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章 劍舞成詩

　　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宴其實是壹鍋大雜燴，什麽人都有。
　　有落魄的布衣文人杜甫，有當世劍聖裴旻，有在朝為官的殿侍中禦史顏真卿，還有顧青這位稀裏糊塗成了六品武官的左衛長史少年郎。
　　由此可見李十二娘交遊廣闊，也能看得出李十二娘胸襟寬廣，她看人從來不帶任何功利勢利色彩，哪怕是如今不值壹文的杜甫，她也不吝盛贊，說他是壹位“值得壹交的朋友”，而位至殿中侍禦史，理論上可以指著皇帝鼻子罵娘的顏真卿，在李十二娘的眼裏也不過只是壹位朋友，這位朋友充其量字寫得挺漂亮。
　　只要為人有某個起眼的長處，便可入李十二娘的府上引為座上賓，與之把臂論交。豪俠之風範，可見壹斑。
　　顧青覺得這樣的酒宴令他很輕松，在這裏沒有任何身份的桎梏，乞丐與權貴能夠同坐壹堂，在豪俠的眼裏，他們皆是蒼生，沒有任何區別。
　　夜已深，酒正酣。
　　這座不夜的都城裏，此時仍到處閃爍著燈火，與天邊的皎月對映成輝。絲竹之樂夾雜著人們輕快的笑聲，深夜裏的歌舞喧囂，像浮華盛世裏的壹場人生大夢。
　　顧青已微醺。
　　不記得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很多，從西域的葡萄釀到三勒漿，還有本土的米酒，果酒，各種酒壇在堂前擺成壹排又壹排。
　　府上的侍女不停忙碌，為賓客布菜斟酒，堂中還有李十二娘的女弟子們舞劍助興。
　　杜甫已喝得有點迷糊，這樣的場合他有些內向，獨自壹人坐在桌邊，懵然的腦子壹點又壹點，似倒又未倒。顏真卿強行拉著顧青，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為他比劃，這個字如何寫，如何起筆，如何收鋒，小子，十二娘說妳字寫得難看，妳能不能專心點？
　　顧青無法專心，他腦子也喝懵了，主要是裴旻太可怕，拉著他喝酒都是用能裝壹斤的漆耳杯，咣咣壹口幹，杯裏不準剩酒，否則便強行往顧青嘴裏灌。
　　不僅是顧青，今晚前堂上的人幾乎都是裴旻放倒的，劍聖的酒量深不可測，唯獨給李十二娘敬酒時碰了釘子，壹個“滾”字委婉拒絕後，尷尬的劍聖便找其他人撒氣。
　　顏真卿已被裴旻灌得搖搖晃晃了，跟杜甫壹樣垂頭頹然許久後，顏真卿忽然猛地壹拍桌子，大喝道：“有樂豈能無舞？十二娘，多年不見妳親自劍舞，今夜可否為我等破例？”
　　裴旻和杜甫壹楞，然後紛紛拍掌大笑附和起哄。
　　李十二娘也喝了不少，坐在主位上壹手托著腮，壹手端著杯，端杯的手肘擱在彎曲的膝蓋上，颯爽之姿強勝須眉。
　　李十二娘淡淡壹笑，道：“我已多年不曾劍舞，妳們若想看，我可讓弟子為妳們舞之。”
　　顏真卿又拍桌子：“不行，我想看妳親自劍舞，公孫壹門弟子眾矣，唯獨十二娘得了公孫大娘劍舞之精髓，絕世舞姿豈可埋沒於歲月？十二娘，故交多年，這點請求都不能滿足我麽？”
　　堂內眾人又是壹陣鼓噪，就連李十二娘的女弟子們也紛紛擠在門外，期盼地註視著她。
　　李十二娘悠悠嘆了口氣，道：“世人只為劍舞之姿而傾慕，唯有故交知我劍舞中的飄零感懷之意，可惜故交雕零，知己已逝，十二娘本已不願再為無幹之人舞劍。只是今夜……”
　　說著李十二娘忽然望向顧青，朝他壹笑，笑中泛淚：“今夜，仿若故人重生，與我櫻花樹下相見，暌違多年，且看我為君舞……”
　　說完李十二娘忽然身形飛起，像壹只矯健的燕子，翩然飛到前堂中央，大聲道：“劍來！”
　　裴旻當即拔出自己的劍拋給她：“用我的。”
　　李十二娘看也不看，足尖壹點，將劍踢了回去，道：“不義之人的劍，我不屑用，臟了我的劍舞。”
　　裴旻接住劍，悵然半晌，神情露出難過之色。
　　堂外的弟子遞上佩劍，李十二娘接過，揚手壹抖，壹片雪白的劍花閃過。
　　李十二娘執劍而立，註視著顧青，道：“聽聞妳在蜀州便有才名，還為當今貴妃作過詩，今夜可有興致為我賦詩壹首？”
　　顧青此刻已有七八分醉意，聞言灑脫大笑道：“有何不可，李姨娘只管舞來，看小侄為您賦詩，哈哈，酒來！”
　　女弟子急忙奉上壹壇葡萄釀，顧青揭開泥封便舉起酒壇徑自往自己嘴裏灌去。
　　顏真卿這時也興奮地道：“有詩有酒，又有久違多年的劍舞，今夜可為盛事，當書以記之，留後人傾仰。拿紙筆來！”
