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壹放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壹帶,風平水靜,湖面如鏡,四周壹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青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壹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
  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壹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繡出祥雲圖案,姍姍而行,手捧壹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大門附近的那間屋子,壹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位貌美女修致禮。
  田湖君從來不作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誌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事,砥礪修為,事後分紅,更是收獲極豐,加上劉誌茂的賞賜,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地仙,當時青峽島開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書案後邊的年輕人,正擡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別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壹只朱紅色酒葫蘆,只是來這裏次數多了,身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壹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誌茂有過壹場私下密談,關於酒壺,劉誌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壹枚上品養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枚給那年輕人當做酒壺的養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的長劍。劉誌茂斷言,那是壹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誌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最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壹次從師父劉誌茂身上,感受到壹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年輕人已經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壹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壹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火房找出來的秘檔,香火房壹直無人敲打,過慣了天不管地不顧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蟲蛀較多,陳先生,對不住啊。”
  陳平安擺擺手,“希望田仙師不要因為此事去責罰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師和青峽島香火房在幫我的忙,田仙師,妳覺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經打算將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壹番,但是此刻看到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後,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頭,轉念壹想,或是私底下教訓壹通?如今書簡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峽島修士習慣了前些年的腥風血雨,最近實在是壹個個閑得發慌,百無聊賴。田湖君從壹個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無的大弟子,曾經被壹位路過青峽島做客的陰陽家高人修士,勘定為此生無望地仙的龍門境修士,壹躍而起,執掌大權,憑借戰功,得以獨自占據壹座搶奪而來的眉仙島,這在書簡湖,就相當於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屬於她田湖君的地盤,而截江真君的賞罰分明,也正是劉誌茂能夠造就出青峽島在書簡湖壹家獨大格局的根本,劉誌茂並不吝嗇封賞“有功群臣”,後進之輩,或是投誠之人,只要敢打敢殺敢拼命,為青峽島建功立業,青峽島祖師堂的賞賜,從來壹視同仁。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可能還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問些事情,勞煩田仙師幫忙轉告壹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陳先生太過客氣了,這是田湖君的分內事,更是香火房的榮幸。”
  陳平安默不作聲,見田湖君好像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得開口,輕聲問道:“田仙師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詞造句,打好腹稿後,說道:“師父要我詢問陳先生,書簡湖馬上就要在宮柳島推舉江湖君主,陳先生是否參加?”
  陳平安說道:“這是妳們青峽島好不容易贏來的大好局面,也是妳們書簡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會摻和,不過我會看看熱鬧,就在這裏。”
  田湖君如釋重負,眼前這個讓絕大部分青峽島修士都壹頭霧水的賬房先生,這個答復還算讓人滿意,在師父劉誌茂那邊,應該可以交待過去。
  陳平安繞出書案,將田湖君送到門口。
  雖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田湖君走遠了之後,暗自思量壹番,賬房先生陳平安,人還是那個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陳平安返回書桌,開始壹部部翻閱香火房檔案。
  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師承,親人和家族。
  其中許多名字,已經按照青峽島香火房老規矩,將名字以朱筆抹去,這叫銷檔。
  陳平安每看到壹個在自己想要尋找的名字,就寫在壹本手邊故意沒有版刻文字內容的空白書籍上,除了出生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火房的檔案,每個青峽島修士或是雜役的內容厚薄,只與修為高低掛鉤,修為高,記載就多,修為卑微,幾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貫,僅此而已,不到十個字。
  還有許多死人,其實是連香火房檔案上都沒有出現過,死了,壹個名字都沒能留住。
  陳平安接下來除了去香火房,詢問被自己記下名字那撥人,為人處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觀感。還要順藤摸瓜,從如今青峽島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開襟小娘嘴裏,問出那些個名字,壹壹記在書上。可能在這期間,會像麻煩田湖君去跟香火房壹樣,麻煩壹些青峽島位居要津的掌權人物,不然如今的陳平安,已經談不上為此耗費心神,卻會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過光陰。
  在田湖君去跟劉誌茂稟報此事的路上,剛好遇到了壹襲蛟龍蛻皮法袍的小師弟顧璨。
  至於其余秦傕、晁轍在內的師弟師妹,還有分別居住青峽、眉仙、素鱗在內十二大島嶼上的十大供奉客卿,這些青峽島心腹和得力幹將,隨著宮柳島會盟壹事的臨近,青峽島高層,外松內緊,並不輕松,需要打著截江真君的幌子,擔任說客,好似那縱橫家,四處奔走,拉攏結盟,陰謀詭計和陽謀大勢,無所不用其極。
  顧璨見著了田湖君,還是那副雙手籠袖在墨青色蟒袍裏的少年莊稼漢模樣,笑瞇瞇道:“大師姐,又去見陳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師姐壹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著自薦枕席,哪天爬上陳平安的床鋪,好嘗壹嘗我喊妳‘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時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麽師門情誼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師弟,我又沒有鬼迷心竅。再說了,陳先生看得上我這種蒲柳之姿?”
