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五章 他們圍坐篝火

　　至人神矣。
　　只見禮聖腳踩兩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壹倍，雙足帶動符山，如穿靴行走，禮聖側過身，卻將那把由本命字匯聚而成的金色鏡子留在原地，如壹堵松軟卻韌性十足的墻壁，繼續攔阻渡船的去路，禮聖再以後背撞擊蠻荒天下，而身後那條箓河，就像壹條重新鋪設而出的嶄新軌道，岔開原先那條青道，禮聖法相身體後仰，雙腳先後擡起，再重重踩踏太虛，法相向後愈發傾斜幾分，壹點點偏移“渡船”走向，將整座蠻荒天下推向那條箓河水道中，禮聖那尊巨大法相的後背，與整座蠻荒天下擦出壹陣無比絢爛的琉璃光彩。
　　那撥跑來看戲的遠古大妖，只剩下離垢和無名氏。
　　無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壺，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懷疑了，白玉京那位真無敵再無敵，肯定打不過小夫子。”
　　離垢說道：“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嗎？”
　　無名氏點頭道：“必須高興啊，這說明萬年以來，所謂的天才和術法再多，還是不如我們那輩修士的大道之高。”
　　離垢說道：“不能這麽算，小夫子在這壹萬年內，研習術法極多。”
　　無名氏臉色古怪，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擡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腦袋，“曉得妳當年為何在那撥人族道士、書生當中混不開嗎？”
　　離垢說道：“不會說話。”
　　矮小漢子笑道：“妳原來知道啊。”
　　這個無名無姓、甚至連妖族真名都沒有的漢子，當年確實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關系不錯，可以算半個朋友，半個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緣故，所以朋友少，敵人也不多。與白景那種壹結仇就做掉對方的路數不同，矮小漢子的幾次出手，都是為了朋友，比如身邊這個殺力遠遠不如防禦高的離垢。
　　所以漢子很惋惜那個未能返回蠻荒的劍修劉叉，不然會成為新酒友的。
　　白景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不曾親眼看見那個胡塗的下場，只是也猜出了個大概情況，然後她故作哀傷狀，用壹種心有戚戚然的語氣大聲說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塗妳糊塗啊！”
　　漢子啞然失笑，朝白景那邊，擡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
　　以前怎麽不知道妳白景這麽喜歡說風涼話？
　　白景白了壹眼，揮揮手，示意咱倆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誤會我，我就砍妳。
　　不過妳要是願意將手中酒壺送給我，以後咱倆就以姐弟相稱了。
　　這個矮小漢子，喜歡痛飲美酒的間隙，聽那酒水在酒壺內晃蕩的聲響。
　　他手中這只酒壺，其實是壹件後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壹，除了那份紀念意義，因為只是壹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幾乎人手壹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壹的蘭锜，是她率先鑄造煉制出來的山上器物。
　　只說這壹類物件的出現，對後世整個山上格局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甚至是對於當初人間修士登天壹役的勝算，都有極大的增加。
　　漢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沒來由想起屈指可數的好友之壹，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的壹句酒後吐真言。
　　“讓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道士，長久被後世記住，哪怕過去了千年萬年，哪怕只是被壹個人，幾個人記住而已。”
　　禮聖身後，三山九侯先生終於真正出手。
　　他祭出壹摞符箓，就只有兩種大符，以水字符，在蠻荒天下前沖道路上，斬開壹條光陰長河，打斷這艘渡船與原本青道軌跡的相互牽引，再以山字符在蠻荒天下和箓河兩側豎起壹道道墻壁，宛如在河床兩邊築起長堤，好讓這艘蹈虛渡船能夠看似“向下”墜落、實則擡高上坡而行。
　　與此同時，三山九侯先生開始施展本命神通，驅使蠻荒天下的大地山嶽。
　　只是立即被那個晷刻阻攔，被這位“青年”修士敕令遷徙的大地山脈，最終只能局限於浩然天下那些據點周邊地界。
　　十萬大山那邊，其中壹座最高山之巔，有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眼空洞，這個當下腳邊連條看門狗都沒有的老瞎子，孤零零壹人站在崖畔，伸手揉著凹陷的臉頰，似乎在猶豫什麽。
　　那個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好徒兒，如今好像才是個書院賢人。
　　可是文廟那幫書呆子，比較壹根筋，先前說了句下不為例，看來憑借積攢壹筆新功德幫助徒弟當個君子是懸了。
　　而他自己要那文廟功德簿上邊的幾筆做什麽，想了想，老瞎子覺得沒啥意思，就轉身走向住處，路過李槐的那間屋子，停下腳步，推開屋門，只見桌上放著幾壺酒，壹疊書，約莫是準備讓他師父拿來看書下酒的。