　　見顧青端著酒壇仰頭灌酒，李十二娘目現溫柔之色，眼神迷蒙如霧，隨即凝結成淚。仿若回到當年故交相聚時的畫面中，顧家夫妻在痛飲狂歌，她在櫻花樹下為知己舞劍。
　　堂外，李十二娘的弟子忽然擊起了鼓，鼓聲細碎，如同壹位絕色佳人輕踩蓮步盈盈走來。
　　壹念清明，李十二娘眼神壹正，然後，雪白的劍光隨著婀娜的身姿翩然舞動起來。
　　壹道道劍光如矯龍遊淵，又如鳳舞九天，金蛇纏繞，劍身過處，留給眾人壹道道絢麗的殘影。
　　眾人屏住呼吸，傾心欣賞時，顧青忽然將酒壇遞給旁邊的杜甫，使勁拍了拍杜甫的肩，留給他壹抹意味深長的微笑，隨即起身大聲吟道：“今有佳人十二娘，壹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眾人原本為李十二娘的劍舞傾醉，然而聽到顧青吟誦的詩後，眾人楞了壹下，紛紛望向顧青，眼神中的欽慕之色更深了。顏真卿正等著顧青的詩，顧青開口之後，顏真卿神情凝重，筆走龍蛇，將顧青念的每壹句詩都寫了下來。
　　堂外的鼓聲愈見急迫，李十二娘劍舞的身姿也愈見靈動疾敏，劍嘯之聲隨著顧青的詩句吟誦，在半空中劃出冗雋的回音。
　　顧青吟誦的節奏忽然停頓了壹下，此刻醉意酩酊的腦子裏忽然閃過壹絲清明。
　　這首詩的後半段恐怕不能原樣復述出來，因為這首詩原本應是十幾年以後才問世的，那時已是安史之亂以後，天下早已物是人非，而且原詩後半段對李隆基頗有指責之意，全詩其實主要是感懷歲月易逝，以及憂嘆戰亂之後國運衰退，世事巨變。
　　腦海裏僅存的壹絲理智告訴顧青，後半段詩不能原樣照搬，會出事的。
　　於是顧青猶豫了壹下，接著念道：“……天子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壹。二十年間似反掌，女樂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少年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語落，李十二娘的劍舞也戛然而止，堂外的鼓聲亦驟停。
　　前堂內壹片寂靜。
　　顧青心跳有些快，刪去了原詩中比較犯忌的兩句後，這首詩的意境亦變了，它仍然有感懷往事之意，但已淡化了朝代衰亡的憂嘆和指責李隆基昏聵的意思。
　　不過刪去兩句犯忌的詩句後，這首詩用於此時此地，卻顯得分外應景，今夜此時，李十二娘願意親自劍舞，原本就是為了感懷故人。而今年今時，盛世猶在，本不必為它憂嘆。
　　寂靜之後，李十二娘將劍遞還給弟子，忽然掩面哭泣起來。
　　壹首歌的某句歌詞，壹段淒婉曲子的某壹段落，壹首詩的某壹段淒婉句子，都能瞬間擊中某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感懷傷心處。
　　顧青剛才這首詩裏，其中兩句“二十年間似反掌，女樂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令李十二娘積抑多年的相思苦痛瞬間釋放出來，仿佛這兩句詩是顧青看穿了她內心深處的記憶，用哀婉的語氣將它娓娓道給世人。
　　前堂內依舊鴉雀無聲，只聽得到李十二娘低沈的抽泣聲。
　　良久，正在奮筆疾書的顏真卿忽然將筆重重摔落，大聲道：“書成矣！顧長史高才，此詩可為千古絕唱，好！十二娘，公孫壹門之劍舞，必因此詩而重現輝煌！”
　　李十二娘恍若未聞，仍在掩面哭泣。
　　杜甫撐著最後壹絲清明，踉蹌走到顧青面前，朝他長揖壹禮，紅著眼眶道：“少郎君之才，吾不及也。觀十二娘之劍舞，又聞少郎君之千古絕唱，舞與詩，皆可傳世千年。乍聞此詩，如雷霆萬鈞，又如江海奔騰，氣勢雄渾，獨冠當世。”
　　裴旻沒說話，坐在堂內壹角垂頭闔目，神情哀慟，似乎也憶起了當年與顧青父母痛飲狂歌快意恩仇的歲月。
　　顧青也醉了，念完後獨自走到桌前，端起酒壇往嘴裏猛灌幾口，身軀搖搖晃晃朝眾人露出縹緲的壹笑，隨即重重倒地，徹底醉過去了。
　　……
　　酒宴散，顏真卿等人告辭，李十二娘平復了情緒，與賓客辭別後，令弟子將顧青擡到廂房睡下，她卻獨自坐在曲終人散的前堂內，壹盞接壹盞地飲酒，似要將自己灌醉。
　　壹名女弟子進來，行禮後告訴她，顧青已安頓下來了。
　　李十二娘看著面前顏真卿寫下的顧青的詩句，神情漸漸淡漠。
　　“將此詩記下來，明日傳遍長安，我要讓長安的士子全都知道顧青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