  顧璨有些高興,“那可不,陳平安眼光高著呢,當年就沒瞧上鄰居家壹個叫稚圭的小娘們,大師姐妳這麽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與顧璨聊天的時候,田湖君都會不露痕跡地放低身架,無需顧璨仰頭,或是視線上揚,長久以往,自然而然。
  顧璨繼續道:“還有,關於開襟小娘的事情,妳可得幫我守口如瓶,別人說漏了嘴,是他們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師姐這麽壹個七巧玲瓏心肝的聰明人,出了紕漏,我可就要懷疑大師姐是不是居心叵測了,到時候師父當年護不住大師兄,如今也護不住大師姐的,我可是知道,那個天生狐媚最喜歡鉆別人被窩的三師姐,對大師姐可不算太親近,如果不是修為資質實在是不堪入目,說不得如今我們都得喊她壹聲師娘了。”
  田湖君笑臉僵硬,“師姐的為人,小師弟難道還不清楚嗎?”
  顧璨點頭道:“正因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師姐啊,不然哪天為了師父牙縫裏那點吃食,就在我這邊丟了性命,大師姐不後悔,我這個當師弟的,給大師姐照顧了這麽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滿臉苦笑,“我記住了。”
  顧璨伸出壹只手,輕輕拍打田湖君的臉頰,“去吧,師父他老人家等妳消息呢。”
  田湖君離去後。
  顧璨轉頭對小泥鰍說道:“總喊妳小泥鰍也不是個事兒,走,我去陳平安那邊幫妳討個名字。”
  小泥鰍扭扭捏捏。
  顧璨笑道:“又不是妳的本命名字,有什麽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間屋子的路上,顧璨皺眉問道:“那晚上,陳平安屋子裏邊的動靜,真像他說的,只是煉氣出了岔子?”
  小泥鰍搖搖頭,它如今作為壹名元嬰,對於修煉壹事,居高臨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煉氣壹事,可謂洞若觀火,“肯定沒那麽簡單,只比走火入魔稍好壹些。具體原因不好說,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長生橋,跟我們都不太壹樣,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陳平安那晚受傷不輕,主人也瞧出來了,不單單是體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鰍不敢再說下去。
  顧璨停步不前,沈默下來。
  整個人散發出壹股令人窒息的氣勢。
  這個書簡湖令人聞風喪膽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鰍和劉誌茂走到今天這壹步的。
  顧璨苦笑道:“那妳說,怎麽補救?”
  少女姿容、膚白若羽的小泥鰍撓撓頭,“陳平安自己都沒說什麽了,主人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經常笑話那些身陷困獸鬥境地的螻蟻,做多錯多來著?”
  顧璨點點頭,“有道理。”
  到了陳平安那間不大的屋子,顧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門檻,笑著與陳平安說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幫著給小泥鰍取個名字,不涉及世間妖物和蛟龍之屬的本命名字。
  陳平安放下筆,擡起頭,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爐,相親相近,尤為可貴。”
  顧璨使勁點頭,對小泥鰍笑道:“咋樣?!”