　　於玄除了駕馭那條好似地衣鋪在空中的箓河，沒有閑著，這位獨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異想天開，魄力極大，竟是試圖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畫符擰轉壹部分光陰長河，憑此打開壹道大門，幫助那艘渡船愈發遠離那條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門尚未開啟，只是出現了壹道由層層符箓疊起的門檻，就已經被那股大潮氣機沖散殆盡，於玄只得悻悻然作罷，迅速心算壹番，路數是對的，就是準備不足，太過倉促，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煉制出海量的符箓，說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虛兩地，建造出兩道大門，渡船由壹門進入，轉瞬間由第二道門出，就像那幾條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
　　呂喦搖搖頭，笑道：“於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難做成。”
　　於玄呵呵壹笑。
　　若說其它任何道法脈絡，都好說，可以多聊幾句，但是純陽道友與我討論符箓壹道，可就真沒啥可聊的了。
　　雖然敕令地脈壹道，被蠻荒晷刻抵消絕大部分法旨。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兩張大符，猶有壹門壓箱底的神通，只見他擡起雙手，就像在折紙。
　　竟是直接將禮聖身後的光陰長河，以及天地四方都壹並反復折疊而起，然後將這只“紙鳶”輕輕在箓河之上。
　　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壹件衣服上打了個結，這件衣服所有的經緯線，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這個繩結上邊。
　　再將蠻荒天下身後的壹大截青道軌跡，同樣折疊出壹只紙鳶。
　　最終兩張紙鳶符箓，就像兩只口子相對的魚簍逐漸合攏，兜住了壹條巨魚。
　　這就是壹張研制極久卻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如果說當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與這位前輩請教符箓學問，最終創出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
　　那麽三山九侯先生亦是憑借這場氣氛融洽的論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專門壓勝、拆解和打破天地間大修士的各類“小天地”。
　　純陽道人會心壹笑，白玉京陸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與寇掌教坐而論道時，陸道友故意插科打諢了。
　　得道者如蛇蛻，忘形骸脫桎梏，修行壹事，多是過河舍船，得魚棄筌，上房抽梯，這類行徑，其實無關善惡，沒有貶義褒義。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這張大符的道意根本，別開生面，就像是在壹個長輩，在提醒作為晚輩的後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 幹脆捅破壹層窗戶紙，直接告訴那些所謂的山巔修士，如今所謂的得道之人，妳們遠遠未曾真正證得大道。
　　於玄瞪大眼睛，符箓還能這麽耍？
　　天下大陣也好，小天地也罷，面對此符，豈不是無壹例外，形同虛設？
　　呂喦看到這壹幕後，仔細觀摩壹番，似有所悟，與自身劍術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邊出現壹位彩衣女子，衣袂飄搖，龐然身軀大如壹輪懸空明月，壹雙金色眼眸，只是不同於神靈那種冰冷，她的眼神，臉色，態度，都顯得溫婉柔和，極其像人。
　　天下符箓的真靈，她在符箓壹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幾種神仙錢的“祖錢”。
　　這大概就是符箓於玄單憑實物符箓，無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別說煉制了千萬張符箓，就是數量再多，於玄都無法憑此證道。
　　只因為這條道路，已有前賢坐斷路頭，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最怕走了壹條已經橋那頭已經有人的獨木橋。
　　比如有白也，蘇子與柳七就無法通過文運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觀孫懷中，小陌就晚了壹步。有吾洲，離垢就必須改道。
　　這尊大道顯化而生的符箓真靈，站在箓河的河床盡頭，巨大法相，她面朝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那邊。
　　女子姿容的符靈，倒行如插秧。
　　每壹把插在水田裏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虛中撒落不計其數的符箓。
　　顯而易見，她是要鋪設出壹條嶄新“青道”，好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依循這條軌跡，逐漸遠離浩然。
　　鄭居中卻是搖搖頭。
　　李-希聖以心聲詢問道：“鄭先生，有何不妥？”
