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49

  (壹萬五千字,補上昨天的請假)
  果然在天黑前,陳平安就得到了灰塵藥鋪的確切消息,除了內城地址,還有藥鋪掌櫃姓鄭,鋪子是老龍城五大姓之壹範家的祖業,鄭掌櫃北方大驪口音,表面上性情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著小巷鋪子混吃等死,實則此人曾經兩次進入過範府,範家對其十分重視,極有可能是範家嫡孫範高水的武道明師,至於此人容貌繪畫,還要明天才能拿到。
  陳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了,就是家鄉小鎮的看門人鄭大風。至於範家如此禮重於鄭大風,陳平安不覺得意外,壹個經常要過手袋袋金精銅錢的漢子,哪怕瞧著再不正經,真實身份肯定不簡單。否則楊老頭也不會讓他幫助自己祛除真氣八兩符。
  除此之外,孫嘉樹也讓人拿來了山海龜和桂花島兩艘渡船的詳細檔案,說是讓陳平安多了解壹下途徑航道的內幕,跨洲航行數百萬裏,風雲難測,不是小事。渡船,其中夾雜有壹封孫嘉樹倉促寫就的親筆信,大致意思就是:這趟去往倒懸山,渡船,妳陳平安坐我孫家的,但是桂花島渡船相較山海龜的優劣,我也都與妳說清楚。
  這看似是壹件很多此壹舉的事情,而且容易畫蛇添足,但是陳平安看完信後,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孫嘉樹的經商之道。設身處地,自己若是貨物需要在老龍城周轉的商賈,也願意與這樣的孫家合作。
  只不過陳平安有壹點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壹根筋的老龍城孫家,靠著祖祖代代積攢下來的口碑,而不是家底,從來是挑選別人成為家族生意夥伴,而不是誰想要與孫家做買賣,就能夠做到,哪怕對方再財勢驚人,也不行。
  孫家的奇怪家規,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壹樣多。
  破四境,找藥鋪,挑渡船,接連了去三樁大小心事的陳平安吃過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換成了山珍河鮮的煲湯,陳平安這下子吃得很歡實,下筷如飛,難得吃了壹次十分飽,陳平安便沿著河岸散步,夕陽西下,風景宜人,陳平安覺得這裏是自己的壹塊福地,以後若是還有機會,壹定要再來。
  陳平安突然有了釣魚的興致,跑回孫氏祖宅,跟壹位老管家詢問有無魚竿,以及最近魚情如何,河中有無大物,是否需要打窩,對此熟門熟路的老人笑著壹壹解釋過去,然後親自幫著陳平安準備妥當,兩人壹起去往河邊釣點,老管家聽說陳平安要夜釣到很晚,本想幫著這位貴客搭建臨水帳篷,陳平安是窮了就絕不講究,對於衣食住行,從來沒有什麽要求。自然不願點頭答應,老人也不強求,緩緩離去。
  陳平安不急於拋竿,就開始在河邊來來回回練習走樁,壹個時辰走樁後,又在河邊站了壹個時辰的立樁,這才開始夜釣,陳平安閉上眼睛,隨手拋竿,魚餌叮咚壹聲入水。
  清風吹拂油菜花,花蕊的顫顫巍巍。
  河水緩緩推移,流向遠方,河面可見的漣漪,河底無形的水脈。
  細如發絲的那根魚線,被輕輕扯動,時而繃直時而松散。
  陳平安壹晚上,紋絲不動,任由小魚啄碎魚餌,再無大魚上鉤,然後就這麽枯坐到天亮。
  當陳平安心有感應,轉頭遙望東方,在他緩緩睜開眼睛的那壹刻,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爛壹幕。
  聖人有雲,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
  肉眼凡胎,朝霞本該只是艷紅而已,可是陳平安卻從東方天空的絢爛朝霞之中,看到壹條條金黃色的氣流,氣若遊龍,在火紅雲海之中緩緩遊曳。
  陳平安始終仰頭凝視著萬丈朝霞和金黃之氣,面對刺眼霞光和金黃氣流,陳平安雙眼渾然不覺有何不適。
  不知是否錯覺,陳平安好像察覺到雲霞滾滾而落,之後他心神微震,剎那之間,又有十數道金色遊龍洶湧竄出,從天而降,向他直撲而來,氣勢洶洶,似乎要碾壓人間這位膽敢與它們對視的窺探之人。
  那些蛟龍來勢極快,陳平安松開魚竿,猛然起身,壹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洶湧而出,布滿外在身軀和內裏氣府,心隨意動,面對挑釁,陳平安只覺得如同面對落魄山竹樓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壹定要出這拳!