  小泥鰍羞赧道:“太文氣了些,我又沒讀過書,會不會給人笑話。”
  顧璨嗤笑道:“誰敢笑話妳的真名字,我就……”
  顧璨趕緊閉上嘴巴,偷偷轉頭。
  發現陳平安已經重新提筆,繼續低頭寫字。
  顧璨曬了壹會兒秋末的溫煦日頭,懶洋洋的,不要太愜意,都快要打盹睡著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來,都有坐在自己身後、書案那邊的陳平安,顧璨不怕。
  顧璨伸了個大懶腰,轉頭問道:“我娘親說晚飯她下廚,做壹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陳平安點頭道:“替我跟嬸嬸道聲謝,說到了晚飯的點,我就趕過去。對了,跟嬸嬸說壹下,就不喝酒了。”
  顧璨笑逐顏開,“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顧璨放回小板凳在墻角的時候,陳平安突然說道:“跟田湖君說壹聲,我想要搜集書簡湖的地方誌,除了各島珍藏書籍,可能還要涉及書簡湖旁邊的池水城,以及更遠壹些的州郡縣誌,壹切開銷,不管多少神仙錢,都由我來支付,再提醒她壹句,最終報價的時候,將賬面之外的溢價計算進去,包括青峽島的人力物力,壹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書簡湖對此不會陌生。”
  顧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峽在內十二島,養了壹大幫子只會搖旗吶喊不出力的奸猾家夥,正好撒出去做點正經事。”
  陳平安看著顧璨。
  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強買強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壹還是有了意外,妳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矩,可真要壞了規矩,需要什麽樣的代價,人人肚子裏都有本賬,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麽覺得陳平安最後的眼神,怪怪的,妳那會兒,心裏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壹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壹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妳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壹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罵道:“妳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麽打打殺殺了,別看陳平安當起了賬房先生,可他壹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妳再要喊餓,我給妳抓誰去?我師父啊?”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壹笑,雙手籠袖,擡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妳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麽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書案,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只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
  池水城高樓內。
  崔東山最近已經開始站起身,經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壹些關系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壹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壹幅是賬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兇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餵,老王八蛋,妳覺得顧璨這個小崽兒,如果離開了驪珠洞天,再也沒有見到陳平安的話,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成為蜂尾渡劉老成之後的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睜開眼睛,點頭道:“可能性極大。身處亂世之中,顧璨反而如魚得水。”
  崔東山微笑道:“老王八蛋,這會兒怎麽說?我家先生雖然元氣大傷,傷及大道根本,可這個死局,畢竟沒有更死,妳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妳費盡心機安排了四難,結果先生在第三難的本心壹事上,直接認輸,既然內心深處,堅持顧璨行事仍是錯,有無法壹拳打死顧璨,更無法丟下顧璨不管,那就先過了本心壹坎,毅然決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煉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機會,不但讓妳的前兩難,變成了笑話,我家先生還得以再次做了壹場切斷和圈定,揀選了壹條最沒有岔路的羊腸小道,暫時拋開情與法,不去斤斤計較法與理,而是開始去追本溯源,並且在思考這條來龍去脈的同時,我家先生第壹次開始嘗試走出自己那個“無錯”的圈子,等於破開屏障,不再因為道理而畫地為牢,開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無處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問,“聽說妳如今重新撿起了被我們當年丟擲壹旁的術家算術,並且開始鉆研脈絡障?”