　　鄭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條既定青道都被改變，可只要沒有創造出壹條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軌跡，還是徒勞。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夠以符箓之法，復刻萬法，包羅萬象，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環，再加上前輩好像不經常涉足蠻荒大地的緣故，使得這條道路，雖說品秩比大妖初升略勝壹籌，可要說堅固程度，反而遜色幾分。”
　　“再假設周密已經沒有了後手，但是別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內，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壹條粗略可算循規蹈矩的嶄新道路，還是算不得萬無壹失。”
　　李-希聖繼續問道：“換成是鄭先生會怎麽做？”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就算是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聯手，再加上他們的疊陣，好像還是沒有什麽萬全之策。
　　鄭居中搖頭笑道：“換不成是我。”
　　趁著壹座疊陣尚未與蠻荒天下真正觸及，陳平安試圖在心湖中臨摹這張暫不知名的大符，無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壹起，很快就會搖搖欲墜，頃刻間崩塌，幾次嘗試，都是這麽個慘淡結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試圖用壹種材質最粗劣的黃璽符紙，去承載壹部上乘道書的真意，當然不成。
　　再就是陳平安的壹把井中月，由於增添了六百顆金精銅錢，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稱之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萬把飛劍都用來布陣，實在騰不出手來
　　……開個小竈。
　　陳平安立即以心聲問道：“小陌，如果我來搭建此符的框架，妳能用劍意填充脈絡嗎？”
　　小陌搖頭道：“我是符箓這行的門外漢，幫不上忙，毫厘之差失之千裏，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夠沈下心來，在道場內反復推衍，估計還是只會白白消磨公子寶貴的修道光陰。”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願說道：“可能換成白景來當公子的幫手會更好。”
　　陳平安只得就此作罷。
　　青年修士瞬間進入疊陣內，“陳山主，暫時由換我來住持這座大陣，妳準備那記後手。”
　　除了要靠疊陣來徹底扭轉蠻荒天下的船頭，強迫其步入壹條符靈鋪設的“正軌”，還需要這位年輕隱官祭出關鍵的擋路壹劍，環環相扣，缺壹不可。
　　陳平安點點頭。
　　三山九侯先生問道：“知道如何出劍嗎？”
　　陳平安答道：“晚輩勉強為之。”
　　鄭居中聞言，笑容玩味起來。
　　三山九侯先生明顯察覺到鄭居中的異樣，以心聲問道：“鄭先生有話要說？”
　　鄭居中笑道：“無話可說。”
　　原先疊陣之於那條寬闊箓河，只是恰似水上壹葉浮萍而已。
　　在陳平安交出大陣運轉的主導權後，三山九侯先生坐鎮其中，身後瞬間浮現出壹尊不輸禮聖的符箓法相，整座疊陣規模隨之水漲船高，所有道場，剎那之間擴張無數倍，卻不是那種稀釋，而是絲毫不減這些次壹等真跡道場的凝練程度。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壹聲，然後給出壹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評價，行家壹出手，便知有沒有。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將心神散出真身，在飛劍籠中雀天地的邊緣地界遠眺，只見三山九侯先生這尊由無數符箓組成的法相，氣象萬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積累而成，諸多龍脈蜿蜒千裏，條條脈絡由水字符匯聚而起，幾座天下歷史上所有大瀆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頸之上壹顆頭顱，腦海之內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卻非符箓於玄那條合道所在的銀河，好似是由無數座不知名星宿環旋累加。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關重大，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陳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陣，妳才是大陣本身，我只能是盡量幫抵消蠻荒天下對疊陣的沖擊，妳等到真正難以為繼之時，不用苦苦支撐，只管收回兩把飛劍，留有余力，保證能夠遞出那壹劍。”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來，陳平安既是這座恢弘疊陣的起源，同時又是這座大陣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無法苛求壹個歲數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齡還不到三十的年輕練氣士。
　　說實話，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陳平安能夠做到這壹步，就已經相當不易了。
　　其實先前與禮聖進行演算，還有與陳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補人選，其中劍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齊景龍。
