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四十六章 靠山和幫手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壹條瀑布當頭砸下。
白衣少年震驚之余,這副皮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多少影響到崔瀺壹部分心性,加上古井之內,身體往下沈入水底的速度,註定快不過劍氣臨頭,崔瀺早已退無可退,便沒有半點退縮,壹手在身前掐訣,壹手掌心朝向井口,祭出了壹份可謂壓箱底的保命符。
只見少年潔白如玉的掌心出現壹面鏡子,鏡面僅比井口略小壹圈,鏡面之上,散發出壹層淡淡的黃暈。
有些白虹劍氣順著鏡面邊緣,流瀉而下,井水瞬間蒸發幹凈。
整個鏡面則擋住絕大部分劍氣,壹撞之下,鏡面綻放出絢爛的刺眼電光。
砰壹聲。
白衣少年身形往下壹墜,身形下落半丈有余,整條手臂顫抖不已,然後被劍氣鎮壓得慢慢彎曲起來,最後手掌逐漸下降到與腦袋持平。
少年崔瀺腦袋開始歪斜,轉為肩頭扛起古鏡,同時用雙手使勁托住鏡子下方,腦袋可以歪斜,可若是鏡子傾斜,被劍氣澆灌壹身的話,那麽就不只是被燒掉壹副價值連城的無垢身軀,而是自己這個“少年崔瀺”,就此身死道消,世間只留下那個大驪國師崔瀺。
天然生就壹副最上品“金枝玉葉”骨骼的身軀,所有關節都發出黃豆爆裂的沈悶聲響。
少年崔瀺臉龐猙獰,肩頭被鏡子底部磨出血痕來,臉色蒼白無色,井底的身形被壹寸寸往下壓去,仍是嘶啞笑道:“老子也有今天?老秀才,齊靜春,妳們兩個王八蛋,害人不淺!壹個害我從十二境掉到十境,壹個害我從十境掉到第五境!有本事就讓妳們的徒弟和師弟,幹脆讓我崔瀺徹底淪為凡夫俗子!有本事就來啊!我不信壹道武夫二境少年用出的劍氣,就能打破這壹口雷部司印鏡!”
陸地劍仙壹劍使出,往往氣沖鬥牛,起於大地,光耀天空。
陳平安這壹劍,因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對不顯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經遭了大殃,連累遠處江畔的大水府邸,都開始氣運搖晃。
身為寒食江水神的青袍男子,本以為今夜遭遇,是因禍得福,正在跟河伯文士隋彬、河神攔江蛤蟆兩位心腹喝酒慶祝,結果天降橫禍,來了這麽壹下,“大水府”匾額三個金字,已經開始龜裂出壹絲絲裂縫,害得青袍男子趕緊掠空來到大門口,伸手扶住匾額兩端,以免匾額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壹江氣運,隨之流蕩離散。
井底下,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鏡,滿臉痛苦道:“陳平安!妳這次要是殺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著半條命不要,上去後也要親手宰掉妳!將妳的魂魄壹點壹點剝離開來,讓妳生不如死壹百年!”
在小鎮上,姓崔的偷過了宋集薪家墻上的春聯,陳平安之後到了楊家鋪子後院,曾經跟楊老頭說起過繡虎、師伯這些稱呼,但是老人並未說話,陳平安便沒有刨根問底,只當是楊老頭對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興趣。
因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樓下自報姓名的時候,少年說了兩字姓名,少年自己還說第二字很晦澀生僻,所以陳平安從頭到尾只確定了壹個崔字。
後來陳平安想起壹件事,寧姚姑娘曾經無意間說起過,大驪有壹個綽號繡虎的家夥,下棋很厲害,是唯壹能夠讓大隋國手視為大敵的人物。
陳平安問過李寶瓶三人,可曾聽說過“繡虎”,三個跟他壹樣在小鎮長大的孩子,俱是搖頭不知。陳平安後來還問過陰神這個問題,可是陰神分明知道答案,卻說自己有規矩要遵守,不能說,壹旦違反那些約定,就會平地起陰雷,讓他魂飛魄散。陳平安當然不願強人所難,就將這個問題擱置起來。
陳平安看陰神對待崔姓少年的態度,從頭到尾,疏離而平靜,最少沒有把白衣少年當做敵人,陳平安就放心了壹些,覺得崔東山也好,棋士繡虎也罷,不管貪圖自己什麽,終究是“兩人之間的捉對廝殺”,哪怕自己“下棋”輸了,大不了祭出劍氣,來個玉石俱焚,壹縷不夠,就再來壹縷,萬壹兩縷劍氣用光,都殺不掉白衣少年,那陳平安就只能聽天由命。
但是當陳平安看出地圖上那壹條線後,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很怕起始於衙署的這條線,其實還要更遠的源頭,有著陳平安無法想象的陰謀。比如好端端的齊先生,突然逝世,之後學塾的馬夫子,在帶領李寶瓶他們去往山崖書院的途中暴斃。而他陳平安最後反而成了小鎮最有錢的人,坐擁五座山頭!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進入水井之前,在屋子裏,親口說起過壹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陳平安手裏剛好有壹枚齊先生贈送的“靜心得意”。
壹定與齊先生有關。
壹定與李寶瓶三人有關!