  崔東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壹提,不值壹提,比不得老王八蛋妳謀劃的千秋大業。”
  崔瀺冷笑道:“想說就說,憋著作甚?難道妳覺得我會求著妳,說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處?”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變著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說壹件趣事,相信妳壹樣會好奇,我問妳,崔老王八,妳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懸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過了未來老丈人、丈母娘那壹關的?我可以給妳壹點暗示,與顧璨有壹丟丟的關系。”
  崔瀺淡然道:“當年在落魄山竹樓,爺爺就提及過,陳平安在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大的險境,在於可以壹口氣從四境連破兩境,直接躋身第六境武道巔峰,這壹點,陳平安這麽壹個城府深沈的家夥,肯定想到了。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陳平安能夠將壹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夠,多半是在那場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驗當中,嗯,倒懸山那邊有個賣黃粱酒的店鋪,喝了酒便是忘憂人,應該是陳平安在當時就躋身過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邊又有個雜家老祖宗賣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陳平安壹步登天,成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陳平安是如何過關的,很簡單,兩位劍氣長城的道侶大劍仙,假扮路人,在黃粱福地酒鋪子裏,故意激怒陳平安,使得陳平安熱血上頭,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絕境當中壹路破境,也要為心愛姑娘的爹娘說幾句公道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妳個老王八蛋,還是厲害的。不過以後說話註意點,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沈,是萬事多想漲慧根,與咱們倆天生壹肚子壞水的,可是壹個天壹個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計劍氣長城那邊,所有人都覺得是陳平安配不上寧姚。”
  崔東山疑惑道:“老王八蛋,妳咋回事,幹嘛為我家先生說好話,咋的,想要投降輸壹半?妳要是這麽想,也不是不行,那咱們就當打了個平手?”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時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過得了倒懸山那壹關,若是如今連為顧璨留下來,都不願意,陳平安哪有資格走到這個局中。那種今日不舍、想著來日家當更多了再舍的聰明人,我們看到過多少了?”
  崔東山越來越犯迷糊,“崔瀺,妳又給我家先生說好話?妳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吧?別這樣啊,真要失心瘋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後,妳再瘋,到時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樓門口,給妳放個小飯盆……”
  崔瀺指了指畫卷那間屋子,轉頭望向崔東山,嘴角翹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麽告訴妳的?第四難,難在無數難。妳知不知道,第四難這才剛剛開始,陳平安當下用心越多,此後心坎就越多,到時候,我估計妳就要求著我投降輸壹半了,就要擔心陳平安是不是徹底走火入魔了。”
  崔東山不再像剛才那般故作輕松,坐回原地,緩緩道:“壹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崔瀺笑道:“若是這‘壹時’就是幾十年,壹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壹輩子,妳當如何,陳平安又當如何?”
  崔東山板著臉道:“妳要學學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間,而老子我崔東山,就是人間的其中之壹,所以別他娘的在這裏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壹笑,“阮秀壹行人入局了,已經快要被書簡湖遺忘的宮柳島主人,劉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說不定,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崔東山搖頭晃腦,“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崔瀺緩緩道:“這就是講道理的代價。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壹條必然元嬰的泥鰍,蛟龍溝失去了齊靜春的山字印,在老龍城差點給杜懋壹劍捅死,看來妳家先生吃的苦頭還是不太夠,代價不夠大。沒關系,這次他在書簡湖,可以壹口氣吃到撐死。”
  崔東山依舊坐在那兒,晃來晃去,“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老王八念經最難聽。”
  崔瀺轉過頭,看著這個“少年崔瀺”,“以後妳如果還有機會去落魄山,記得對爺爺好壹點,換成我是爺爺,看到妳這副德行,當年早打死妳了。”
  崔東山不但搖晃屁股,還開始揮動兩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語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嗎?”