　　或數人，或九人合力等諸多選擇，各種組合方式總計多達百余種。
　　最終結論，竟然還是單獨選出陳平安壹人。
　　不是風險與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選擇，就是壹個相對最“無錯”的選擇。
　　陳平安點點頭，“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肯定會量力而為。”
　　青年修士從袖中摸出兩張青紫符箓，交給陳平安，介紹起符箓的用途：“壹張用來定住魂魄，壹張可以穩固肉身，可以同時使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祭出雙符，壹定要註意時機，不可沖動行事，壹旦過早使用這兩張符箓，人之真身連同魂魄，渾如砥柱紮根於洪水中央，就像壹位純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還手，下場如何，只需看那胡塗就知道了，無異於以卵擊石。所以最好是撤掉疊陣後，妳立即拿來養傷，用以穩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兩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蠻荒天下在那條箓河之內航行，禮聖法相已經從背靠“渡船”的姿勢，換成雙手推動船尾。
　　禮聖法相整個後背都被蠻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虛無之地，這種肉眼可見的大道損耗，大到不可估量，對於任何壹位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來說，恐怕都會不由自主感到絕望。
　　三山九侯先生兩張折紙而成的筌字符，與那把由聖賢本命字匯聚成的金色圓鏡，保證這艘渡船務必行駛在箓河之內。
　　那尊作為三山九侯先生身邊“侍女”的符箓真靈，她在箓河盡頭，負責鋪設出壹條新路，已經在天外虛空搭建出壹條長達數百萬裏的符道。
　　新路與青道偏離，這就出現了壹條清晰可見的圓弧。
　　而陳平安他們的疊陣就剛好位於弧頂之外。
　　如壹座重甲步卒大陣抵禦壹支精銳騎軍鑿陣。
　　“渡船”與之對撞之後，瞬間撕裂開籠中雀天地的壹個口子，然後緩緩嵌入疊陣之內。
　　天外頓時響起壹陣陣如鋒刃緩緩劃割琉璃的刺耳聲響。
　　便是如無名氏和離垢這般遠遠賞景的局外人，都有點頭皮發麻。
　　無名氏趕緊灌了口酒壓壓驚，打了個激靈，嘖嘖道：“看著就有點疼，別說扛著的人了。”
　　離垢看了眼那個年輕隱官，身形小如芥子，盤腿坐在劍陣天地的“天幕”處，暫時看不出絲毫表情變化，凝神屏氣，不動如山。
　　無名氏笑道：“眉頭都不皺壹下，年紀輕輕的，確是條漢子，看來我們陳隱官這個止境武夫的體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誰教的拳，如此可觀。”
　　同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個無名氏，說得就要比胡塗順耳中聽多了。
　　坐鎮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於玄和純陽道人，開始分別縫補那個窟窿，防止船頭過快擠破天地更多屏障。
　　壹座蠻荒天下，壹座疊陣，如兩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滾走迅速，後者靜止不動，且大小懸殊，兩者接觸之地，如磨盤互碾。
　　鄭居中輕輕點頭，疊陣的堅韌程度，比預期要好上幾分。
　　其實文廟那邊肯定是做好最壞打算的，就是他們壹行人在天外攔不住這條渡船，最終兩座天下撞在壹起。
　　那麽浩然天下對於那處撞擊點的選擇，就很有意思了，鄭居中猜測文廟的選擇，會是……那座中土文廟。
　　屆時頂替陳平安這個位置的人選，就是那位身在文廟地界就相當於壹位十四境修士的經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壹個老秀才揪須更揪心，站在壹座涼亭臺階頂部，實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視線，轉頭與身邊壹位儒生模樣的老朋友說道：“熹平老哥，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麽湧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報啊，千千萬萬不能如此！”
　　經生熹平無奈道：“此事如何計較，文廟自有說法。”
　　若是較真，陳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廟的地方。
　　老秀才壹聽就不樂意了，跺腳道：“只論事不論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夠滿街是聖人？！何況妳我，我們都是讀書人啊！”
　　經生熹平愈發無奈，“我是怎麽個情況，妳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辦，必須照規矩走。”
　　受限於身份，經生熹平確實無法與誰談什麽私誼。即便身在文廟，卻不參加議事。
　　老秀才其實也不圖經生熹平什麽，就只是為了分心，閑扯幾句有的沒的，免得自己像個不經事的楞頭青。
　　走入涼亭，剛剛落座，便像火燒屁股壹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沒有挪步走向亭邊原地，伸長脖子瞧了瞧外邊。
　　不還是像那熱鍋上轉圈的螞蟻。
　　老秀才開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個喝悶酒的人在桌邊說醉話。
　　讀了百千萬聖賢書，可不能只拉出壹坨屎來。
