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壹夢十六載，點化人間妖

　　十月末的霜天，枯葉化蝶從樹上飄落，風又帶著落葉踟躕巡掠過灰黃色的大地，直至壹處草廬，便緩緩堆積，在六寸門檻之下疊高了起來。
　　草廬內，似乎有壹尊俊偉玄奇的雕塑，那雕塑以側躺的姿態睡於草廬的正中位置，周身凝聚了壹些塵埃而顯得灰蒙蒙的，讓人聯想到廟裏的泥菩薩。
　　哢……
　　哢哢哢……
　　那泥菩薩的周身忽地產生了裂痕，明明這草廬沒有發生任何事，那裂痕卻是逐漸擴大，終於擴撒到了泥菩薩全身。
　　緊接著，也不見動作，不聽聲響，所有裹覆於雕塑身上的泥塵就都成了粉齏，化作最細膩最輕柔的塵粒，向四處急速飄去，瞬間無蹤。
　　草廬裏堆積的塵埃亦是掠開，瞬間便顯得壹塵不染。
　　可奇異的是，那在不少角落裏的蛛網卻是紋絲不動，就仿如這氣流是有著方向的，只震開泥塵，卻不會去動那蛛網上瑟瑟發抖的小蜘蛛。
　　荒草隨風而動。
　　廬中雕像眉梢亦動。
　　而草廬外亦有壹尊婀娜仙子的雕塑，似是連鎖反應，這雕塑亦是生出裂痕，周身塵埃震碎，只是惹了些動靜聲響，而沒得廬內那雕塑巧妙。
　　廬內的“泥菩薩”自然是在王家鎮後山“業力遺跡”沈睡的夏極，而廬外的仙子雕塑自然是雪夫人。
　　雪夫人周身若是不染，方壹睜眼，白紗長裙上的落葉塵埃便已自動滑開，而她盈盈起身，精致的臉龐上杏瞳輕閉，高挑的身軀緩緩轉來，對著夏極的方向優雅地壹拜。
　　“年盈。”
　　“學生在。”
　　“如今過去多少年了？”
　　“已過壹十六年。”
　　“壹切可曾無恙？”
　　“老師放心，壹切俱是順利。
　　小蘇大人這十六年裏已經尋到了身體的平衡，而不再沈淪於反噬之苦。
　　除此之外，小蘇大人還在四處尋找並激活十二金人，如今該是快全部找到了。
　　去年過年，她返回王家鎮，還在入山口與老師說了會話，那時候她已經激活了十壹座金人了。”
　　夏極微微點頭。
　　他坐在王家鎮的後山之中，壹夢至今。
　　而因為有著人教壹千六百余年的香火，又有著三千六百余萬人的殺戮罪業，這般浩大的業，使得他在夢中可攻可守，幾乎不可能被劫妖所困。
　　別人只能選擇善業亦或惡業，但他卻是雙業並收，如今距離徹底融合也只差壹個契機了。
　　夏極沈默著的時候，雪夫人也在悄悄打量他。
　　這位白雲山莊的老祖只覺老師如今必是再上層樓了，而這只從模樣上就能瞧出些端倪。
　　此時的老師，既不是壹千六百余年前那般恭謙君子的模樣，也非壹十六年前那“雙瞳暗紅，黑發如焚，讓女人壹見便為之心動”的模樣，
　　而似成了壹個尋常男子，只不過周身氣息卻是玄之又玄，舉手投足都讓人忍不住親近仰慕之感，
　　可即便親近仰慕卻又只覺與此人如隔星河，不落於同壹方世界裏。
　　再看，那疏遠感卻又消失了，老師還是老師，就如妳在山川大澤見到的每壹個風流才子，在酒肆看到的每壹個醉酒狂歌的詩人俠客，或是湖邊垂釣的蓑衣隱士，只不過，妳若看了老師，便永遠不會忘記他，可如要妳說出什麽特別的，妳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此人絕無僅有，天上無雙，地上無對。
　　而這般無雙無對之人，似乎對如今的狀態還不滿足。
　　他神色微動，卻不曾看天地，不曾看那些驚天動地之事，只是把目光投落在草廬角落的蜘蛛網上。
　　雪夫人循著他目光看去。
　　夏極正在看壹只渺小的蜘蛛。
　　那蜘蛛八足八眼兩個觸肢。
　　它在網上掛著，時值深秋，天氣寒涼，那蜘蛛輕如鴻毛的軀體在風裏顫顫巍巍，如風燭殘年裏的老人，行將就木，或許在下壹刻便會悄無聲息的死去，而沒有任何人會註意到它，會在乎它。
　　夏極擡手，淩空壹點。
　　業便是落在了那小蜘蛛之上。
　　這業蘊藏善業，亦有惡業。
　　小蜘蛛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了具有層次性的變化。
　　先是軀殼變厚變硬，黑白條紋的光澤越發鮮明。
　　接著，八足如鐮刀，出現了閃爍寒光的內刃。
　　再接著，它體型開始變大，從指甲大小都不到變為指甲大小，再到指頭大小，再到指節大小，再到拳頭大小，顯出壹種危險的氣息。
