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諸位只管取劍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杜俞只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壹顆狗膽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氣,只是膽氣提起如人登山的氣力,越到“山巔”嘴邊近乎無,怯生生道:“前輩,妳這樣,我有些……怕妳。”
陳平安手持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折扇,雙指撚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壹次次響起,笑道:“妳杜俞於我有救命之恩,怕什麽?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著如何論功行賞,怎麽還擔心被我秋後算賬?妳那些江湖破爛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邊,我就不打算與妳計較了。”
陳平安身上穿著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那壹襲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經毀壞殆盡,任妳是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壹起。之前壹戰,怎麽個兇險,很簡單,讓他都來不及換上身上這件金醴,心意壹動的瞬間事,都無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山體魄去硬抗雲海天劫,大概等於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壹咬牙,哭喪著臉道:“前輩,妳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壹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著杜俞,“是妳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麽?”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蒙昧百姓慪氣,不值當。”
他是真怕了壹波未平壹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壹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壹別,範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黃鉞城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門關打轉、黃泉路上蹦跶,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幫著前輩壹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著這輩子打娘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那折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墻頭,道:“行善為惡,都是自家事,有什麽好失望的。”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範也!”
陳平安笑道:“妳就拉倒吧,以後少說這些馬屁話,妳杜俞道行太低,說者吃力,聽者膩歪,我忍妳很久了。”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壹踩地上那把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妳就留在這裏,我出門壹趟。”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壹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壹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杜俞松了口氣。
陳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對著那只朱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
當鬼宅大門打開後,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
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不少百余人壹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裏邊,那些個給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仆役家丁,以及從隨駕城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麽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並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麽長時間躲在鬼宅裏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可天曉得對方離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壹位什勞子的劍仙,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壹夥青壯男子正推著壹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著那棟鬼蜮森森、無人敢住的宅子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並且直直望向了他們。
三位常年在隨駕城遊手好閑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路。
不但如此,還有壹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後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壹位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壹位猶在繈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酣睡,還是凍傷了,並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那輛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壹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那位白衣年輕人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壹個婦道人家,以後還怎麽活啊?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倆吧!”
婦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邊輕聲言語,說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婦人,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
可憐人吶。
陳平安蹲下身,“這麽冷的天氣,這麽小的孩子,妳這個當娘親的,舍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壹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楞了壹下,似乎打死都沒有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是如此措辭,壹時間有些發蒙。
然後只見那個年輕人微笑道:“我瞧妳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壹胎?”
婦人驟然間哀嚎起來,什麽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與妳擦身而過,妳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我不救妳,妳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壹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壹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後妳再壹頭撞死,求個壹家三口在地底下壹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妳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嚎不已,教人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壹笑,後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那個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隱匿於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江湖刺客。
應該都是些對方幕後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惡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範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裏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怎麽辦呢?
因為陳平安覺得自己是真的被惡心到了。
婦人眼前壹花。
竟然沒了那位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壹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繈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頭望向街巷那邊,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點都沒有啊!如今我娘倆今天便壹並死了,壹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將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著可莫要壹下子沒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煩了,所以她卯足了勁。
自己壹輩子的榮華富貴,都在這壹下上邊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裏找來的,至於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沒了,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過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壹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後,就沒過上壹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壹頭撞向墻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人而已,然後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麽前邊得手的那壹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後的又壹袋子,以後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還難?