　　俗子拉屎撒尿，還能施肥田地，心術不正的讀書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爾，美好的事，辛苦的人，會讓鐵石心腸者，心軟壹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續，高低長短，在於留下世道痕跡之深淺。
　　經生熹平便坐在壹旁默默聽著，習慣就好。
　　壹座疊陣，開始逐漸崩碎，那些斷折飛劍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間。
　　於玄坐鎮的填金峰已經徹底消散，鄭居中的琉璃閣也分崩離析，轟然炸開，景象絢爛，流光溢彩。
　　壹座蠻荒天下以極其細微的幅度，撥轉船頭，緩緩偏移向那條由符箓真靈鋪設出來的軌跡。
　　禮聖法相伸出壹只手，替疊陣抵消掉壹部分沖勁，緊貼“渡船”墻壁的法相壹側臉頰，被蠻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陳平安始終閉目，懸空坐定，單手貼住腹部，掌心朝上，壹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渾身骨骼有金石顫鳴，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住持大陣運轉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幾分，不斷調整大陣諸多細微處，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腳，能夠更大程度發揮這座疊陣威勢。
　　因為那位年輕隱官做成了壹件出人意料的舉動，真身如山嶽，雖然魂魄如山中萬花共同燃燒，化作壹股股流火浩浩蕩蕩流瀉至山腳，所幸這些分頭行事的溪澗，除了在山腳形成壹座座深潭、池水，緊接著匯聚成壹條環山之河，隨後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數溪澗呈現出爬山之勢，竟然開始逆流而上，復歸山中各大“氣府”，最終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壹個趨於穩定、變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環。
　　疊陣之壹的七十二候大陣，亦是不堪重負，作為陣法樞紐的七十二枚印章陸續崩裂。
　　純陽道人單手托起壹輪大日，重重壹推，再雙指並攏作劍訣，敕令背後長劍，壹把法劍鏗鏘出鞘作龍鳴，卻是化作壹條扭曲繩索如牽日，呂喦壹個身形擰轉再掄起胳膊，直接將那輪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畫出壹個巨大圓弧，拋向籠中雀被渡船擠碎的巨大缺漏處，道法劍術兼具的這壹手神通，火候恰到好處，只見去勢洶洶升天而起的壹輪輝煌大日，在途中演化為壹件攤放開來的金色法衣，此後壹根長劍繩索，如牽連起千百顆驕陽，層層疊疊，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紛紛化作件件法衣阻攔下蠻荒天下擴大缺口的跡象。
　　於玄為了配合這輪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駕馭兩儀陣中的那輪明月墜底落地。
　　呂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微微挺直腰桿幾分，以心聲道：“不打緊。”
　　光是呂喦和於玄的這壹手，就等於是將陳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壹條繃直的長線，如壹根獨木，撐起搖搖欲墜的籠中雀天地。
　　鄭居中壹抖袖子，將原本崩碎的琉璃閣，凝為壹張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箓，就那麽貼在那座開在天幕的大門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額頭處便出現了壹條凹陷下去的血槽。
　　顯而易見，鄭居中是最無所謂陳平安是無妨還是無所謂的那個盟友。
　　李-希聖便雙指並攏，挪動腳步蹈虛淩空，在大地上畫出了壹道如同補缺填平海溝的符箓，陳平安額頭的那條血槽，瞬間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猶豫了壹下，看了眼那個山主，後者微微點頭，她便腳踩疊陣中的虛相閏月壹格，朝高處祭出壹劍，數千條如虹劍光，沖天而起，就像無數條電光銜接起兩座雲海，劍光在籠中雀天地間亂竄如電蛇，同時在那蠻荒天下“上空”數百裏化作壹座雷池，緩緩推動船頭壹側偏向符靈造就出來的那條道路。
　　大概對於蠻荒天下某些擡頭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壹場仙人境欲想躋身飛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蕩，只是註定不會落地而已。
　　陳平安稍稍擰轉手腕，從袖中掠出那兩張符箓，分別融入左右手背。
　　這是？
　　照理說，陳平安至少還能堅持短則半炷香、長則壹炷香功夫。
　　小陌阻攔不及，白景也是出現片刻恍惚，看架勢，自家陳山主是要狗急跳墻了？
　　只見握拳抵住膝蓋的右手，輕輕松開，五指作虛握劍柄狀。
　　貼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壹個翻轉，同樣是虛握，卻是握住劍鋒狀，從右往左緩緩移動。
　　壹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間綻放。
　　不但籠中雀內七十萬余把長劍齊齊震動。
　　就連純陽道人那條化作牽日長繩的法劍，也出現了壹定程度的搖晃，如遇同道，高聲顫鳴。
　　白景劍光所化垂掛天地間的遊走電蛇，如山木被風吹，整齊倒向壹側。
　　半座劍氣長城，手中壹把劍。
