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章 甕（三）

　　名為“秋老虎”的高溫還未完全退去，到的下午天陰沈起來，醞釀已久的雨雲籠罩許都，行至壹處府邸門口的馬車停下後，有壹兩滴雨點落在郭嘉的肩膀上，仆人連忙過來撐傘，壹起走過寫有“楊府”二字的門匾下方。
　　院裏院外已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庭院檐下各處站著護院、侍衛，最中間的議事正廳裏，郭嘉抖了抖袍擺上幾點水漬，方才走了進去，裏面壹位老人坐在席間等待，看到進來的身影時，與仆人說了句，才轉過臉來。
　　“楊公看來腳疾已好了。”郭嘉徑直過去，朝對方拱了拱手。
　　“老夫身子抱恙，不能久談。”楊彪伸了伸後，請他坐下，“郭祭酒有話便直說無妨，不用拐彎抹角說老夫閑的慌。”
　　對方言語溫和，暗喻的卻是另外壹層情緒。郭嘉只是笑了笑，在側旁坐下：“楊公歷任三公，當年逆賊董卓遷都長安時，楊公據理力爭，絲毫不懼對方，盡節護衛大漢，比誰都忠烈，嘉不過區區後輩怎敢拿來說笑。”
　　“郭祭酒是為西北之事來的吧？”老人看著他，半晌後，又說：“老夫年邁，身患腳疾，無法給與朝堂幫助，祭酒還是請回吧，總不能逼著老夫走上朝堂說話吧？”
　　郭嘉起身拱手：“這話就言重了，嘉並非代朝廷而來，也非代丞相而來，只身為漢民處於亂世之中，說些微薄之言。”他走席位，再拜：“楊公為大漢付出許多，其實天下人都看在眼裏，弘農楊家更是著典傳家，恩威中原，如今外邦入我大漢西北，情況緊迫，楊公難道眼睜睜看著自己付出大半輩子的漢朝，最後壹點威嚴殆盡？”
　　“哈哈哈——”首位上陡然傳來大笑，稍緩，楊彪加重了語氣，舉起手掌隨後又落下，也有些無力：“我大漢威嚴不是早就殆盡了嗎？先有董卓……而現在丞相不是做的更好？西北之事丞相拿主意就行，老夫精力有限，送客！”
　　郭嘉點了點頭，再次拱手：“既然楊公不願，那嘉就告辭了。”他轉身朝門外走去，這中沈默的時間裏，後方廳中首位上，蒼老的聲音緩緩開口，說出壹句話：“西北之事，老夫自會遣人打探實情，內裏，我大漢紛亂，也容不得外人來揚武揚威。”
　　待人走後，老人揮手招來壹名老仆：“西北之事可確有其事？”
　　“回稟主家，家中有那邊的商隊，確實有消息傳來，外邦之敵連破姑臧、宣威，甚至匈奴人的休屠都給打破了，壹路南下，想來還有更多消……”
　　呯！
　　滿是皺紋的枯手拍在了長案，老人謔的壹下起身，皺著眉頭在房內來回走了幾步，看著外面屋檐掛起的雨簾，沈下聲音：“……這幫大秦人該殺！”
　　另壹邊，走出的身影在大門屋檐下，嘴角只是勾出微笑，便是加快了步伐走出楊府，坐上馬車吩咐道：“去城外。”而此時天空已掛起了雨簾，拐出楊府這邊的路口，後方有馬車趕了上來，外面穿來車夫的聲音：“主家，是荀府的馬車。”
　　“停下吧。”郭嘉放下竹簡說了句。
　　不久之後，兩輛馬車緩緩在道旁停下，有人車內下來，進來他的車廂，拍拍身上雨漬：“奉孝這是剛從楊府中出來？”
　　“文若兄看來專門等候嘉多時了。”郭嘉笑著推去壹爵酒。
　　“西北之事，讓我吃不下，睡不著，只好去奉孝那兒，結果撲了壹個空，細細想來也在為這事奔波。”荀彧飲了壹口酒，“……大漢處於風雨飄零之中，彧以為丞相這些年做的有些偏離初衷，已經快不是當初那位為漢室奔走呼籲的人了，先是司空，又是丞相，做的事也越來越霸道，彧真怕他再進壹步……”
　　說到這裏，他笑了起來：“……眼下邊境出事，看來丞相還是當初那個丞相，我這心裏也算踏實了許多。”