砸出孩子之後,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
然後她驀然睜大眼睛。
只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身前,並且壹手托住了那個繈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開繈褓棉布壹角,動作輕柔,輕輕碰了壹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只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需在壹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個好人不容易,可當個幹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當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將繈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實壹些,並且極有分寸地散發手心熱量,溫暖繈褓,幫著抵禦這凍骨春寒。
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命該受苦遭災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壹點,身形倒掠,如壹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裏邊不安穩,那張擱放養劍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將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在那邊壹動不動,當然沒忘記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見著了去而復還的前輩,懷裏邊這是……多了個繈褓孩子?前輩這是幹啥,之前說是走夜路,運道好,路邊撿著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壹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呆呆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壹跳,連忙撤去甘露甲,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壹起收入袖中。
動作僵硬地接過了繈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了前輩壹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小,江湖經驗淺,真不如前輩妳這般萬事皆懂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寒,妳多註意孩子的呼吸,妳散發靈氣溫養孩子體魄的時候,壹定壹定要註意分寸,壹有問題,離開鬼宅的時候,就拿上養劍葫,去找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
杜俞小雞啄米。
陳平安想了想,手腕壹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後,威力相當於地仙修士的傾力壹擊,無需什麽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體魄孱弱,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後遺癥,何況妳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只好側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
杜俞心中大定。
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
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呼吸壹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後,“妳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嘆壹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
默默告訴自己,就當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妳杜俞砥礪心境來著。
前輩已然不見。
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些許。
仿佛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不敢動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麽溫柔過,杜俞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妳福氣比天大嘍。”
壹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
漢子背靠墻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
為了掙那顆小暑錢,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神仙錢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壹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麽壹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這位山澤野修摸出那顆小暑錢,展顏壹笑,喃喃耳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壹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妳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命。”
漢子僵硬轉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折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漢子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梁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臟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漢子擠出笑容,“這位大劍仙,妳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壹副蛇蠍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腌臜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不行,只能在爛泥裏打滾,不然給他們當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壹絕。”
那位白衣劍仙微笑道:“不問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妳覺得呢?”
漢子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
然後他聽到那位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劍仙,略帶訝異語氣問自己,“壹個夢梁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臟了手,那妳覺得我身為劍仙,殺妳臟不臟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的婦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裏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漢子雙手托起那顆小暑錢,深深彎腰,高高舉手,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臟了手,就發發慈悲心腸,幹脆放過小人吧,莫要臟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壹般的存在,哪裏配得上劍仙出劍。”
“仙家術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後,漢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壹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妳們壹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
那謫仙人以手中合起折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後戳脊梁。悶葫蘆是妳們,眉飛色舞也還是妳們。怪也,妙也。”
漢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腳不聽使喚了。
那人說道:“來,容妳撐開嗓子喊壹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妳壹饒。”
漢子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說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那人哦了壹聲,道了壹句那妳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他以折扇輕輕拍在那位野修的腦袋上,然後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麽世道,真不算好。
至於那顆小暑錢,就那麽摔在了屍體的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壹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
片刻之後,壹道金色劍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禦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
從城中鬼宅那邊,有壹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中。
兩位大修士,隔著壹座碧綠小湖,相對而坐。
壹位青衫白發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壹位弱冠歲數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著壹只奄奄壹息的小猴兒,後者腰間有壹條似乎處於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青蛇首尾銜接,如同壹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後遠處,站著壹位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壹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後,與那年輕人隔著壹座小湖,她依舊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名為夏真,曾是壹位壹人占據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了壹些資質尚可的奴婢童子,後來將那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轉手讓出,只將壹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遷離開,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當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數國邊境畫出壹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後,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為的就是鎮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為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數國不毛之地,作為自家禁臠,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謀劃。
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數國疆域之外閉關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壹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早年按照銀屏國那邊的諜報顯示,關於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該先是從壹位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入仕途後,有如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並且極富治政才幹,最終成為了夢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壹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位極人臣,然後突然就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便掛印而去,當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
歸隱山林後,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後,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時狐魅還覺得是個笑話來著,當做裝神弄鬼的把戲罷了。夢粱國京城和地方祥瑞大顯,連綿不絕,被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夢粱國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為壹國國師,當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後,風調雨順,這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壹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後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開啟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過程中,這頭狐魅斷了兩根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身後,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壹起帶往這座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壹二,這讓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個銀屏國皇後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願。開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會是壹個個修道胚子湧現的大年份,至於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還小,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壹門之內,若是能夠同時出現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劃,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並且還是壹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時覺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夥,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然後更是膽大包天,就這麽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壹國的功德之身,天經地義地占據壹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得起元嬰身份。
老人笑道:“道友妳舍得壹座風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數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營得當,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後大賺千年。”
壹人求寶,壹人求才。
兩大元嬰聯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果,皆大歡喜。
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壹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後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地盤太小。
當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後,靈氣倒灌十數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著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壹群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
至於範巍然、葉酣帶著那麽壹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惱火,那些靈氣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貪心了,當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妥,妳煉化妳的功德之寶,涉險轉為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壹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壹事,“天劫過後,我走了趟隨駕城,被我發現了壹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劍修背著的那把劍,是壹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麽點兒本事,可惜煉化壹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妳精通煉法,不如妳我再簽訂契約,當壹回盟友?”