  十數條並無實質身軀的金色蛟龍,直直向陳平安撲壓而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是壹個雲蒸大澤式的起手拳架,兩腳先後踩踏河邊大地,勁道直透底下壹丈有余,不但地面咚咚作響,連綿不絕,如春雷在地面滾動,靠近河岸的水面,也同時激起了陣陣浪花,向對岸激蕩而去。
  初壹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養劍葫,但是各自懶洋洋趴在葫蘆口子上,好像在看熱鬧,並未將那些朝霞雲霄中飛掠而下的金色蛟龍視為敵人。
  陳平安心神沈浸於拳意之中,並不知道自己造就的這番驚人異象,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已經躋身四境,出拳就應該更快,可之前夜釣,他始終在適應眼中所看到的嶄新世界,以及穩固壹座座氣府大門和平穩體內那道興風作浪的氣機,壹直沒有機會遞拳驗證,那麽到底怎麽壹個快,就看當下!
  “給我回去!”陳平安向高空為首蛟龍壹拳遞出,拳罡大振,以至於袖滿拳意,鼓鼓蕩蕩,獵獵作響。
  壹聲砰然巨響。
  河水劇烈翻湧,油菜花嘩啦啦歪斜了壹大片。
  那條井口粗細的金色蛟龍,明明虛無縹緲,並無肉身,卻給磅礴拳意壹拳擊中頭顱,暈乎乎給壹拳打得倒飛十數丈。
  之後壹陣密集巨響。
  十數條金色蛟龍悉數被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打回天空,它們盤旋不去,低頭望向陳平安又換了壹個氣焰駭人的古樸拳架,它們眼神既有費解,也有幽怨,只得搖頭擺尾,齊齊返回朝霞雲海之中,陳平安楞了壹下,再望去,已經沒有金色氣機的流轉,東邊的朝霞似乎總算恢復正常。
  陳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滿意足,咧嘴而笑。
  這壹拳拳打得真是夠快夠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沒了天地束縛,再無拖泥帶水的感覺,確實痛快!
  養劍葫蘆的葫蘆口子上,初壹和十五“面面相覷”,十五似乎羞於見人,滑入養劍葫。
  脾氣相對暴躁的初壹在錯愕呆滯之後,咻壹下飛掠而起,雖然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它還是壹次次徒勞無功地刺穿陳平安身體,像是在發泄怒火。
  本命飛劍之於劍修主人,在竅為虛,出府為實,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故而進出於養育飛劍的劍修竅穴,絕不會傷害到劍修本人,如今初壹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與陳平安的關系,並非劍修與飛劍的主仆,談不上性命攸關,生死共存,更像是住客與東家,半個主人。
  陳平安壹頭霧水,不管初壹的胡鬧,直撓頭,“咋了?難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讓妳們覺得丟人現眼?”
  先前朝霞出現金色蛟龍的天地異象,之後直撲孫氏祖宅,三金丹壹元嬰,總計四位孫家供奉,不得不鄭重其事對待,很快聚頭在祖宅壹棟小藏書樓內,如今四人終於沒了有關少年是練氣士和武夫的爭執,但是又多出新的分歧。
  因為此等奇異景象,只有兩種可能,壹種是練氣士成就金丹境,從此逍遙天地間,所以引來天地感應,在丹室之中,結成壹顆品相高低不壹的金丹,全看天地景象的動靜大小。壹種是純粹武夫的三破四、六破七,前者機會很小,堪稱渺茫,後者則是常理。壹旦吸引而來,按照武道俗語,這叫能夠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泥菩薩過江更難得,往往可以借機淬煉體魄神魂,是壹樁莫大的機遇福緣,必須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壹覽無余的拳法真意,渾厚無匹,絕不是練氣士了,所以必然是純粹武夫,可到底是第四境,還是第七境,四人又有爭執,這次三人堅信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孫嘉樹才願意請人來到孫氏祖宅,結下壹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來這份雲龍降落的巍峨氣象,只有壹人堅信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
  突然那位樵夫苦笑道:“先別爭這個幾境了,咱們不應扼腕痛惜,那個少年的不可理喻錯失良機嗎?”