　　天外極遠處，壹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縮了縮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時，禮聖率先瞇眼望向遠方。
　　片刻之後，便有壹條纖細黑線蜿蜒而至，黑線之下，是壹條火紅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處看熱鬧的陸沈，驀然瞪大眼睛，以拳擊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飽眼福了！”
　　那個無名氏見機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邊離垢的肩膀，卯足勁遁入壹處不易察覺的太虛溝壑中。
　　於玄沈聲道：“好像是那條遊走太虛深處的太古螣蛇。”
　　鄭居中與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心聲言語壹番。
　　禮聖輕輕點頭，三山九侯先生雖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靈女子返回袖中。
　　幾個眨眼功夫，這條太古螣蛇就顯現出它的巨大。
　　整座蠻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張嘴吞入腹中，腦袋稍晃，它就將那座疊陣撞開，龐大身軀碾碎符靈辛苦鋪出的那條嶄新道路，壹個晃動尾巴，將那顆珠子吐出，再用腦袋壹頂，蠻荒天下就更換了壹條好似預設的嶄新“青道”，螣蛇身形則沒入太虛中，就此消逝不見。
　　方才依稀可見那條螣蛇頭顱之上，站著壹個只剩下皮囊而無神識的“陸法言”。
　　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燒灼的濃重道痕，經久不散。
　　呂喦縮地山河，壹步來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撚起些許灰燼，這位道號“純陽”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嘆壹聲，擡頭望向遠處，連“大道”都可焚燒嗎？
　　陳平安被壹撞後仰倒地，壹路翻滾，那把即將成形的左手長劍漸漸消散，最終右手撐地，大口嘔血。
　　李-希聖嘆了口氣，今天只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以後每隔十年，兩座相互牽引的天下，就會出現壹次沖撞。
　　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來攪局，禮聖可能可以畢其功於壹役，當然也可能浩然天下傷亡慘重，只因為未知變數太多，任何推衍都沒有了意義。
　　三山九侯先生歸還大陣給陳平安。
　　疊陣變成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瞬間沒入陳平安眉心處。
　　禮聖神色如常，與眾人作揖致謝，“辛苦諸位。”
　　終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陰。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紋絲不動，其余修士各自還禮。
　　還有陳平安想要站起身，禮聖伸手虛按壹下，笑道：“好好養傷。”
　　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攙扶起自家公子。
　　陳平安伸手抹掉臉上的血汙，還好，沒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陳平安，為何提前使用那兩張符箓？”
　　陳平安沈默不言。
　　鄭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陳平安毅然決然壹劍斬向蠻荒，他鄭居中肯定會第壹個跟上，火上澆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兩位飛升境劍修，都不會閑著，都可算錦上添花。
　　李-希聖會被迫為陳平安護道，純陽呂喦亦會接著出劍，阻攔白澤或者蠻荒晷刻……
　　於玄見那有壹問沒回答的“對峙”雙方，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
　　禮聖笑著拍了拍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說道：“設身處地，擱我也不慣著誰。”
　　壹處好似光陰長河漩渦的太虛縫隙內，離垢這麽個出了名的面癱，都有幾分忍俊不禁。
　　原來無名氏被壹條莫名岔開的火道，給燒了個灰頭土臉，躲避不及的矮小漢子，晃了晃腦袋，壹撮撮被燒焦的頭發簌簌而落。
　　離垢忍住笑，擡了擡下巴，好奇問道：“以前招惹過那位？”
　　不敢隨便直呼其名。
　　無名氏郁悶道：“怎麽可能，我就只是遙遙見過對方幾次，躲都來不及，哪敢主動招惹。”
　　在遠古歲月的後期，以及登天壹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幾位，誰敢挑釁那幾位天庭至高神靈。
　　禮聖率先告辭離去，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牽線傀儡“陸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聖望向那位從頭到尾都十分意態閑適的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擇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鄭居中微笑道：“不如還是等三教辯論結束之後吧，到時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駕。”
