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九章 弒君鴆殺

　　身負使命的人扮裝成魔鬼，在地獄裏猖行。
　　晉陽城外，近十萬叛軍已集結，這座大唐的龍興之城變成了滿目瘡痍。
　　叛軍的軍紀糜爛，大量叛軍集結在城外後，晉陽城內的百姓商賈們遭了殃。叛軍將士成群結隊入城尋歡作樂，搶掠商賈，調戲婦女已成了家常便飯，盡管將領們再三強調軍紀，也有過約束部將的舉動，可將領們對部將的約束卻始終不溫不火，甚至許多叛軍將領自己也搶掠。
　　大燕國即將向南朝投降的消息早已傳出去了，大抵是因為這個原因，叛軍將士們於是沒了顧忌，徹底放飛自我，打算在投降朝廷之前索性自己大撈壹筆，將來投降之後若軍中官職未變動，那麽便勉強留下來繼續為朝廷賣命，若朝廷不用他們，甚至提防他們，那麽就拿著搶掠來的錢財歸鄉買地養老。
　　叛軍將士們大多是這般想法，所以晉陽城便遭殃了。
　　集結僅僅數日，晉陽城內壹片狼藉，無數百姓被逼攜家帶口逃離晉陽，有的家大業大無法離開的也是大門緊閉，或是主動向叛軍交錢保平安。
　　左相府內。
　　馮羽與李白在偏院內對酌。
　　李白赤著雙足，頭發披散，臉頰酡紅，人已微醺。
　　馮羽也喝了不少，但他壹直很清醒，眼中仍如壹汪清泉般清澈，深邃的眸子裏帶著堅定和隱忍。
　　“馮賢弟，與妳飲酒總是偷奸耍滑，不爽利！”李白不滿地哼哼：“顧青也是，他偷奸耍滑比妳更過分，妳們石橋村人飲酒難道是壹個師傅教出來的？”
　　馮羽嘻嘻壹笑，道：“我是跟顧阿兄學的，飲酒嘛，盡興便好，喝得再多也證明不了什麽，酒量大也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長處。”
　　李白不滿道：“小小年紀，從哪裏學得這般老氣橫秋，也是跟顧青學的？”
　　“是，當年顧阿兄還在石橋村時，他的壹舉壹動都是我們這些少年的榜樣，都在不知不覺中模仿他。”
　　李白情緒忽然變得低落起來，嘆道：“妳小小年紀，卻忍辱負重做下這等大事，將來回到大唐，顧青必然重用妳，升官封爵是必然的，可憐我年已五十多，卻仍是壹介白身，相比之下，我這把年紀白活了。”
　　馮羽沈默片刻，道：“太白居士這次若能助我壹臂之力，將來回到大唐後，顧阿兄必不會吝於官爵。”
　　李白仰頭飲盡壹杯酒，道：“今生能否遂我生平之誌，便看這壹遭了。若還是無法為自己謀個晉身之階，我便從此退隱山林，結廬終老。”
　　馮羽笑道：“快了，大軍馬上要開拔，南渡黃河後，太白居士自然會有機會為朝廷立下大功。”
　　李白眼中瞳孔壹縮，輕聲道：“何時動手？”
　　“南渡之時。”
　　“只誅史思明嗎？”
　　“史思明若死，叛軍群龍無首，顧阿兄可將其全殲。”
　　李白沈思半晌，道：“叛軍歸降朝廷，顧青為何還要對叛軍動手？”
　　馮羽譏誚般壹笑，道：“史思明有狼子之心，豈會甘心歸降？顧阿兄判斷，此人歸降必是權宜，將來若得機會必然會再反，大唐百姓經不起這般反復了，全殲這支叛軍，可保大唐境內百年免於戰火，所以，叛軍不可留。”
　　李白思索片刻，道：“軍國大事之處置，我不如顧青，便聽他的吧。叛軍開拔後，我時刻與妳在壹起，若需要我動手時，只需壹個眼色，我便出手誅殺史思明。”
　　馮羽端杯朝他壹敬，笑道：“辛苦太白居士了，史思明身邊親衛不少，而且皆有壹身不凡技藝，太白居士若欲誅殺史思明也要冒不小的風險。”
　　李白傲然笑道：“世人只知我詩才冠世，卻不知我的劍術比詩更絕，生平遇敵無數，從無敗績，千萬人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馮羽長揖壹禮：“如此，壹切拜托太白居士了。”