  ————
  陳平安在放下筆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邊的日頭。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開始曬那些竹簡。
  很多竹簡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夠用,遊歷千萬裏,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當時讀書多了,就會發現許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學問的不同文脈,可有些在壹枚竹簡上成雙成對的語句,還是有些“親近”,儒教之內文脈不同,可依舊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鄰,三教與之外的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陳平安在曬竹簡的時候,拿起其中壹枚,正面是壹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只是這枚竹簡比較特殊,陳平安當初翻閱佛經後,又以刻刀在竹簡壹面的旁白處,篆刻了壹句字體稍小的佛家語,“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有壹枚竹簡,正反分別篆刻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無有定法,如來可說。”
  拿起後,默誦壹遍,輕輕放下。
  陳平安又拿起壹枚竹簡,“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反面則是“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最後陳平安拿起壹枚竹簡,正面是“哀莫大於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秋高氣爽,日頭高照。
  陳平安曬了所有的竹簡,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圓心的空白地帶,雙手籠袖,就這樣環顧四周。
  壹直這麽蹲著,等到日頭斜照在山,陳平安才開始壹枚枚竹簡收起來,放入方寸物當中。
  這麽多書上的道理,且放壹放。
  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墜之前,就已經知道的壹個道理,而且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別人認真講,他用心聽來的。
  陳平安剛剛收好所有竹簡,就看到顧璨帶著小泥鰍走來,朝他揮手。
  陳平安關上屋門,走向顧璨,壹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門宅邸。
  大門上張貼有兩幅門神彩繪掛像。
  陳平安看著它們,心中喃喃道:“擋得住鬼,攔不住人。”
  顧璨問道:“怎麽了?”
  隨即他有些埋怨,“妳偏偏要搬去山門口那邊住著,連像樣的門神都掛不下,多寒酸。”
  陳平安笑了笑,“吃飯去。”
  到了飯桌上,才發現顧璨娘親早早給陳平安和顧璨都倒了酒。
  小泥鰍坐在顧璨身邊,它其實不愛吃這些,不過它喜歡坐在這邊,陪著那對娘倆壹起吃飯吃菜,讓它更像個人。
  顧璨其實與娘親說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擔心,怕陳平安生氣。
  卻看到陳平安已經拿起了酒杯,敬了嬸嬸壹杯酒,不但如此,又給自己倒了壹杯,抿了壹口後,開始夾菜。
  壹頓飯,多是婦人在聊當年驪珠洞天的瑣碎趣事,陳平安也沒有壹直沈默,會說壹些如今龍泉郡的熱鬧。
  其樂融融。
  讓顧璨喝完了壹杯酒後,只覺得自己能夠豪飲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陳平安對他潑了冷水,“妳年紀還小,哪怕如今是練氣士了,烏啼酒也能裨益修行,還是要少喝,真高興,就喝三杯。”
  顧璨做了個鬼臉,點頭答應下來。
  婦人掩嘴而笑。
  若是陳平安能夠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兒子顧璨,她還是很願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鰍無意間說了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事情後,婦人獨自想了半宿,覺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夠讓劉誌茂忌憚些,只要陳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著不會拖累她家顧璨不是?至於那些繞來繞去的對錯是非,她聽著也心煩,到也不覺得陳平安會存心傷害顧璨,只要陳平安不去好心辦壞事,又不是那種做事情沒輕沒重的人,她就由著陳平安留在青峽島了。
  吃完飯後,陳平安開始像往常那樣,繞著青峽島沿湖小路獨自散步。
  走走停停,並無目的。
  偶爾會遇到壹些青峽島修士,多是年紀輕、輩分低的下五境練氣士,至於那些雜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亂離開各個府邸。
  見到了陳平安,他們都會喊聲陳先生,因為根本不清楚這個年輕人的根腳,只聽說是顧璨親自邀請到青峽島的貴客,不但如此,顧璨每天都要去山門口那間屋子坐會兒,與這位貴客聊聊天,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天大稀罕事。
  只是當那個賬房先生對誰都比較和氣之後,反而讓人琢磨不透,無形中少了許多敬畏心思。
  難不成是個花架子?比如是顧小魔頭的大驪同鄉?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輩?
  陳平安行走在幽靜道路上,停下腳步。
  眼前站著兩個人,顧璨的壹位師兄晁轍,還有能夠讓顧璨還算青眼相加的呂采桑,是壹位白衣勝雪的俊美少年,年紀其實將近三十歲,可心性與皮囊都還是少年,應該是十幾歲的時候就躋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顏色若童子,這說明那位書簡湖屈指可數的老元嬰修士,收取呂采桑作為閉關弟子,很有眼光。
  呂采桑撇下已經停步的晁轍,上前幾步,臉色陰沈,“妳叫陳平安?我勸妳以後少對璨璨指手畫腳!”