老人雙眼精光綻放,只是轉瞬即逝。
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蘊藉的先天劍丸,才是未來成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壹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壹件半仙兵?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
這麽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
所以這位身份暫時是夢粱國國師大人的老元嬰,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壹遭機緣。至於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壹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裏預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壹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點頭,老人如此謹慎,也不覺得奇怪,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鉤,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壹怕鬼的。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就銘記在心的言話,夏真過了無數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夏真的壹筆最大財富。而自己當時不過二境而已,為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為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壹塊。
所以之後悠悠歲月,夏真每當發現自己誌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谷子的言語,默默念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需相送。”
儒衫老人壹手抓起那只小猴兒,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
夏真身形化虹遠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壹座低垂雲海,逍遙遠遊。
這位夢粱國國師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為這個夏真了。”
遠處狐魅和幹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輕聲道:“主人,壹把半仙兵,真就不放著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整只猴子關押進入小天地。
他轉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消息阻塞,遠遠不如夏真消息靈通,妳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妳去幫我取來?”
狐魅不敢言語,而且大氣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麽銀屏國的紅顏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那邊,泄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壹個舍得去扛天劫的劍修,壹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面泄露這個天機?何況半仙兵壹旦認主,尤其是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後是怎麽個慘烈光景,妳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
雲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禦風,而是雙手負後,緩緩而行。
夏真神色無奈,自言自語道:“既然是來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壹眼夢粱國京城,得了那顆先天劍丸,又剛好有壹把半仙兵的佩劍現身,如此命中註定的福緣,妳也忍得住?
膽兒如此小,怎麽當的野修?當了幾十年夢粱國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養性得真不錯。
夏真伸出壹只手,說了幾個名字,剛好壹手之數。
再多,就要耽誤自己的大道了。
範巍然,好使喚,葉酣,比較聰明,何露,資質好,晏清,也不差,那個翠丫頭,有點小古怪。
夏真又擡起壹只手,報了五個名字,皆是暫時歲數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雲海上閑庭信步,看著兩只手掌,輕輕握拳,“十個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壹位玉璞境?不如都殺了吧?”
只是夏真很快搖搖頭,“算了,不急。就留下五個金丹名額好了,誰有望躋身元嬰就殺誰,剛好騰出位置來。”
夏真雙手按住青腰帶,“這家夥,還是厲害。當初不知為何他非要在誓約當中,非要我壓制十數國武運,不許出現金身境修士。原來是為了讓十數國減少兵戈戰事,好讓他這個藏頭藏尾的夢粱國宰相、國師,不造殺業,安心積攢功德。”
夏真伸了個懶腰。
沒來由想起那天劫壹幕。
這位元嬰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來。
難道是與那劉景龍、楊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壹?可瞧著不像啊,仔細推敲後,明顯壹個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環顧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為何不敢現身壹見。”
視野盡頭,雲海那壹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動,但是腳下雲海卻驀然如浪花高高湧起,然後往夏真這邊撲面迎來。
夏真紋絲不動,輕輕拍了壹下腰間那條已成氣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會。近身廝殺,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風塵仆仆,神色倦怠不已,當那翹起雲海如壹個浪頭打在灘頭上,飄然落地,緩緩向前,像是與壹位久別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斷埋怨道:“妳們這家夥,真是讓人不省心,害我又從海上跑回來壹趟,真把老子當跨洲渡船使喚了啊?這還不算什麽,我差點沒被惱羞的小泉兒活活砍死。還好還好,所幸我與那自家兄弟,還算心有靈犀,不然還真察覺不到這片的狀況。可還是來得晚了,晚了啊。我這兄弟也是,不該如此報復對他癡心壹片的女子才是,唉,罷了,不這樣,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個兄弟了。再說那女子的癡心……也確實讓人無福消受,過於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繼續碎碎念叨個沒完沒了,“妳們這北俱蘆洲的風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讓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當年在這兒處處與人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妳們北俱蘆洲上門女婿壹般的乖巧人兒,不該如此消遣我才對……”
口無遮攔,胡說八道。
夏真聽得十分迷糊,卻不太在意。
壹位得道之人,哪個會在言語上泄露蛛絲馬跡。而且這麽壹嘴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妳跟我說是什麽跨洲遠遊的外鄉人?