　　雨點劈劈啪啪打在車頂，車轅緩緩而行。
　　郭嘉放下銅爵，看著對方，隨後偏去車外的雨景：“是啊，不管我大漢再怎麽亂，關上門是兄弟鬩墻，但外敵過來挑起兵鋒，屠我漢民便是不壹樣了，他們殺人、搶東西，損我大漢國威，就等於扇了還在內鬥的眾諸侯壹耳光。”
　　對面，荀彧本就是堅定的皇漢者，對於郭嘉的話，自然是同意的，“奉孝為此事奔走，想要集合眾人之意誌，排除內亂，共禦外邦敵人，想來這中困難還是有的，彧雖不是荀家當家人，但言之話語也有份量，為國事，當能分憂。”
　　“文若兄出生豪門世家，這方面該比嘉更有說服力。”
　　“世家大多都同氣連枝，這方面確實能辦到壹些，瑯邪諸葛、徐州陳家，還有遠在長安的鐘繇、段煨這些人，彧稍後去信壹封，成與不成，荀家都會出力。”
　　“文若兄，就不問此事真與假？”
　　車轅滾動，駛過壹攤積水，荀彧給郭嘉倒過酒水，“……重要嗎？”臉上露出些許笑容，“這些事終究是為大漢好，若是能讓漢室延綿百載，哪怕數十載，彧舉家而亡也在所不惜。”
　　“……”郭嘉沈默地拱起手重重的朝他壹拜。
　　荀彧撫須笑著擺了擺手：“奉孝就莫要做此態了，對了，妳這是出城往何處去？”
　　“家住外面的那些豪紳、大族終要去拜訪壹次，摸摸眾人的想法，方才能為後事做出抉擇。”
　　“那我就在這裏下了，既然應下差事，彧也該是幫襯壹把，西北之事不能耽擱。”荀彧叫停了馬車，掀開簾子下了車攆，在雨中朝車簾裏的青年再次拱手：“西北之事奉孝多擔待，彧便告辭了。”
　　“告辭。”
　　對揖過後，兩輛馬車壹南壹北在雨中分離，嘩嘩的大雨落下，郭嘉望著遠去的荀府馬車，周圍景色不斷在他視線中飛退，然後收回目光，放下了簾子。
　　“主公終究會走到那壹步的，文若妳又何必自欺欺人……”他低吟了壹句。
　　兩人原本就是知交好友，當初他是想要去袁本初那裏，剛好在途中碰到從鄴城離開的荀彧，結伴投到東郡曹操麾下，但倆人的理念是相同，又不相同的，郭嘉明白這位好友的理想，可如今天下的局面，主公終究會被壹步步推上更高的位置，明明荀彧是能看清的……
　　理念相左之下，他更擔心這位好友的將來。
　　“祭酒，到北門了。”
　　車夫的聲音在外面將他喚醒，郭嘉理了理袍領走出馬車，紙傘下，他朝身後護送的侍衛中的壹人拱了拱手：“韓統領可以安全離開了。”
　　周圍是嘩嘩的雨聲，城門已經少有人出入，守城的士卒偶爾瞥去目光，看著數十丈外的那支隊伍，百般無聊的打了壹個哈欠。數十名淋在大雨中的侍衛裏，壹名臉有菜色，身材健壯的侍衛走了出來，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壹看就是久經廝殺的漢子。
　　“郭祭酒果然言而有信！”
　　韓龍站在那裏，身後同樣有十余名同伴跟了過來。
　　“韓統領客氣了，眼下妳家都督與我家主公再次聯手，嘉又怎能讓妳壞在程昱手中，不過也並非全是因為這個，望統領牢記，下次再帶著惡意過來。”郭嘉常掛的笑臉，漸漸收斂起來，仿佛這才是原本的表情：“……就不會看在公孫都督面上了。”
　　“當年這還是妳給我家首領出的計策吧？”韓龍並不在意他的威脅，伸手接過雨水使勁搓了搓臉上，掉下來壹些發黃的顏色，整個顯得鋒芒畢露，就想壹柄出鞘的利劍，目光看去郭嘉時，猶如壹頭從黑暗窺探的豹子。
　　周圍郭嘉的侍衛後頸發寒，幾乎有種對方會突然動手的錯覺，壹時間，個個將腰間刀柄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