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需要墓的，是活著的人

　　【大禦所】返回關東之前，和女兒見了壹面。
　　“什麽時候回關東？”【大禦所】問。
　　神林禦子沒回答，雙眸註視著水面：“有什麽事？”
　　兩人在平安神宮的中神苑，站在臥龍橋上。
　　臥龍橋不是橋，是用石頭在水面鋪成的間隔小路，或許蜿蜒的樣子像龍，所以取了‘臥龍’的名字。
　　四周蒼綠，樹木宛如屏風，水面浮萍綿延，敢打擾他們的，只有林間的蟬鳴。
　　“我聽說，”【大禦所】背起手，語氣漫不經心，“源清素很迷戀妳？”
　　“妳想讓我接近他？”神林禦子從水面移開視線，看向父親。
　　“他簡直和我年輕時壹模壹樣。”【大禦所】望著天際，“野心勃勃，自命不凡，昨晚他最後能收手，是因為妳？”
　　神林禦子低頭看向浮萍，壹言不發。
　　【大禦所】繼續說：
　　“如果他是壹個人，早晚會被自己的缺點所害，但如果妳在他身邊，他不至於走上極端。”
　　“您不是告訴我，作為神巫，必須成為修行者的旗幟，牢記使命，不能有私心嗎？”
　　“昨晚妳看他的眼神，可不像沒有私心的樣子。”【大禦所】凝視自己女兒。
　　“如果妳是為了香葉冠裏的經文，不需要這麽麻煩，源清素自己會公布。”神林禦子面無表情。
　　“經文？不，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大禦所】和納涼祭上灑脫的形象完全相反，沒有感情的聲音裏，透露著所有東西都誌在必得的理所當然。
　　身影緩緩變淡，徹底消失之前，他說：
　　“怎麽做，由妳自己決定，但妳應該不想那小子變成妳父親這樣。”
　　神林禦子獨自站在臥龍橋上，看著浮萍隨波逐流。
　　壹直以來，讓她堅持【神巫】職責的，不就是父親自己嗎？
　　為什麽出現將來修為可能超越她的人，立馬就變了呢？
　　那她在壹個人在白山神社的日日夜夜，之後，又帶著25歲前戰死的決心，走出白山神社——這些堅持至今的使命，又算什麽？
　　是不是壹開始，【神巫】就是個笑話？
　　“神林小姐，陪我去壹趟宇治！”岸邊，傳來源清素的聲音。
　　神林禦子微微深吸壹口氣，收起沈浸谷底的情緒。
　　“趁今天有空，我想去給父親掃墓，去不去？”源清素走上臥龍橋，明明壹人壹塊石頭，也能正常說話，他非要和神林禦子站壹塊石頭上。
　　走近了，他瞅見神林禦子的臉色，關心道：“心情不好？”
　　“沒什麽好不好。”神林禦子盡量讓聲音平淡。
　　聽在源清素耳朵裏，卻顯得冷淡，不需要細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他也不問剛才父女倆說了什麽，笑著說：
　　“我從香葉冠學會了壹門法術，特別好玩，對了，在中華，法術就是咒法，神力叫法力，這都無所謂，看好了。”
　　源清素閉上眼睛，雙手掌心互抵，搓揉著，嘴裏念念有詞。
　　神林禦子看著他，表情波瀾不興。
　　他身上的神力越來越活躍，腳底的花崗石顫抖，湖水泛起陣陣漣漪。
　　突然，所有異象消失。
　　源清素左手往上拉自己的耳朵，右手食指抵住鼻尖，微微壹壓。
　　“小姐，妳好，”他用性感到做作的聲音，甕聲甕氣地說，“允許我自我介紹，在下豬仔，但是，不可以吃哦。”
　　看著他上翻、朝天的鼻孔，神林禦子努力保持面無表情，肩膀卻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別傷心了啊，”源清素笑著松開手，哄小孩子似的說，“不管什麽事，我們壹起面對。”
　　“我沒傷心。”神林禦子踩著壹塊塊石頭，朝對岸走去。
　　“那我不是白扮醜了？不行，妳得還回來，妳也要表演豬鼻子。”源清素緊追不舍地跟了上去。
　　“我又不是豬仔，哪來的豬鼻子？”
　　“妳這個女人，明明是純潔又高尚的神巫，為什麽總是喜歡耍賴、裝糊塗？”
　　聽到‘神巫’，神林禦子的心情又暗淡下來。
　　“大禦所讓我接近妳。”她邊走邊說。
　　“為了香葉冠裏的經文？給他就是了，等等，不能壹下子全給。分成六十份，壹年給妳壹份，讓妳接近我壹輩子。”源清素笑著回應。
　　“他不但要經文，還要妳這個人。”
　　“他打算把妳嫁給我，立我做太子？請允許我拒絕，我想靠自己的本事把妳弄到手。”