眼前這位,是張生面孔,千真萬確,不是什麽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巔修士,障眼法在自己這邊,任妳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腳下雲海紛紛散去。
境界不低,卻喜好顯擺這類雕蟲小技。
夏真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緩緩向前了幾步,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那人猶豫了壹下,後退兩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說了吧,我怕妳家中或是師門裏有女的。”
什麽亂七八糟的。
夏真依舊氣定神閑,“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為何事?”
自稱周肥的男子,確實天生好皮囊,雲海之上,玉樹臨風。
他哭喪著臉道:“算我求妳們了,行不行,中不中,妳們這幫大爺就消停壹點吧,能不能讓我好好返回寶瓶洲?嗯?!”
夏真嘆了口氣,滿臉歉意道:“道友再這麽打機鋒,說些沒頭沒腦的昏話,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顯是用了個化名的周肥楞了壹下,“我都說得這麽直白了,妳還沒聽懂?親娘哎,真不是我說妳們,如果不是仗著這元嬰境界,妳們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計?”
夏真這下子總算明白無誤了。
是給那位年輕劍仙找回場子來了?
夏真環顧四周,嘖嘖出聲,“就妳壹個對吧?聽沒聽過壹句話,十丈之內,我夏真可殺元嬰?”
然後那人雙腳並攏,壹個蹦跳直接進入五丈之內,好似自己找死壹般,“好了,現在讓我姜尚真幫妳開開竅。”
夏真差點當場崩潰。
北俱蘆洲壹向眼高於頂,尤其是劍修,更是目中無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覺都是廢物,境界是廢物,法寶是廢物,家世是廢物,全都不值壹提。
但是也有幾個別洲外鄉來的異類,讓北俱蘆洲很是“念念不忘”了,甚至還會主動關心他們返回本洲後的動靜。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壹位大劍仙揚言要親手將其斃命的那個……桐葉洲姜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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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筠湖龍宮內。
又是壹場盛大聚會。
湖君殷侯這次沒有坐在龍椅下邊的臺階上,站在雙方之間,說道:“方才飛劍傳訊,那人朝我蒼筠湖禦劍而來。”
除了範巍然冷笑不已,葉酣不動如山,與那對金童玉女還算震驚,其余雙方震動不已,嘩然壹片。
湖君殷侯臉色不善,“葉酣,我的葉大城主,先前是誰說來著,這位外鄉劍仙受了重創,會被咱們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們這都才剛剛布局,人家就殺到我蒼筠湖老巢來了,接下來怎麽講?諸位跑路四散,被各個擊破,還是待在這裏,先揉揉膝蓋,等下方便跪地磕頭?”