　　李白舉箸敲擊著杯碟，漫口吟哦：“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吟完詩後，李白忽然身子壹晃，直接往玄關處壹躺，醉倒了。
　　馮羽看著醉得深沈的李白，眼裏帶了幾分笑意，隨手取過壹張攤子，輕輕地搭在李白的身上，然後起身離開。
　　走回自己的臥房，李劍九正在學女紅，壹雙習慣了拿劍的手用起繡花針來卻顯得分外笨拙，手指頭已被針紮破了好幾處。
　　馮羽急忙上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將未完成的女紅扔到壹旁，道：“妳何必親自做女紅，不會做的事情便不要做了，不必為難自己。”
　　李劍九咬了咬下唇，輕聲道：“我這壹生……不能只會耍劍，將來嫁了人，終歸要給夫君親手裁衣縫褲，洗手做羹湯，不然會被夫君嫌棄的……”
　　馮羽眨了眨眼，道：“妳的夫君不就是我嗎？我何時說過嫌棄妳的話？”
　　李劍九臉蛋兒壹紅，扭頭望向別處，羞澀地哼道：“誰說我的夫君是妳？難道除了妳，世上便沒人能娶我了嗎？”
　　馮羽頓時冷下臉來，道：“沒錯，除了我，世上沒人敢娶妳，誰敢娶妳我便殺了他，妳李劍九只能是我的女人。”
　　不容置疑的霸道卻令李劍九心中湧起濃濃的甜蜜，心跳陡然加快。
　　“我……”
　　馮羽順勢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九，我的妻子只要保持她原來的樣子就好，不必勉強自己來迎合我，妳我相識至今，我仍覺得妳舞劍的樣子最迷人。”
　　李劍九想笑，垂頭低聲道：“我若只會舞劍，將來誰給妳縫衣，誰給妳做飯？”
　　“那些是下人們的事，妳是主母，當然只做主母該做的事，今生妳只許為我壹人而舞劍。”
　　李劍九白了他壹眼，嗔道：“沒見過妳這麽霸道的人……”
　　嘴上埋怨，實則已默許了今生只為馮羽壹人舞劍。
　　“身上的酒味好重，快去沐浴，我給妳準備熱水……”李劍九又道：“妳與李白聊了什麽？”
　　馮羽低聲道：“大軍要開拔，我欲與太白居士合力擊殺史思明。”
　　李劍九壹驚，隨即咬了咬下唇，道：“那個李白整日飲酒醉醺醺的，說話也是稀裏糊塗不著邊際，妳確定他能做這件事？”
　　馮羽點頭：“太白居士飲酒不過是表象，我觀察過，他的手仍然很穩，而且當年顧阿兄也說過，當世劍俠之流，裴旻可稱劍聖，劍術當世第壹，李白可為第二，當年在石橋村有歹人向顧阿兄尋仇，李白那晚露了壹手劍術，實在是驚才絕艷，令人欽佩，所以我相信他。”
　　李劍九不滿地道：“胡說，我師父李十二娘才是當世第二。”
　　馮羽失笑，道：“好好，李姨娘是第二，李白是第三。”
　　李劍九又浮上幾許憂慮之色，道：“萬馬軍中刺殺史思明，妳……壹定要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消，為了我，妳也壹定要活著。”
　　“我們都會活得好好的，此間事了，回到長安，我們壹生便再無風浪，平平安安度過。”
　　……
　　大軍開拔在即，晉陽行宮裏，安慶緒表現得很不情願。
　　現在的他雖然權力被史思明架空，可他畢竟還有皇帝的名位，享受著皇帝的待遇。
　　住的是宮殿，吃的是名貴珍饈，穿的是明黃龍袍，出行是天子儀仗，可壹旦歸降大唐，所有的待遇和名位都將失去，他安慶緒充其量只會被大唐天子封個小小的侯爵，給他壹城之地，說不定還會被監管圈禁起來。
　　天差地別的待遇，實在令安慶緒心中百般不願，可如今內外大權皆在史思明之手，史思明決定的事情，安慶緒根本沒有反對的余地。
　　傀儡皇帝就是這般無奈，享受著錦衣玉食的同時，也要忍受常人難以理解的憋屈。
　　傀儡之人大多懦弱，安慶緒本就是個胸無大誌平庸至極的紈絝子弟，這類人最大的優點是懂得安慰自己，無論身處任何處境，只要沒有反抗的勇氣，便會不停給自己心理建設，說服自己適應目前的處境。