說不定就是會死人的局面。
陳平安在小鎮,就已經親身經歷過修行之人的冷酷無情。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壹旦可愛的李寶瓶、膽小的李槐和聰明的林守壹,死在自己眼前身邊,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到時候自己心中會有多少悔恨?
陳平安下棋的水平,下得又慢又不靈氣,自認給林守壹提鞋都不配。
他雖然最後也沒有梳理出完整的來龍去脈,但既然已經想到最壞的結果,那麽就絕無可能讓下棋厲害至極的“繡虎”,步步為營,到時候陳平安怕此人收網的時候,他哪怕身負兩縷劍氣,都無法改變結局。
如果只是謀劃他陳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壹所謂虛無縹緲的大道,陳平安不會有這麽大的決心,先下手為強!
此時此刻,陳平安使出這壹縷劍氣之後,劍氣棲息的那座氣府壹掃而空,什麽都沒有了,於是身軀自己孕育的氣機乘隙而入,瘋狂湧入其中,這壹去壹來,帶動附近竅穴的氣血,壹起出現劇烈動蕩,讓陳平安心口出現壹陣絞痛,痛得少年跌坐在井口沿上,趕緊大口喘息。
由於受到古鏡的阻擋,劍氣虹光在水井內久久沒有散去。
陳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趕緊調整呼吸,試圖強提起壹口氣,失敗,再次嘗試,如此反復,
少年兩眼通紅,兩耳嗡嗡作響,心臟有如擂鼓,體內所有經脈,像是暴雨過後的壹條條江河溪澗,壹同奔瀉起來,只剩下壹個念頭的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訴自己:“再來,壹定要再來壹次,壹定要讓最後這壹縷劍氣,做到在氣府內蓄勢待發,要不然壹旦那人猶有余力反撲,會害死所有人的!我答應過齊先生,他們壹個都不能出事情,我壹定要說到做到……”
意識模糊的草鞋少年憑借著壹股執念,先是搖晃著站起身,然後壹步跨上井口,緊接著是另外壹只腳。
不管少年上半身如何晃蕩,陳平安的兩只腳如紮根井口之上。
可惜這壹幕,無人得見。
少年雙指並攏作劍,顫顫抖抖,指向水井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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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西邊,壹處大海之濱,有個窮酸秀才正打算離開寶瓶洲,返回極其遙遠的中土神洲,臨時感知到某處的情況後,無奈道:“妳這娃兒,真是年紀越小越作死啊。教不嚴,師之惰,罷了罷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讓我看看在哪裏,黃庭國北邊,還沒到大隋,咦?距離那條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湊巧去過那座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時間。”
“本事太大,本領太多,也不好啊,做選擇的時候就是麻煩,容我想壹想,嗯,就用道家縮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顛了顛背後行囊,唉聲嘆氣,伸出腳尖,在身前撮出壹堆沙土,壹番念念有詞,然後壹腳將那個小沙堆踩平。
與此同時,老人身形消失不見。
轉瞬之間,那座寫有“天帝申飭蛟龍之辭”的古蜀國遺址,大崖之上壹個老秀才踉蹌出現,前後腳輕輕踩在山頂,站穩後看了眼遠方,神色滿是自得,感慨道:“沒了這副皮囊當累贅,是要厲害壹些。”
整座山崖轟隆隆搖晃起來,壹條大江之水,更是宛如壹根鋪在桌面上的綢緞,被人壹手扯住使勁抖了幾抖,附近江水,每隔數十丈距離,就湧起高達數層樓的大浪頭,
老人不願因此壞了兩岸風土,趕緊伸手往下壓了壓。
如有惡蛟興風作浪的江水,壹瞬間就安靜下來。
這個時候,老人才發現崖畔最邊緣的地方,有壹老壹小兩位儒士模樣的遊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老秀才只得尷尬笑道:“月色不錯,月色不錯,我就不打攪妳們欣賞風景了,妳們就當我沒來過。”
老秀才隨即眺望遠方壹眼,點點頭,“是那裏了,還好不遠。”
老秀才壹腳剛要跨出,鞋底距離地面只差分毫,可就是這樣停在那裏,窮酸老人突然神色凝重起來,“咦?”
以這座江畔大崖為圓心,約莫十裏之外的圓線之上,壹縷縷壹道道劍氣憑空出現,千絲萬縷,不知多少劍氣集結而成,凝聚成壹座驚世駭俗的巨大圓形劍陣。
觸及劍氣絲毫者,必成齏粉。
這是觀湖書院崔明皇的第壹感覺。
雷池絕對不可逾越。
這是從星河之中返回人間的老人,此時腦海裏的想法。
然後兩人面面相覷,都是苦笑和驚疑。
都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他們兩個已經算是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了,現在又算怎麽回事?
老秀才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嘀咕道:“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響起,“怎麽,只準妳們有幫手有靠山,就不許我家小平安也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