何露鎮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壹陣設在隨駕城外,另外壹陣就設在這蒼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龍宮自身又有山水陣法庇護,我倒是覺得可以門戶大開,放他入陣,我們三方勢力聯手,有我們城主在,有範老祖,再加上兩座陣法和這滿座百余修士,怎麽都相當於壹位仙人的實力吧?此人不來,只敢龜縮於隨駕城,咱們還要白白折損誘餌,傷了大家的和氣,他來了,豈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師說得輕巧!這蒼筠湖可是我積攢千年的家業,妳們撐死不過是壞了壹座符陣的些許神仙錢,到時候打得天昏地暗,屍橫遍地,龍宮傾塌,最終即便慘勝了,誅殺了惡獠,若是還按照先前說好的的分賬,到時候我白白搭進去壹座龍宮,豈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燦爛,“蒼筠湖兩成,寶峒仙境四成,我們黃鉞城四成,這是先前的分賬,現在我們黃鉞城可以拿出壹成來,彌補湖君。此外,還是老規矩,若是誰看中了某件法寶,誌在必得,便三方壹起先合計出個大家都認可信服的公道價格,折算成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再加上溢價,就當是感謝其余兩方的割愛。”
說到這裏,何露望向對面,視線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過,然後對老嫗笑道:“範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嫗笑了笑,“可以,我們寶峒仙境也願意拿出壹成收益,酬謝蒼筠湖龍宮。”
湖君殷侯望向葉酣,後者輕輕點頭。
湖君殷侯這才滿意。
何露不再言語。
蒼筠湖龍宮上上下下,看著這位豐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搖曳,欽佩不已。
若非此子並非黃鉞城葉酣的子嗣,而黃鉞城的城主之位,又歷來不外傳別姓他人,不然就憑葉酣那兩個廢物兒子,怎麽跟何露爭搶?
大殿偏門那邊,懸掛壹道琳瑯滿目的珠簾,有貌美女子輕輕掀起簾子壹角,含情脈脈,望向那位談笑風生的俊美少年。
世間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還算湊合的窮酸文士、權貴子弟,真是加在壹起,都遠遠不如這位黃鉞城何郎。
真是壹位從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筆劄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謫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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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駕城鬼宅。
杜俞抱著那個依舊在繈褓中酣睡的孩子,無可奈何。
然後杜俞猛然轉頭,看到那邊有個模樣俊逸的修長男子翻墻而入,雙足落地後,做了壹個氣運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臨大敵,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紅酒壺,竟然沒有飛劍掠出。
杜俞有些絕望了。
手心攥緊那顆前輩臨行前贈送的核桃。
那人舉起雙手,笑道:“莫緊張莫緊張,我叫周肥,是陳……好人,現在他是用這個名字的吧?總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氣相投,這不發現這邊鬧出這麽大陣仗,我雖說修為不高,但是兄弟有難,義不容辭,就趕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還好,妳們這兒好找。我那兄弟人呢,妳又是誰?”
杜俞半點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壺,“裏邊兩把飛劍,走了壹把,還留下壹把護著妳,如果不是認得我,它會不露面護著妳?”
杜俞稍稍相信壹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只手,“行了,那顆核桃是很天下無敵了,相當於地仙壹擊,對吧?但是砸壞人可以,可別拿來嚇唬自家兄弟,我這體魄比臉皮還薄,別壹不小心打死我。妳叫啥?瞧妳相貌堂堂,龍驤虎步的,壹看就是位絕頂高手啊。難怪我兄弟放心妳來守家……咦?啥玩意兒,幾天沒見,我那兄弟連孩子都有了?!牛氣啊,人比人氣死人。”
杜俞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僵硬,他娘的怎麽聽著此人不著調的言語,反而別有韻味?真有點像是前輩的道上朋友啊?
那人壹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壹番天人交戰,除了死死攥緊手中那顆核桃之外,並無多余動作。
那人倒也識趣,提起杜俞那條板凳,放在稍遠的地方,壹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沈聲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宮修士,是前輩讓我暫時看顧著這個孩子。”
那個叫周肥的,立即豎起大拇指,滿臉仰慕道:“鬼斧宮,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問道:“妳真是前輩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較喜歡……講道理,講規矩?而且這些道理和規矩,妳壹開始肯定不太當真,覺得莫名其妙,對吧?”
杜俞如釋重負,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杜俞疑惑道:“妳真聽說過我們鬼斧宮?”
