽？聽到這麽壹席話，張越簡直哭笑不得。然而，把監察百官的錦衣衛用作情報局乃是當初在青州查探白蓮教的時候就用的壹招，而且效果極其好，皇帝這麽想也不奇怪。只不過，兵部職方司在北元素來就安插了諜者，若是錦衣衛真在這事情上插壹腳，只怕六部必定不會樂意。想到這裏，他便問道：“那您是怎麽答的？”
　　“這壹回是逃歸的被擄青壯傳來的消息，可以指望壹次不能指望第二次。但是，北元那邊即便是商人也不準去做生意，這探子很難安插。況且自從大明開國之後，從蒙元遁入大漠的漢人已經都回來得差不多了，除非能收買到他們內部族酋，否則打探不到重要消息。我陳述完這些，就說皇上若是允準，我願意傾力而為，結果皇上立刻又改主意了。”
　　袁方對於應付朱棣這個至尊如今已經是頗有壹套，因此盡管也屢有文武彈劾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他的位子卻日漸牢靠，即便是原本淩駕於他之上的東廠，也並沒有影響他的多少權威。如今他唯壹擔心的就是壹朝天子壹朝臣，畢竟，皇帝的身體已經不那麽健朗了。
　　這些話他卻不會對張越說，當下便輕輕咳嗽了壹聲：“皇上召見妳大約是為了兵部的勾當。但今天漢王嫡次子朱瞻圻到了京師，禦馬監少監海壽去宣召了，如果碰頭的話，妳最好有個準備。妳和他有過節，在皇上面前多多隱忍些，反正皇上未必待見他。”
　　這些提醒都是金玉良言，張越自然是壹壹答應。等過了內儀門，袁方加快了腳步，越過張越沿臺階上去，在正堂前那道湘妃竹簾前頭站定。還不等他躬身稟告，裏頭就傳來了壹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聽著恰恰是朱棣在發脾氣。
　　“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妳究竟要朕怎樣？就是朕挑駙馬也沒這麽用心過！朕撂壹句實話給妳，沒錯，朕是有私心，是不想挑勛貴子弟給寧丫頭，但這也是為了她好！勛貴子弟都是自小紈絝慣了的，還沒有成婚屋裏就擺著六七個通房三四個妾，嫁過去也鬧心；至於朝中那些號稱年輕才俊的文官，他們寒窗苦讀數十年，幾乎都是滿腔雄心壯誌，娶了寧丫頭，尊貴是尊貴了，仕途上便嘎然而止，要敢說樂意娶郡主尚公主……朕敢說個個都在放屁！”
　　“可至少要壹個能配得上寧兒的男人！否則什麽阿貓阿狗都成了儀賓，我怎麽對得起她！就算皇兄妳對我不放心，也該知道她壹向的好！”
　　兩人這話說得粗魯直率，門外的張越聽著不禁瞠目結舌，心想皇帝和周王這會兒還真是直爽得緊。然而很快，他就更加驚悸了起來。
　　“二十多年前朕還是藩王那會兒，妳兒子向朝廷告妳謀反，雖說那是借口，但妳敢說妳沒和朕有過壹樣的心思？然後是朕當了皇帝之後，別人也舉發了妳好幾次，包括這次在內，朕都是二話不說就信了妳，但妳敢說言行舉止就沒有失當的地方？寧丫頭壹向當妳是壹心只想過逍遙日子的閑散親王，可妳現在當著朕的面，敢說妳絲毫心思都沒動過？狗屁，朕和妳嫡親兄弟，妳的脾氣還不知道，裝蒜的功夫自幼就數妳最好！要不是寧丫頭，這壹次朕下死力狠查，妳當真的查不出端倪？老五，朕今天可以說壹句實話，寧丫頭朕是當女兒看的！”
　　屋子裏頭沈默了良久，最後傳來了壹個低低的聲音：“臣弟其實只是希望寧兒能夠太太平平回開封去嫁人……”
　　“妳有十壹個女兒，讓寧丫頭留下來陪朕幾年而已，妳比朕年輕，異日她自然有回開封的時候。再說了，開封那麽小的地方挑得出什麽好人……”
　　聽著這壹對天底下最尊貴兄弟這樣的談話，張越只覺得自己這會兒應該悄悄退出去。雖說皇帝對他很是垂顧，但有些話聽到還是極其麻煩。當他看見袁方也往後退了兩步時，身後卻忽然響起了壹陣腳步聲。
　　“不孝孫兒朱瞻圻拜見皇爺爺！”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看到那湘妃竹簾壹下子被人掀開，出來的人頭發斑白，身穿紫紅色大團花便袍，雙目不怒自威，正是朱棣，張越連忙退後數步，忖度離開朱瞻圻跪下的位置足夠遠了，這才下拜行禮。還不等他出聲，他就看見那位穿著烏皮靴的天子大步上前，竟是不由分說把朱瞻圻踹了壹個跟鬥。此時此刻，他幾乎把腸子都給悔青了，深恨沒有和袁方在路上多耽擱壹會。
　　先是不合聽到皇家兄弟吵架，然後就是看到皇帝爺爺壹腳踢飛了郡王孫子……他怎麽來得偏生如此不巧？
　　“妳也知道不孝！要不是妳那個天性循良的大哥，朕就該廢了妳的爵位禁錮妳壹輩子！滾起來，朕沒有那些軟啪啪的孫子，當初妳告妳父親的膽子到哪裏去了！”
　　“孫兒當初是壹時糊塗鬼迷了心竅……”大約是不見天日的時間長了，朱瞻圻的臉色異常蒼白，面上也沒有昔日的乖戾之氣，此時竟是咚咚咚連磕了好幾個頭，“大哥年初身體還撐得過去的時候曾經來看過壹次孫兒，撐著病體大罵了孫兒壹通，如今孫兒已經知道錯了，將來再也不敢胡作非為……”
　　朱棣雖說訓斥漢王朱高煦的旨意上說得冠冕堂皇，但看到這麽個可恨的小子，還是忍不住想壹個窩心腳踹死他。直到朱瞻圻把朱瞻坦這個死去的大哥搬出來，他方才漸漸消了火，心裏又想起了自去年年底開始的這壹遭。先是趙王世子，然後是漢王世子，六月裏皇太子朱高熾的第四子朱瞻垠就開始病懨懨壹直不見好，實在不是什麽好兆頭。於是，他也懶得再把火氣撒在朱瞻圻身上，厲聲呵斥了幾句就把人趕走了。
　　“張越起來，隨朕進屋。”
　　倘若不是這壹聲，張越幾乎以為皇帝多半已經忘記了自己。此時答應壹聲後起身，見袁方已經是侍立檐下，他便定了定神跟進屋。打起湘妃竹簾進門，他發現朱寧竟赫然侍立在周王朱橚後頭，面上絲毫沒有表情。想起那會兒朱棣朱橚兄弟倆的爭吵絲毫沒避忌這位正主兒，他不禁暗想這兩個長輩實在太過大大咧咧。
　　看著張越，朱棣忽然忘了原本叫他來是為了讓他那個喜得貴子的妻子好好勸勸朱寧，張口就問了正事：“張越，兵部尚書方賓之前奏報，說阿魯臺聞朕北巡之意便舉家北竄。妳也在兵部壹年多了，說說妳對此怎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