　　而，它那八瞳變得更為復雜，從原本只能感光之強弱、卻不能看到物體的單眼，變為了如同動物壹般的瞳孔，而那瞳孔也開始慢慢有了靈性，以至於轉動了起來。
　　夏極壹收手，原本的蛛網再也無法支撐那蜘蛛，便是被撕裂了。
　　蜘蛛落地，好奇且茫然地看著四周，如是瞎子剛見了光，嬰兒剛見了世界。
　　那蜘蛛八眼壹轉，又看到了草廬中央那男人，不知為何，心底生出難言的親近之感，便是爪足掠動，向夏極爬去。
　　這壹爬，地面頓時“哢哢”粉碎了。
　　凡它爬過，地面就如被槍尖狠狠紮下，而呈現出擴散性粉碎。
　　蜘蛛頓時興奮了起來，便是準備亂爬。
　　但才壹動，便是聽到壹聲嚴厲的“放肆”。
　　這兩字，它居然聽得懂，於是便瞬間靜止下來，好似做錯了事被家長責備了的孩子，乖巧地趴在夏極的腳邊，不敢動彈。
　　這等靈智，比之當初夏極在雲洲與那元青鬥業力時所化的螞蟻，不知又強了多少。
　　雪夫人看的實在是感嘆不已。
　　她從未聽說過業力還能開啟靈智，更沒見過業力能夠直接促進物種進化。
　　但她並不驚訝，無論老師身上發生何等奇跡，她都不會驚訝。
　　夏極在做完了這個動作後，便是陷入了思索。
　　未幾，他又是擡袖壹揮，浩蕩的業力頓時落滿整個草廬。
　　草廬裏蜘蛛可不少，此時竟然全部籠罩在業力之下。
　　片刻後……
　　又有六只進化了、且被開啟了靈智的蜘蛛趴在了夏極面前，諸多眼珠子都水靈靈地看著夏極。
　　夏極道了聲：“爾等壹切善惡，皆歸吾身，切記賞善罰惡，不可懈怠，去吧。”
　　七只蜘蛛就好像小孩子聽到了家長說“出去玩吧”，便“刷刷刷”地都爬開了。
　　而其中壹只小點兒的蜘蛛，爬了兩步，居然又爬了回來，在夏極靴子上蹭了兩蹭，這才戀戀不舍地爬開了。
　　雪夫人看到這壹幕，對這些蜘蛛的靈智又有了進壹步的認識，只覺得老師實是天人，深不可測。
　　夏極起身，好似剛睡醒般，舒展了下身體，“肚子好餓。”
　　雪夫人道：“我去告知鎮上的人，讓他們為老師備下宴席。”
　　夏極笑道：“不用了，妳陪我到後山再去轉轉，我知道山後有壹條溪流，如今深秋，魚兒本該都肥了，加上這裏靈氣充沛，肯定更肥了。既然這麽肥，不如我們去烤幾條魚吧。”
　　這壹次，雪夫人是真的震驚了。
　　她還以為老師不殺生了。
　　現在看來，並非如此，而是老師的想法已經到了壹個她無法理解的境界，再壹細思，卻又仿佛明白了什麽。
　　雪夫人再壹看，只見老師喉結滾動，似乎在咽口水，她更震驚了。
　　老師居然會饞？
　　這……
　　她只覺得老師深不可測的高人形象頓時被打破了……
　　但轉念壹想，卻又覺著原本就已經如星河般不可觸及的老師，怎麽會忽然這麽有生活氣息？
　　她發楞思考的時候，遠處已經傳來聲音：
　　“走了，年盈，別發呆了。”
　　“來了。”雪夫人急忙回應了壹聲。
　　這壹聲，讓她忽然有壹種奇異的感悟，她的心好似又年輕了，明明曾是壹方超然的老祖，如今心境裏卻又沖入了壹些小女孩的要素。
　　雪夫人順著這種感覺，她忽然有些恍惚，遠處那在寒山長階上行走的老師如是壹個父親，又或是壹個兄長，而她就是個山裏的女娃，在屁顛屁顛地跟過去，壹起搞些吃的。
　　然後，兩人壹邊走的時候，又在山裏發現了不少蜘蛛，而夏極似乎是就盯著蜘蛛了，每到看到蜘蛛，他便輕輕揮袖，把蜘蛛收起來，等走到溪流下遊時，他袖子裏已經存了二三十只蜘蛛了。
　　他把蜘蛛丟在地上，隨手撿了四根小枯枝，插於泥地。
　　而枯枝與枯枝之間就如有了無形壁障，那些蜘蛛就跑不出去了。
　　做完這些，他才脫了鞋子，擼起袖管，褲管，壹腳踩入了溪流，開始抓魚。
　　雪夫人看的目瞪口呆。
　　抓魚……
　　這種事，需要這麽做嗎？
　　她便是閉著眼睛，隨手壹揮，便是可以把這半條溪的魚全部都掀出來。
　　她若是摘下壹根枝條，直接禦枝入水，須臾之間就可以讓那樹枝遊若閃電，不消數秒，就可以直接串起壹整串的魚。
　　正想著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壹聲“噗通”聲。
　　雪夫人急忙看去，只見老師整個人忽地撲倒到了水裏。
　　雪夫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但她知道能讓老師跌倒的壹定是大事。