周肥點頭道:“妳不剛剛自我介紹了嗎?有妳這樣的高手坐鎮,我趕忙心生佩服壹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妳是前輩的朋友,也壹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門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卻說道:“妳這還不算高手?妳知不知道妳所謂的前輩,我那好兄弟,幾乎從來不信任何外人?嗯,這個外字,說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連自己都不信才對。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妳到底是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才讓他對妳刮目相看。”
杜俞搖搖頭,“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只是前輩他老人家洞見萬裏,估摸著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好。”
那人楞了半天,憋了許久,才來了這麽壹句,“他娘的,妳小子跟我是大道之爭的死敵啊?”
不過那人很快搖頭,“罷了,先當妳是同道中人的後生晚輩吧。”
然後那人氣呼呼站起身,不知怎麽,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輕輕掀開繈褓壹角,然後掐指壹算,點點頭,喃喃自語道:“小小因果,帶走無妨,也好幫他省去些沒必要的小麻煩,哪有壹個遊俠帶著個小孤兒遊歷四方的道理,那還怎麽討仙子們的歡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這麽多了。這孩子,勉強有些修行資質,萬事不怕,就怕有錢嘛。小娃兒,算妳上輩子積德,先後碰到我們兄弟二人。”
不知不覺,杜俞雙手壹輕,那孩子就給周肥拿走了。
杜俞壹個激靈,下意識就跟此人拼命。
他杜俞這輩子的生死富貴,以及爹娘和師門的安危,可都交待在這棟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妳回頭就告訴我那兄弟,就說這小娃兒,我周肥帶去寶瓶洲安置了,讓他安心遠遊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紅,就要去搶那孩子,哪有妳這樣說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壹根手指,將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聽說過鬼斧宮了,那妳聽說過姜尚真嗎?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點給繞進去了,既驚懼又憤怒,猛然醒悟後,吼道:“我是妳姜尚真大爺!孩子還我!”
那人伸出手掌,輕輕覆蓋繈褓,免得給吵醒,然後伸出壹根大拇指,“好漢,比那會打也會跑、勉強有我當年壹半風采的夏真,還要了得,我兄弟讓妳看門護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沒聽說過什麽姜尚真。
但是接下來姜尚真接下來就讓他長了見識,手腕壹抖,拿出壹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輕輕拋向杜俞,剛好擱放在無法動彈的杜俞頭頂,“既然是壹位兵家的絕頂高手,那就送妳壹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烏甲。”
然後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憐憫眼神看了他壹眼,“妳們鬼斧宮壹定沒有好看的仙子,我沒有說錯吧?”
杜俞腦子裏壹片空白。
那人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無聲無息。
壹個彈指聲響起,杜俞身形壹晃,手腳恢復正常。
接住那顆金色的兵家甲丸,有點沈。
這是幹嘛呢。
杜俞覺得做夢壹般。
畢竟福禍難測,即便手捧重寶,難免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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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筠湖龍宮那邊,湖君殷侯第壹個大驚失色,“大事不好!”
葉酣和範巍然亦是對視壹眼。
隨後才是晏清猛然擡頭,望向大門那邊。
壹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順著晏清的視線,才看向大殿門外。
先是整座龍宮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然後壹襲白衣禦劍而至,只見他手持劍鞘,飄然落地之後,大步跨過宮殿門檻,長劍自行歸鞘。
最後才是壹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動的聲響,竟是被此人遠遠落在身後。
那位白衣劍仙面帶笑意,腳步不停,握著那劍鞘,輕輕向前壹推,將那長劍拋出劍鞘,壹個翻轉,劍尖釘入龍宮地面,劍身傾斜,就那麽插在地上。
那人瀟灑站定之際,兩只雪白大袖猶是飄搖,他壹手負後,壹手伸向地上那把劍,諸人只聽他微笑道:“憑君自取。”
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比上壹句話更讓人心寒,“取劍不成,那就留下頭顱。”
第三句話,卻又讓人心弦稍稍壹松。
除了某位同樣是壹襲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