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福至宴將

　　顧青與高仙芝的關系有點奇怪。
　　首先，二人絕對不是朋友，甚至彼此有點淡淡的敵意。為何敵對的原因大家都清楚，其次，二人敵對但從不在背後捅刀子，顧青如果要對付高仙芝有很多辦法，但他仍選擇了當面把話說清楚。
　　無法為高仙芝做點什麽，甚至顧青本人其實也希望高仙芝離開安西，在顧青心裏，高仙芝不管犯下多大的錯，終究是青史留名的壹代名將，名將失勢，將軍白頭，顧青想給這位遲暮的將軍留下最後壹點體面，讓彼此之間能夠坦然告別。
　　立場對立的兩個人，在極度敏感的兵權問題上能夠保持克制，始終只有君子之爭，這種默契只有顧青和高仙芝兩人自己清楚，註定是被歷史埋沒的壹段佳話。
　　“節帥回到長安後，或許我們仍有相會之日。”顧青若有深意地道。
　　高仙芝苦笑：“當然有相會之日，我回長安陛下自有高官厚祿賜下，將來妳若回長安述職，妳我倒是可以共謀壹醉，也不枉妳我安西同僚壹場。”
　　顧青嘆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節帥，大唐仍有用得著妳的時候，節帥回長安後當好生保重，莫荒廢了身體。”
　　高仙芝壹楞，道：“侯爺所言何意？”
　　顧青猶豫了壹下，決定還是把話說得更明白點，有些事情其實已經有了征兆，再過不久就會天下皆知了，此時說出來不算犯忌諱。
　　“大唐十大邊鎮，其中有壹位身兼三鎮節度使，手握十五萬大軍的邊將，陛下待他甚厚，然而此人狼子野心，恐有反意。此人若反，天下大亂，節帥還怕英雄無用武之地？”
　　高仙芝震驚地站起身，瞬間脫口而出：“安祿山？”
　　顧青點頭：“對，安祿山。”
　　“妳怎會……”
　　顧青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此話不入六耳，出了這個門，我什麽都不會承認，節帥回長安後可自己去聽，去看，我敬節帥磊落坦蕩，不忍名將蒙塵，意氣消沈，故作斯言，節帥信不信是妳的事。”
　　高仙芝仍在震驚中，半晌沒回神。
　　顧青深深地道：“若真有那麽壹天，我希望節帥仍回來幫我領軍，為朝廷平叛，不過醜話說在前面，那時我是主，妳是副，節帥離開安西後，安西軍將全部掌握在我手中，兵權不可輕與旁人，節帥應明白這個道理。”
　　……
　　第二天晚上，顧青照例在福至客棧大宴將領，這次的客人是新來的劉宏伯和高朗，安西軍常忠，沈田，馬璘，李嗣業等將領作陪。
　　眾將雲集，福至客棧人聲鼎沸，顧青飲著酒，看著堂內壹群披甲將領推杯換盞，不時發出豪邁的大笑，顧青獨自飲了壹盞酒，輕呼壹口氣，嘴角露出壹抹滿足的微笑。
　　這群武將，便是自己將來逐鹿中原的班底了，盡管有的人只是服從於自己的身份，有的人並未歸心，所有人效忠的只是朝廷和天子，不過沒關系，時間和經歷會改變壹切。
　　酒至半酣，留下壹屋子歡聲笑語的武將，顧青獨自走出客棧。
　　客棧外，正是殘陽如血，壹輪紅日緩緩西沈，灑下壹地金黃色的蕭瑟。
　　安西兵馬漸多，高仙芝意氣已盡，安西兵權集於壹身，顧青卻忽然發覺肩頭的擔子越來越沈重。
　　從此以後，四萬多安西軍將士就要跟著自己混了，顧青要管他們的吃喝，管他們的操練，西域內但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與他息息相關，大唐關內還有安祿山對社稷虎視眈眈，隨時將要發動……
　　前世雖然大小是個領導，可顧青也從未嘗試過管幾萬人，這是個不小的挑戰，不僅如此，安西四鎮的平民百姓加起來也有十幾萬，這些人和事，都將成為他的責任。
　　忽然好懷念當初在長安的日子，手裏沒啥權力，但是很快樂，每天琢磨得最多的是吃什麽，旁邊還有壹個張懷錦嘰嘰喳喳助紂為虐。
　　可是生在這個世道，何處能安逸無憂度過壹生？終歸要做點什麽的，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
　　肩頭忽然壹沈，顧青扭頭壹看，卻是皇甫思思在他肩頭披了壹件披風。
　　皇甫思思穿著壹身紫色的宮裙，站在他身後面朝夕陽，此時的她臉上不再有那刻意流露的嫵媚之態，反而聖潔得像壹位被貶凡塵的仙女。