  三人恍然,俱是喟嘆。
  少年觀景,引來異象,是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
  世間純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機緣,就這樣給少年壹通王八拳給打過了回去……
  然後四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此驚艷的武學天才,難道傳道恩師就沒有跟他講過這種最粗淺的事宜?例如三破四或是六破七,會有壹場天人感應,必須好好抓住,能夠幫忙穩固境界……
  四人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傳授少年拳法的竹樓老人,曾經走到過武道十境巔峰的高處,根本不覺得這種事情,是什麽機緣,壹樣屬於無異於拳法根本的外物!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不如,陳平安學他拳法,就不該走此捷徑,若是光腳老人看到此時此景,壹定會開懷大笑,覺得少年做得好,這才是“陳十壹”會做的“蠢事”。
  在孫嘉樹中午回到祖宅後,見到陳平安之前,壹位孫氏老祖私底下對現任家主打趣笑道:“妳請了壹位神仙來做客。”
  孫嘉樹好奇詢問,在此隱居三百余年的老祖便將那場風波說出,孫嘉樹手掌拍在額頭,無奈道:“真神仙也。”
  壹起吃飯的時候,陳平安發現孫嘉樹的眼神有些古怪,有點類似自己早些時候看劉灞橋……
  陳平安誤以為是早上那次拳打遊龍,給孫氏祖宅帶來了麻煩,擔憂問道:“怎麽了?是我早上出拳,驚動了老龍城苻家?給他們發現了蛛絲馬跡?”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老龍城練氣士和武夫宗師萬萬千,奇怪事多了去,涉及到孫氏祖宅,怪事就不顯得奇怪,而且別人不太敢無禮窺探此地,所以妳這次出拳,沒有什麽問題……”
  說到這裏,孫嘉樹覺得自己有點違心,也替陳平安感到心疼,猶豫不決,要不要告訴少年真相。
  孫嘉樹糾結半天,最後還是坦誠相見,將真相告訴了全然不知錯過什麽的陳平安。
  陳平安聽完之後,默默喝著酒,試探性問道:“明兒我再去瞅瞅朝霞,還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龍嗎?”
  孫嘉樹氣笑道:“妳覺得呢?!”
  陳平安跟著嘆了口氣,喝了壹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玩笑道:“怎麽,想著今晚再去河邊釣魚,然後等著明天日出?”
  陳平安驚訝道:“孫嘉樹,妳難道看得到人心?”
  孫嘉樹哭笑不得,擺手道:“我可沒這份能耐,不過聽說咱們商家的老祖宗,還真有。”
  之後陳平安又帶著魚竿去了河邊,孫嘉樹跟著在旁邊提魚簍,路上跟陳平安說了灰塵藥鋪的事情,陳平安也說了自己破四境,去不去灰塵藥鋪已經沒那麽重要,但是他還是想要去見壹見那個熟人,孫嘉樹自無不可,說明天就可以動身,只需要到時候稍作準備,他肯定無法隨行,反而容易好心辦壞事,但是會讓家族壹位金丹境供奉隨行扈從。
  孫嘉樹作為壹家之主,手頭有辦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著陳平安枯坐河邊,他孫家要釣的魚,都很大。
  孫嘉樹很快就走回祖宅處理家族事務,坐在桌後,攤開壹摞摞賬本,身前擺著壹張古色古香的老算盤,算盤瞧著並不出奇,真正出奇之處,在於算盤四周蹲坐著數位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與傳說中的銀蟲壹脈相承,誕生於金庫,它們身後長有羽翅,金光燦燦,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滾來滾去嬉戲打鬧,寓意著財運滾滾。
  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念數字之時,就會有金色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動。
  祖傳算盤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但是書房之外壹切物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都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添加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傳於子孫:該省之省,壹文銅錢,即是家族根本。該花則花,壹擲千金,根本無需眨眼。
  在起身添油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
  身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最後壹次遠望天色,突然以心聲傳告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情,三位敢不敢與我賭壹把?我輸了,既然是小賭怡情,就拿出壹枚谷雨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薪水俸祿,照舊。”
  那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位少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壹來,妳們賭不賭?”
  “賭!”