　　於是，她果斷無比，雙手壹揮，頓時身後浮現出諸多幽藍飛劍，飛劍壹出竟引發天地氣候變化，使得周圍溫度陡然降低，壹瞬間就落了十多度，而且還在降低，地面枯草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覆蓋霜華。
　　霜華飛快蔓延，冰天雪地的區域以她之軀體為圓心，向周邊瘋狂擴散，好似凜冬已至。
　　這飛劍合計十六把，環繞成陣，極為不凡，而剎那間將她護在中央。
　　而幾乎在同壹時刻，壹道灰蒙蒙的影子已經從她身體裏飛撲而出，那影子左手右手各執壹刀，如電光般向著夏極的方向急速掠去。
　　接著，那影子直接沖入了夏極體內，而在夏極周身形成了壹層神魂護罩，如此壹來，她可以了解到老師的狀態，也能協助老師進行攻防，同時還能遠程操縱自己軀體周圍的冰劍玄陣。
　　只不過，壹入老師體內，雪夫人就有些傻眼了。
　　老師啥事都沒有。
　　夏極雙手撐著，站了起來，側頭看了壹眼正從自己肩上冒頭的雪夫人。
　　雪夫人壹臉茫然。
　　夏極道：“這水裏石頭太滑了。”
　　雪夫人：……
　　夏極道：“收了劍陣吧，魚兒和蜘蛛都要凍死了。”
　　雪夫人幽怨地“哦”了壹聲，元神又飛回了軀體，擡手壹招，十六把冰劍就回了儲物空間，然後她就盤著大長腿坐在老師用四根樹枝搭起的“囚籠”邊，看著蜘蛛，心底滿是無語。
　　夏極道：“生老師的氣嗎？”
　　雪夫人道：“學生不會生老師的氣。”
　　夏極道：“我不過使用所有的業力，讓我這具身體的壹切力量都暫時被封印，生命層次極度降低，而落成了普通人的程度，所以滑倒很正常。”
　　雪夫人震驚了。
　　業力居然還能這麽用？
　　不是，而且居然能把自己退成普通人？
　　這根本不具操作性的，好吧？
　　夏極壹邊抓著魚，壹邊問：“妳壹定是好奇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雪夫人想了想，試探著問道：“老師是想體驗普通人的生活？”
　　夏極搖搖頭，道：“於細菌觀之，壹粒沙便是壹座山，於人觀之，沙卻依然是沙。
　　於人觀之，壹座山便是壹座山，但於星辰觀之，再大的山也不過就是壹粒沙罷了。
　　但星辰就很大麽？於星系觀之，星辰也不過是壹粒沙。
　　星系就大麽？於星團觀之，星系便是連沙子都不如。
　　星團便大麽？於這好渺無垠的宇宙相比，星團什麽都不是。
　　而，宇宙就大麽？宇宙之始，混沌之前，為師亦是壹無所知，但壹切最初定是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這浩渺的壹切，都曾經是壹粒沙。”
　　雪夫人喃喃道：“壹粒沙子嘛……”
　　夏極隨口道：“為師也只是稍有感悟罷了，這人啊，順命則該是百年當死，逆了命，才能破開極限，循著宇宙演化，去追尋大道。
　　但為師總覺著，雖說順為凡，逆成仙，但終究只有跳出順逆，才為大道。為師不知這是什麽道，但這是為師的心，所以才從心所欲罷了。”
　　雪夫人只覺這壹番話深不可測，再壹轉眼，又看到老師在溪流裏撲騰了。
　　良久，老師好不容易才逮了兩條肥魚，身形狼狽卻面帶笑容的爬了上岸。
　　雪夫人打下手，沒多壹會兒，魚就在篝火上烤了起來。
　　雪夫人開始旋轉烤魚，而夏極坐在壹邊，生命層次壹念便恢復了。
　　他擡手指了指“四根小枯枝搭建的囚籠”，浩蕩業力便沖瀉而下，澆灌在那數十只蜘蛛身上，使得它們開始進化，開啟靈智。
　　等到壹切妥當時，他又讓這些蜘蛛們去到山林了。
　　而，雪夫人的烤魚也做好了，她從儲物空間取了些香料撒上，然後遞給夏極壹條。
　　兩人正準備要吃，遠處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雪夫人側目壹看，只見七只蜘蛛高舉著紅色的小果子，從遠處林子裏飛快地爬到了夏極身邊，然後獻寶般地把小果子都放在了夏極的腳邊。
　　頓時，壹股濃郁的果香撲鼻而來，顯然這些小果子都不是凡果，這種果子若是被凡間武者吃了，壹瞬間就能提升不知多少年功力。
　　但對夏極來說，這就是個普通水果……
　　可是，夏極也妨這些小東西的好意，便直接收下了，然後又取了幾絲魚肉丟給了小蜘蛛們。
　　暮色裏，兩個人，幾只蜘蛛，開始了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