　　顧青靜靜地註視著她，這個女人其實安靜的時候更令人著迷，倒不是顧青不喜歡她嫵媚的樣子，每個男人心裏都同時住著很多個女人，純潔的，性感的，風騷的，以及……手執小皮鞭的女王。
　　但顧青不喜歡她刻意裝扮出來的嫵媚，像櫃臺裏面的櫃員所謂的微笑服務壹樣虛假，但不得不靠此為生。
　　顧青早已壹眼看穿皇甫思思的嫵媚都是裝出來的，真實的她壹定是另壹種模樣，只是他未曾見過。
　　“侯爺，天氣涼了，沙漠裏晝熱夜寒，侯爺當心身子，安西四鎮的軍民都指望侯爺保護呢，您可不能有閃失。”皇甫思思嫣然笑道，臉上露出壹絲撩人心弦的媚意。
　　顧青嘆了口氣，果然還是安靜的樣子更迷人。
　　“為何不在裏面招呼客人？我給妳帶來了這麽大壹筆單子，妳就這樣對待大客戶的？”
　　皇甫思思笑道：“何謂‘單子’？嘻嘻，妾身承侯爺的情了，不過裏面各位將軍已喝得面紅耳赤，大吼大叫的妾身有點害怕，只好躲出來了……”
　　顧青淡淡地道：“妳放心，我麾下的將領不會亂來的，我們有紀律，絕不拿群眾壹針壹線……”
　　見皇甫思思剛要說話，顧青及時打斷了她：“不過主帥偶爾可以白吃白喝。”
　　皇甫思思白了他壹眼，哼道：“是啊，只在妾身的客棧白吃白喝，龜茲城那麽大，主帥只會欺負妾身這麽壹個弱女子……”
　　顧青頓時敏感起來：“我知道妳接下來肯定又會拐彎抹角自以為很含蓄地把話題轉移到欠妳的壹百兩銀餅上，不如我先掐死妳那幼稚的小萌芽吧……沒有，還不上，暫時沒錢，地主家也沒余糧，聽說那是妳的嫁妝，反正妳不急著嫁人……”
　　皇甫思思櫻唇微張，半晌說不出話。
　　如今的世風已經墮落至斯了嗎？欠債不還居然賴得如此理直氣壯，是人心都變得無恥了，還是只有這壹個無恥的特例？
　　“侯爺妳……”皇甫思思許久不曾想出壹句誇獎他的話，只好無奈地嘆道：“妾身沒有催債的意思……”
　　顧青微笑道：“債主不催債是妳素質高，但欠債的人不壹樣，賴賬必須要主動壹點，等債主開口那就被動了，理由都來不及編……”
　　皇甫思思深呼吸，熟悉的路數，好奇怪，幾乎每次跟他聊天都是如此，聊了幾句後立馬陷入無法接話的僵局，幾句轉折之間便聊進了死胡同。
　　很想拂袖而去，可她又舍不得浪費與他獨處的時光。
　　盡管漸漸看清了他無恥的面目，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與他獨處。
　　男人壞起來，對女人簡直是壹劑又香又甜又要命的毒藥。
　　擡眼註視著遠處的漸漸沈沒的夕陽，皇甫思思目光迷蒙，輕聲道：“侯爺也喜歡看夕陽麽？”
　　顧青的腦回路委實不壹樣，今日的他特別敏感。
　　“接下來妳是不是想說，妳看那夕陽圓滾滾的，像不像妳欠我的壹百兩銀餅？我來回答妳，不像，壹點都不像……罷了，遇到債主應該躲著點兒，我早該明白這個道理的……”說著顧青起身，打算進屋與眾將繼續飲酒。
　　皇甫思思忽然拽住了他，顧青扭頭，恰好看到她那雙美眸正瞪著他，眼裏的媚意早已消逝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壹片正在升騰的怒意。
　　“侯爺就不能與妾身好好說話麽？沒壹句正經的，妳與女子從來都是這麽聊天的？”
　　顧青想了想，道：“大多數時候是這麽聊天的，不過對未婚妻不壹樣，我打不過她，所以必須乖巧壹點，這叫識時務。”
　　皇甫思思瞪著他，良久，忽然噗嗤壹笑。
　　“侯爺妳真是……風趣得很，說話明明氣死人了，卻偏偏能討女人歡心，難怪妾身被妳……嘻嘻。”
　　扭頭看了看客棧前堂，裏面酒宴正酣，似乎沒人註意到顧青的離開，將領們頻頻敬酒，合起夥來欺負新來的劉宏伯和高朗。
　　“侯爺隨妾身來，妾身知道您其實不習慣這種吵鬧的場合，早已為您單獨備了幾樣酒菜……”皇甫思思輕輕拽著他的衣袖，繞過前堂從客棧的側門走進後院。
　　後院很安靜，這裏是皇甫思思私人居住的場所，看起來有些簡陋，但環境卻很幽靜。
　　後院正中有壹張石桌，桌上果然擺著幾道菜，顧青遠遠聞到香味，眼中頓時露出饞色。
　　這女人做菜真有幾分天賦，如果說顧青如今對龜茲城有什麽眷念的話，唯壹眷念的就是她的手藝了。
　　將來若被李隆基調離安西，壹定要含蓄地問問她願不願意包年，如果願意的話，果斷付錢帶走，這次不賴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