  三位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谷雨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位金丹境,運氣好的,三人之中,會出現壹位第九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只是三位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而且對於壹枚谷雨錢,三人早已不痛不癢,而是要想親自賭贏壹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孫嘉樹然後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谷雨錢,依次排開放在窗臺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谷雨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術法,三枚谷雨錢憑空消失。
  修為最高,卻是最後取走那枚谷雨錢的老人,正是最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擡頭的那壹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色童子翹首以盼,小家夥們都有些疑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愛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色,繼而魚肚白,最後朝霞萬裏,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
  然後就是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雲聚雲散,並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谷雨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
  三位老神仙顯然心情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位孫氏老祖來到書房,身為元嬰境大佬,大手壹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系,笑著安慰道:“如何?服氣了吧,妳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妳的那門神通消耗殆盡了,妳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嘆氣,突然想起壹事,走向屋門,與老祖告辭壹聲,笑道:“我去祖宅竈房老宋說壹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壹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尋常腌菜饅頭他還更喜歡,我就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望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色小人兒,老人神色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童子,苻家不過壹雙孿生金身童子而已,勉強算他苻家有三只好了,孫家卻有四位之多,其余老龍城四大姓,最多也就是範家從壹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幸購買了壹只。
  早餐,看著陳平安狼吞虎咽那些米粥饅頭就腌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壹些。喝酒,遇上愛喝酒的,吃飯,碰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後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豐,半魚簍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其余半簍,是黃辣丁、趴地虎在內的雜魚。
  中午吃過壹頓魚宴,孫嘉樹在讓陳平安覆上壹張易容面皮後,再叮囑壹番,再讓陳平安跟隨那位元嬰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壹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後,池水如鏡,裏邊出現壹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只背負劍匣示人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壹腳踏出,並未墜入池塘水底,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只是腳底下的漣漪蕩漾開來,走出數步之後,身形驟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鏡面之內。
  下壹刻,陳平安在屋內壹步跨出,左右張望,四周正是通過水面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位大驪少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做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反駁,“劉灞橋並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
  老人又直指人心,詢問孫嘉樹,“那妳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於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於老龍城內城,早有人恭候屋外,正是那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走出壹棟廣袤庭院,從側面走出,乘坐壹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內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夫,馬車最終停在壹條街巷口子上,巷口有壹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壹邊嗑瓜子壹邊翻書的漢子。
  在陳平安下車後,兩人對視。
  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壹步走入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並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壹條過來,壹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動,都是過來湊熱鬧的婦人女子,只可惜陳平安戴了壹張其貌不揚的面皮,她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度日。
  鄭大風笑瞇瞇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裏?如果我沒有記錯,妳跟少城主苻南華是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幹凈,妳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妳?”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關系?”
  鄭大風臉色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系,妳覺得我會告訴妳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動清風,“不管妳信不信,這件事情,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妳,老頭子最早的時候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插手。妳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當初沒出手阻攔,是妳陳平安的事情,我壹樣不攔著妳。”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麽,楊老頭什麽性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麽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望向陳平安,咧嘴道:“妳能這麽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後被老頭子打死罵死,也要壹拳打爛妳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動於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測到小鎮看門人的脾性。
  鄭大風扇著風,“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爹,豬油蒙心,最喜歡妳,後來妳離開驪珠洞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妳,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妳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
  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妳陳平安,才是頂聰明的人。
  壹個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壹步步走到今天,直到走到了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才開始問那三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妳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麽,覺得有壹位金丹境練氣士護著妳,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還是會壹巴掌拍死我,但是妳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壹定是必死無疑,而且妳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身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只是躋身第四境之後,已經能夠控制心境,做做樣子,假裝雲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走入這條小巷後,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裏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壹和十五,之後還有那位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更何況有些陳年舊事,也該揭開傷疤,拿出來曬壹曬太陽了。
  鄭大風看著神色肅穆的少年,嘆了口氣,收起那本讓他差點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閱的書籍,卷成壹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妳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吊膽,偷偷繃著個心弦,我都替妳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妳,楊老頭對妳如今挺器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於妳問了幾個問題,就要對妳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
  鄭大風隨即道:“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妳有本事自己去順藤摸瓜……”
  說到這裏,鄭大風笑問道:“妳怎麽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松許多,以身後劍匣輕輕靠著墻壁,仰頭喝了口酒,說了壹句讓鄭大風愈發疑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望。”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壹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壹位體態豐腴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碎嘴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壓我頂,好兇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只碟子往鄭大風手上壹摔,趕緊起身,踩了男人壹腳,笑臉嫵媚道:“德行!”