　　安慶緒很快說服了自己。
　　其實當個侯爵也不錯的，至少衣食無憂，至少可以平安活到壽終正寢，大唐天子就算監管自己，該給的待遇也肯定不會少，美酒美食美人都不會缺。
　　反正當皇帝不過也只是求這幾樣，當個太平侯爺也是這幾樣，所以，當什麽不都壹樣嗎？
　　美酒美食美人壹樣不少就好，被圈禁監管也值了。
　　調節了心理後，安慶緒開始提前適應了被淪為圈禁侯爺的日子。
　　如果麾下的將士能爭點氣，能打得過唐軍，那該多好，皇帝可以壹直當下去，可惜……實在是打不過，再與唐廷對抗下去，下場只會越來越淒慘。
　　投降了也好，至少保住命了。
　　於是安慶緒又沒心沒肺地恢復了紈絝的樣子，傳召宮中的美人來服侍自己，當皇帝的日子不多了，必須爭分奪秒多享受享受。
　　殿外走進壹名宦官，是當初打下晉陽城後，留守行宮的唐廷宦官，叛軍剛入行宮，宦官們便跪地投降，馬上改換新主。
　　老宦官踮著小碎步入殿，堆著諂媚的笑請示安慶緒，史大將軍求見。
　　安慶緒眼中閃過壹抹厭惡，但還是懶洋洋地宣見。
　　史思明披掛入殿，腰側掛著寶劍，走到殿門外也沒停下腳步，入殿面君不解佩劍也不脫足履，就這樣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權臣跋扈之狀淋漓盡致。
　　安慶緒不敢指責他失臣禮，對史思明不解劍不除履的做派也視而不見，反而堆起了笑容，分外親密地與史思明招呼。
　　今日的史思明似乎有些嚴肅，從入殿壹直走到安慶緒面前，他的表情始終沒笑過，眼中甚至露出幾許殺機。
　　“史大將軍今日……呃，為何如此嚴肅？是出了什麽事嗎？”安慶緒不安地道。
　　史思明冷笑道：“陛下當了這些日子的皇帝，人間富貴想必都已享受過了，當皇帝的日子快活否？”
　　安慶緒皺眉，雖說以往史思明在他面前的言行很不客氣，可今日卻似乎更過分了。
　　“史大將軍何出此言？”安慶緒忍著氣道。
　　史思明淡淡地道：“臣別無他意，只是大唐天子的聖旨來了，聖旨上說，天下只能有壹位天子，篡取帝位者是為賊也，聖旨讓臣先除賊，再歸降。”
　　安慶緒嚇了壹跳，很快察覺到不妙，顫聲道：“史大將軍，爾意欲何為？”
　　史思明躬身壹禮，道：“當年爾父還是三鎮節度使時，臣便壹直是爾父的部將，忠心耿耿輔佐多年，他要做什麽臣都毫不猶豫地陪著幹，後來爾父死於非命，臣又力排眾議，將妳扶上皇位，陛下，臣這些年對妳們安家算不算肝腦塗地？”
　　安慶緒渾身直顫，忙不叠點頭：“算，當然算，朕這就下旨，封妳為……並肩王如何？或者，朕願禪讓，將皇位禪讓給妳，如何？”
　　史思明譏誚地壹笑，道：“大燕馬上要亡了，皇位對我還有何意義？”
　　“史大將軍，妳要三思，朕是皇帝，妳敢弒君，將來就算歸降大唐，天子也必會對妳提防，弒君之人是為大逆，沒人敢用的。”安慶緒色厲內荏道。
　　史思明笑道：“陛下剛才沒聽清楚嗎？臣說過，大唐天子有旨，天下只能有壹位天子，陛下難道還聽不明白嗎？陛下妳，是多余的，必須殺。先除賊，再歸降。”
　　安慶緒厲聲道：“史思明，我安家父子待妳不薄，沒想到妳竟是狼子野心，我父皇當年錯看妳了。”
　　史思明仰天大笑：“陛下莫忘了，妳父皇是妳我聯手殺的，此時妳這副義正嚴辭之態，所為何來？當真虛偽得很。”
　　笑完史思明忽然神情壹厲，道：“陛下，大廈將傾之時，請恕臣無禮，只能顧及自己的前程了，臣請借陛下的首級，為臣的晉身之階。”
　　說著史思明扭頭大喝道：“來人，上鴆酒，請陛下服用！”
　　殿外忽然傳來壹陣急促的甲葉撞擊聲，無數叛軍將士早已將行宮包圍，仍是那名老宦官，此刻仍是滿臉堆笑，他手裏捧的卻是壹壺鴆酒，諂媚地捧到安慶緒面前。
　　“奴婢請陛下滿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