　　雙方現在就對弈，不管是幾局棋，終究勝之不武。
　　李-希聖點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
　　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詞，可是陸沈親口說的。
　　於玄眼角余光瞥了壹下鄭居中，老真人撚須不語，奇了怪哉，妳們倆怎麽會有私人恩怨？
　　對鄭居中，於玄的態度只有壹個，敬而遠之。
　　當朋友就算了，更別成為敵人。
　　隨後李-希聖便與三山九侯先生同行，壹起沿著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遊。
　　於玄則邀請純陽道友壹起去合道所在飲酒。
　　因為先前於玄在天外銀河忙著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難得主動露面。
　　所以於玄知道了壹樁嶄新“掌故”，以後千年幾千年，再拿出來曬壹曬太陽，就是那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手持三山符在蠻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為在陳平安他們幾個燒香“禮敬”之後，沒過多久，就又有青煙裊裊，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撥人，敬香人數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卻同樣香火鼎盛，氣象極大。
　　曹慈。元雱。兩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壹開門，壹關門，傅噤和顧璨。竹海洞天青神山壹脈的少女純青，龍虎山天師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壹脈的許白。總之儒釋道和兵家，三教壹家都有了。
　　在間隔這麽短的時間內，先後出現兩撥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禮之人，而且他們還都很年輕，不是壹般的年輕，壹個個都擁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於連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
　　與很多大修士不壹樣，他看重的，是未來，而且是他人的未來。
　　若論往昔，崢嶸歲月，終究都是老黃歷了。未來，卻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
　　就像壹本書，永遠情節轉折，讓看客覺得出乎意料。
　　而前邊已經爛熟於心的內容，再驚艷的人與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幾遍，而回憶與緬懷，反而容易讓書中人，感到傷感。
　　有些話是可說可不說的。
　　於玄跟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在那個時候，其實沒半點交情可言。
　　就因為先前在金甲洲戰場，陳平安的開山弟子“鄭錢”，那個做事雷厲風行、還很以誠待人的小姑娘，讓老真人印象極好，順帶著就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觀感不錯了，什麽樣的師父帶出什麽樣的徒弟嘛，要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麽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於玄才極有深意地笑言壹句，兩次敬香，還得歸功於那位陳小道友。
　　當時青年修士，略微猶豫了壹下，還是點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於玄的這個說法。
　　不是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視過高，吝嗇好話，而是因為於玄之前與他說了句分量不輕的有心之語。
　　故而他這壹點頭，就等於被迫給出了個答案。
　　原來於玄在這之前，曾經詢問壹事，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後，陳平安為了縫補桐葉洲的壹洲地缺，與諸君借取山水，儼然是“吾為東道主”，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舊是順遂的，因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壹點頭
　　，陳平安就等於多出了壹道名正言順的旨意，這就像壹個身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員，得到了朝廷頒發的壹紙公文，做事情就順理成章。當然三山九侯先生不點頭，陳平安依舊可以縫補地缺，只是最終效果會沒有那麽好。
　　這種天外賞景的機會實在難得，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白景壹起慢悠悠禦風返回浩然。
　　而陳平安那僅剩壹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與持劍者逆流光陰長河萬年之後，見到了壹幕。
　　讓陳平安長長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壹處山頂，夜幕沈沈，圍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還有多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