  鄭大風將壹碟花生交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於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並沒有如何失落,問道:“妳有沒有好壹點的劍術秘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秘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妳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只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秘籍,我也能幫妳找來,然後以天價賣給妳,但是沒啥意思,我勸妳別去碰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秘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裏頭的深淺,既然妳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光陰。”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妳欠我那五顆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嘴角抽搐。
  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少年郎,怎麽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
  但是男人的眼神深處,晦澀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妳把面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麽張面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妳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裏敢摘下來,光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內城,天曉得苻家有什麽術法可以查看城內動靜,比如類似神人以手掌觀山河?如果真有,我這不等於在別人家門口,嚷嚷快來打死我嗎?人家除非傻,否則肯定壹大堆人湧出門把我打死。”
  鄭大風被逗樂,笑著泄露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只要妳自行破開真氣符,我就需要保證妳在老龍城活蹦亂跳,哪怕妳壹心求死,大搖大擺去符城大門口顯擺,我壹樣要保證妳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
  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妳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妳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妳走幾步就能看到壹堆?老龍城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眾怒,只挑釁壹家壹姓,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余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九境練氣士而已,在這裏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妳當這裏是咱們驪珠洞天啊?我堂堂壹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只能看看門收收錢?十壹境的阮邛在繼任聖人之前,就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入驪珠洞天,不壹樣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妳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麽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混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壹尊青煙凝聚而成的陰神,出現在兩人對面的墻角光線陰暗處,冷笑道:“鄭大風現在壹腦子漿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麽,就托範家花重金找人算了壹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著讓妳身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妳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所謂的兩個身份,萬壹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妳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回收。”
  鄭大風無所謂道:“五文錢,算得了什麽,隨便妳。”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妳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壹嘴的,之後妳說了武學和練劍壹事,我看妳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妳欠錢之人,也還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別好養劍葫,站起身,將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陳平安對那尊陰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妳為何願意道破真相,可能歸根結底,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妳!”
  陰神點點頭。
  陳平安大步離去。
  鄭大風確實如少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望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陰神,“是妳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妳最好說清楚!”
  陰神淡然道:“妳猜?”
  鄭大風哈哈壹笑,瞬間變得雲淡風輕,“妳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陰神譏笑道:“壹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妳難道不知道哪怕範家沒有動手腳,可之於世間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對妳鄭大風,會不會就是乾坤顛倒,貨真價實的大兇之兆?”
  鄭大風神情凝重起來,擡頭望向那尊陰神,點頭道:“受教了。”
  陰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願意讓妳獨掌壹方,那妳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少年擺了壹道,又給妳教訓了壹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透口氣。”
  陰神消逝。
  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陰神的冰涼嗓音從墻角陰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美人。
  壹位身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身後是壹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
  男人走到鄭大風身邊,年輕女子站在男人身後,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扇風的藥鋪掌櫃,她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只值壹張遮遮掩掩的面皮。鄭掌櫃,看得很準。”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妳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伸手指了指身後,“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她來,才是真正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妳鄭大風。
  示弱則是身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願意投其所好,帶上壹位雙腿很長的女子,來到鄭大掌櫃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女子的美腿,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妳口氣這麽大,怎麽不壹口氣把雲海吸進肚子裏?”
  苻畦臉色難堪,然後伸手握住了懸掛腰間的壹枚玉佩,這才臉色平緩下來。
  女子戰戰兢兢,這是她第壹次感受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妳也配跟我比?”
  苻畦壹笑置之,“既然鄭掌櫃現在心情不好,那麽有些事情,苻畦稍後再提。”
  鄭大風現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
  就只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是好像壓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盡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成功騙取那少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少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之後,以及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欠人”,鄭大風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扇動書籍,“難怪我壹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家夥,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哪裏像個少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頹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少年,哪裏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籲短嘆,開始心煩意亂地翻動書籍,書頁嘩啦啦響動,壹個字也沒看進去,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陰物壹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壹頁,正是《精誠篇》,還是壹些個爛大街的典故串在壹起,大雜燴,然後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簡直就是稀裏糊塗。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遠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其她壹位美人的櫻桃小嘴,處處是迷人的風景,可壹旦胡亂拼湊在壹起,反而不美,整體醜得不堪入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壹頁,正是《精誠篇》的最後壹點尾巴。
  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聖人言,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歷。”
  鄭大風很快翻過,下壹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壹下合上書籍,又開始當做扇子扇動清風。
  這個漢子,仿佛是將書中的聖人教誨,當做了耳邊風。
  他最後認命壹般,“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望第九境,那我還強求個什麽?都求了這麽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也就只剩下聰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壹架,就破境了,我其實壹開始就明白的,求不來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幸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壹刻有些神色落寞。
  壹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塗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後,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情郎難為情?
