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深空（十）

　　那是間歇性失憶癥。
　　白楓又壹次戰勝了它身軀之內的那頭怪物。
　　他們之間的戰爭不發生在真實的物理層面，而是意識態之間的角逐。
　　而阿努魯為了修復這具殘破的身軀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然而，哪怕白楓取勝了，他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他的記憶變得混亂。
　　這將是壹個漸變的過程，像是疾病，最初只能看見壹點端倪，最終才能徹底吞噬壹個人。
　　但那時候葉曉曉還並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墜落在那顆星球之上。
　　那是洛根十七號行星。
　　位於混亂星域的邊緣，在深空與帝國的夾縫中存在的壹顆宜居行星，而這裏也是壹顆混亂的星球，在舊政府崩塌的統治下，這顆星球幾乎是壹顆開放行星，每天都有各式的生命與飛船出於各種目的與原因離開或來到這顆星球。
　　而也因此，他們的到來幾乎沒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註意。
　　他們墜落在壹座破敗的城市之中，在壹棟殘破的爛尾樓之前。
　　白楓的醒來帶來了好處。
　　阿努魯的修復讓他的身軀恢復到了全盛狀態，他可以外出狩獵，抓來那些生活在這個半座城市都被黃沙掩埋的、大概有兩個老鼠那麽大的蜥蜴生物。
　　那是食物。
　　在落地的那時候，葉曉曉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她發了高燒，壹條腿已經廢了，虛弱無比，動彈不得，只能縮在殘破的爛尾樓深處。
　　而換成白楓來照顧她。
　　這仿佛是壹種輪回，當前壹個人倒下，後面的人站起來幫扶著前面的人行走，重新變成前面的人。
　　葉曉曉從坦旦人的運輸船裏找到的藥物沒有幫到白楓，但幫到了她自己。
　　白楓比她更了解那些東西是什麽。
　　在藥物和食物的幫助下，葉曉曉壹直在鬼門關的邊緣徘徊。
　　那些東西沒有辦法拯救她，她用來割肉的左腿已經廢了，如果沒有基因再生技術的支持，她必須要節肢才能夠真正活下來。
　　但他們沒有那樣的手段，短時間內，他們似乎也找不到幫助，只能用那樣的方法吊著葉曉曉的命。
　　然而白楓很清楚，這樣下去，只是延緩葉曉曉的死亡罷了。
　　葉曉曉自己卻不明白，她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再自己的傷勢上。
　　她更歡喜於白楓醒了過來。
　　白楓好了。
　　她那時候才恍惚裏覺得，她似乎明白了自己在運輸船裏最後領悟的那個道理。
　　人活著是為了“價值”。
　　有些人活著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社會價值、擁有財富、地位或者其他的什麽，好讓自己取得心理與生理上的多重滿足。
　　也有些人活著是為了和其他人建立聯系，那是另外的壹種價值，卻擁有更深的紐帶。
　　她每天都在白楓說話。
　　無論她有多麽虛弱，感到多麽不舒服。
　　因為伴隨著白楓的蘇醒，另壹種不安在她的心中滋生。
　　最開始的時候，白楓像是恢復了正常，他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葉曉曉是誰、記得之前發生過的壹切。
　　之前在運輸船裏，他所表現出的那種神誌不清、記憶混亂的樣子仿佛伴隨著他身軀中阿努魯的被壓制而徹底不見了。
　　白楓開著不著調的、葉曉曉聽不懂的玩笑，沒完沒了地說話，會把自己和小蜥蜴搏鬥的每壹個過程都事無巨細地說壹遍，而且相當風趣。
　　每天夜色降臨，白楓都要在爛尾樓裏點燃壹堆篝火，篝火上靠著小蜥蜴，伴著誘人的肉香，她可以聽著白楓喋喋不休地說上壹整夜的話。
　　然後當白晝降臨，她將沈沈睡去，而白楓則外出狩獵。
　　因為傷勢與血肉，她壹睡就會睡上壹整天。
　　白楓說他會在每天的上午狩獵，下午回來睡覺，晚上和葉曉曉共進晚餐壹整夜。
　　葉曉曉雖然無法行走，只能感受痛苦、被困在幾乎要被黃沙淹沒的世界裏，她也覺得也很幸福。
　　她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坦旦人抓走殺死，也不用擔心自己喜歡的人的狀況。
　　她很喜歡每天晚上和白楓說話。
　　不是因為白楓的風趣幽默、或者是與她相比多麽地有見識，只是因為他們能壹起說說話。
　　小蜥蜴也很好吃。
　　雖然白楓最開始烤的不怎麽樣，但後來白楓的技藝漸漸成熟，便越來越好了。
　　但後來……
　　有時候白楓會漸漸地忘記某些事情。
　　比如，說話的時候他忽然停頓。
　　或者今天說的東西其實是昨天說過的，但他自己卻不記得了。
　　葉曉曉指出了壹次。
　　白楓卻怔住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再也沒有說過重復的內容。
　　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問題。
　　那只是偶然的記性不好了。
　　葉曉曉卻覺得不對勁。
　　再後來，白楓會在某些時刻變得格外沈默，坐在角落裏皺著眉頭發呆，像是在努力思考著什麽。
　　而他卻顯得越來越疲憊。
　　葉曉曉的心中開始湧起巨大的不安。
　　她更加細致地觀察著白楓。
　　甚至連白晝，她都難以入睡。
　　而她終於發現了某種異常。
　　白楓每天確實是中午回來的，他帶回來他所獵殺的小蜥蜴。
　　但……
　　白楓的下午卻沒有睡覺。
　　他跑到的沙堆裏不知道幹著什麽，時而忙碌，時而停頓，壹停頓，往往就是幾個小時。
　　直到夜色將至，他才像是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壹樣，壹如既往地來到葉曉曉的身邊，開始今夜的長篇大論。
　　而當第二天，當白楓外出狩獵，葉曉曉再無法等待，她用曾經貫穿白楓身軀的那根鋼筋支撐著自己的身軀，半走半爬地來到了那個白楓在下午會停留、不知道幹什麽的角落。
　　那裏堆積著成片的沙子。
　　而在沙子上面，記錄著大量的文字。
　　近段時間，白楓在教葉曉曉文字，她雖然看不懂其中的大部分，但她卻仍能夠從只言片語中意識到那些被白楓寫在避風角落沙子上的文字是什麽。
　　他在記下他的壹切。
　　他們沒有紙張，便只能用這樣的方式。
　　他正在丟失自己的記憶。
　　他不敢睡覺，因此每壹次閉眼再睜眼，他過去的記憶就會模糊壹分、流逝壹分。
　　因此，他和葉曉曉說他每天下午會睡覺休息，那是根本沒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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