  陳平安直接問道:“不然如何?”
  呂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的視線已經越過呂采桑,望向自認為是局外人的晁轍,猶豫了壹下,說了壹句怪話:“算了,下不為例。”
  晁轍欲言又止。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解釋,我知道了,不想聽而已。”
  呂采桑看著那個神色憔悴、眉宇間滿是陰霾的年輕男人,譏笑道:“好大的口氣,是璨璨借給妳的膽子吧?”
  好似壹個病秧子的陳平安,橫著伸出壹條手臂。
  晁轍憑借本能想要後退,只是不願意在呂采桑這個青峽島外人面前露怯,強自鎮定。
  天地寂靜。
  呂采桑大笑道:“妳這是幹嘛?”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不來?妳可想好了。”
  當言語落定。
  只見壹條金色絲線剎那之間,從顧璨府邸處,拔地而起,金線不斷拉伸,最後壹把長劍懸停在那個年輕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飛劍已至那人掌心上方壹寸高處,靜止不動。
  可這把長劍飛掠軌跡帶出來的那條金色長線。
  始終沒有退散。
  呂采桑瞇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按照書簡湖的規矩,妳們兩個已經可以死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顫鳴的半仙兵劍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會讓妳滿意的。”
  這把“劍仙”壹閃而逝,那條長達千余丈的金色光線這才消失。
  呂采桑依舊站在原地,不肯退讓。
  晁轍已經讓出道路,站在壹旁。
  陳平安看了眼壹臉視死如歸的呂采桑,滿臉疲倦不曾清減絲毫,卻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顧璨應該真心把妳當朋友的。”
  說完之後,陳平安竟是轉身而走,返回那間屋子。
  內心深處有些後怕的呂采桑,轉過頭,望向壹身冷汗的晁轍,呂采桑猶然嘴硬,問道:“這家夥是不是腦子進過水?”
  晁轍不敢說壹個字。
  妳他娘的呂采桑可以跑回師父那邊躲起來,可老子壹旦惹了這麽尊不顯山不露水的劍仙瘟神,能跑哪兒去?
  陳平安回到那間屋子,點燃桌上燈火。
  陸陸續續送來了書簡湖各處的地方誌,還夾雜有不少各大島嶼的祖師堂譜牒等等,田湖君能夠送來這麽快,理由很簡單,都是青峽島繳獲而來的戰利品,並且是最不值錢的那壹類,如果不是陳平安提起,遲早會當壹堆廢紙燒掉。青峽島如今的藩屬十壹大島,壹座座都給那對師徒親手打殺得香火斷絕了。
  都需要壹壹翻閱,壹樣需要做摘抄筆錄。
  在這之後,還需要問得更細致,到時候就不是坐在這邊動筆頭的事情了。
  可陳平安不覺得這是壹件多難的事情,壹來他擅長水磨功夫,不過是將練拳壹事放下,換壹件事去做而已。二來,如果這才開了個頭,就覺得難,他早就可以知難而退了。
  深夜時分,窗外圓月當空,清輝皎潔,陳平安放下筆,揉著手腕推門而出,繞圈踱步,當是散心。
  已經寄出三封信,龍泉郡披雲山,桐葉洲太平山,老龍城範家。
  估計壹時半會兒還不會得到飛劍回信。
  陳平安不著急,也急不來。
  曾經的千山萬水,他都是壹步步走過來的,風馳電掣的飛劍往來,要快多了。
  陳平安突然走出那個圈子,過了青峽島山門,去往渡口。
  站在岸邊,蹲下身,掬起壹捧水,洗了把臉,擡起頭後,望向遠方。
  不知為何,這壹刻,陳平安看待這座在寶瓶洲聲名狼藉、可謂爛大街的書簡湖,卻想起了壹句已經忘記了出處、如今也不願意去深究的好話。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上壹頁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