  只是她剛咳嗽壹聲,想要潤潤嗓子。
  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嘆息壹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
  她猛然驚覺,哎呦壹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符城,而是就這麽悠閑逛街回去,身後壹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壹。
  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麽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寶瓶洲最強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壹人”,可是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壹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各自護送壹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余年,歷練豐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壹線的險境,早已不是壹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壹直流傳這個說法,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麽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誠意,這位鄭掌櫃,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壹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哪怕她是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候選人,但是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壹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系,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北俱蘆洲的關系經營,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劃,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後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壹百年的生意,並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壹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壹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妳,可好歹是孫家的壹家之主,妳壹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麽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壹位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躋身元嬰的金丹練氣士,妳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才有所松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妳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妳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註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壹旦被孫家得逞,然後回到祖宅,擺出壹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妳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勸說什麽,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當年本就是受恩於孫家,經此壹役,便板上釘釘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擡頭看了眼天幕,“妳會這麽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妳穿了老龍袍,才有機會知道壹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擡頭看了眼那片雲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壹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壹句最快意的豪言,只是等到真正躋身金丹,才會發現,這才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壹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還是要魄力大壹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位北方貴客。妳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就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妳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妳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灑掠入那座雲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麽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後,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壹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麽,都能掙到壹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苻春花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過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問題,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開始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櫃,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範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壹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其余三位金丹,不是祖宅受難,無需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加上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妳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妳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不怕此事意義深遠,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只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後嫣然壹笑,“苻南華,妳最後想壹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妳毅然出手,還是想著妳不要壹意孤行呢?”
  苻南華只是沈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清減,最後幹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壹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而已,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位金丹境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雲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壹笑,“苻春花,妳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妳娘親壹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妳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妳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壹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壹定好好養著妳。”
  苻南華仿佛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灑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壹下如何殺掉陳平安才是,對吧?畢竟妳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此事,父親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妳,好姐姐,妳可千萬要小心應對啊!”
  苻春花瞇起眼,神色陰沈。
  苻南華站起身後,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妳為了壹個元嬰境,就賣掉壹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裏,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
  可如果萬壹?
  苻南華直到這壹刻,才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
  而苻春花望向這個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於有了壹絲忌憚。
  ————
  苻畦獨自禦風北去,在千裏之外,停下身影,最終落在壹艘來自大驪龍泉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壹位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還有壹位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
  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余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壹對少年少女,準確說來,是大驪皇子宋睦壹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後,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壹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位老龍城城主也沒有如何自報名號,與劍仙許弱壹起站在船頭寒暄客套起來,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雲海,然後落在符城之內。
  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壹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後,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壹根龍繞梁。
  苻畦問道:“怎麽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擡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麽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南華突然笑了起來,“那妳知不知道,其實不管妳做什麽,妳都是下壹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呆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迎接某人。
  壹個大口大口肆無忌憚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走入大堂,然後壹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擡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
  壹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後,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壹般。
  之後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雲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遊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松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制之後,還要假裝自己是壹只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位深不可測的墨家巨子,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裏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壹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麽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妳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後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後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後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
  苻南華發現之前差點瘋了壹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她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裏,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舍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妳這只螻蟻,聽說妳連壹個陳平安都不敢殺!妳根本就不配姓……”
  少女轉頭望向苻畦,“妳們姓什麽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啟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縮在椅子裏,或者說是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只差壹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歷史上九位寶瓶洲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
  她視線下移,喃喃道:“低端的雲海差了點。”
  她眼睛壹亮,露出壹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眾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嘆息壹聲,“我知道輕重。”
  她最後醉眼朦朧,像是壹個醉酒漢,“到了這裏,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壹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她似乎在猶豫什麽。
  ————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後,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後,壹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壹起吞並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只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只能賭這麽大。”
  孫氏老祖沈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道:“他不會知道的,就算退壹萬步說,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麽大的代價,以後的回報,註定只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壹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位孫家的元嬰老祖唯有嘆息,不再勸說什麽。
  在那之後,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之後竟然風和日麗,天下太平。
  孫嘉樹還是隔三差五回來壹趟祖宅。
  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壹夜,然後跟三位金丹境供奉賭上壹次,最早壹次是壹枚谷雨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後孫嘉樹就不再下註了。
  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後等待旭日東升朝霞萬丈的那壹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壹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結果就聽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
  只見東方雲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湧而下,然後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壹壹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壹刻,悵然若失。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需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妳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只差壹次。”
  雖然他的心境趨於穩定,但是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壹整座老龍城。
  ————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街巷口子上,鄭大風望了壹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壹頁,不斷那篇《精誠篇》,默默朗誦,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後,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