　　神林禦子已經說完五句話，但她回頭看了源清素壹眼，傳達了她對源清素這句話的看法——
　　說話要文明，別什麽‘弄到手’之類。
　　兩人離開平安神宮，前往宇治。
　　沒坐專車，沒有禦風，坐的巴士和電車，壹如神林禦子照明用手機的電筒功能。
　　“大禦所說妳野心勃勃，自命不凡，早晚會害了自己，讓我看著妳。”
　　京都市營的巴士上，兩人坐在最後壹排，神林禦子坐在窗邊。
　　“如果自命不凡的程度，是半吊子水平，確實是會害了自己，但我不壹樣，我……我是會害了自己，所以妳要好好看著我。”
　　神林禦子瞅著他，看他壹本正經點頭認可的樣子，情不自禁伸出手，戳在他腰上。
　　“……好疼。”源清素看著神林禦子的眼睛，嘴裏敷衍地說。
　　神林禦子沒好氣地收回手，左手手肘支在窗沿上，掌心托著下巴，望向窗外。
　　路上、水邊，鋪滿了櫻花，變成花路、花河。
　　陽光晴朗，她垂在臉頰壹側的黑發，狀如晶簇，好像在發光。
　　“我可以親妳嗎，神林小姐？”源清素被迷住了。
　　神林禦子頭也不回，伸出右手，再次戳在某人的腰上。
　　“……嘶！”源清素雙手捂著腰。
　　坐公交車到了「東福寺」，換乘JR奈良線，花了大概半小時，抵達宇治。
　　壹路上，源清素聊著自己從香葉冠看來的經文咒法，神林禦子提出建議，指導他先修煉哪門。
　　對兩人來說，香葉冠在提升咒法最大威力上，沒有實際意義。
　　他們本身修煉的咒法，比如「大日如來咒」，都已經是頂尖的水平。
　　嘉靖皇帝收集這麽多的經文，是想悟出長生的奧秘，但窮盡壹生，最後也沒任何成果。
　　但也不是沒用，不能從中悟出長生，但可以幫助源清素，完善他的源氏從心流。
　　還有壹些或實用、或神奇的咒法。
　　比如說壹門關於奪舍的神通，不僅可以讓器量強行霸占別人的身體，還能讓神力不流失，儲藏在器量裏，壹起帶到新身體。
　　如果蘆屋道滿會這門神通，也不至於在納涼祭上受源清素的氣。
　　可惜身體能換，壽命卻不能增加，而且，不管是嘉靖皇帝，還是源清素，都不會拋棄自己的身體。
　　天下人的身體，合起來也比不上自己的壹根頭發——這是器量深的人，都會有的想法。
　　◇
　　“永德叔，永德叔，清素哥來了！”源清美急匆匆找到正在商談事情的源永德。
　　“什麽？到哪了？”源永德站起身，手下的族人、官員也跟著起身。
　　“朝霧橋！”源清美連忙說。
　　源永德朝門外走去，身後的人跟著移動，走到壹半，他又回頭說：“清美，妳也來！”
　　“哦，好！”源清美楞了下，隨後應道。
　　壹行人趕到朝霧橋，遠遠就看見兩道氣質與眾不同的身影。
　　少年自信凜然，不可逼視；少女雪膚明眸，清麗絕倫，在陽光照耀下，兩人宛如玉石雕刻。
　　“築紫王大人！神巫大人！”源永德壹邊行禮，壹邊快步走過來。
　　“……當時我就掉這裏，把別人的刨冰都撞掉了。”源清素正指著橋邊的小平臺，和神林禦子說宇治川煙火大會上的事。
　　聽見源永德的聲音，他收回手，看過來。
　　“我來掃墓，”源清素說，“麻煩妳帶路了。”
　　“哪裏哪裏，這邊請。”源永德知道兩人的性格，也不廢話，直接在前面引路。
　　他隱秘地看了眼源清素的頭發，沒有佩戴香葉冠。
　　“妳和清美留下，其他人都是散了吧。”源清素說。
　　“好。”源永德換了壹副口吻，對手下說，“去忙自己的事吧。”
　　“是！”跟著來的官員和族人，彎腰退走。
　　源氏壹族的墓，大多埋在朝霧橋東南方的「鳳翔山」上。
　　去的路上，源清素對源清美說：“清美，上次的事謝謝妳。”
　　“小事啦~”源清美十分開心，“清素哥，納涼祭上妳太帥了！居然真的變成了妖怪！”
　　“想學我可以教妳。”
　　源清美嚇得楞在原地，回過神連忙說：“不不不，清素哥，我不能要！”
　　雖然才過去兩天，修行界已經將源清素的妖身咒——這些人擅自命名——研究透徹。
　　源清素本人的實力，雖然對於他的修行時間來說，已經是堪稱奇跡，但也只是參加十五次左右戰役的修行者水平。
　　納涼祭上的修行者中，只要是中遊以上的人，都能擊敗他。
　　他能擊敗蘆屋道滿，全憑妖身咒。
　　這樣的咒法，誰不想要？源清美也想要，卻不敢，也知道不可能。
　　換誰身上，這門咒法都不可能真的給別人。
　　“不是給妳壹個人，從明天開始，我會在平安神宮的大極殿開講，只要來聽的人，全都可以學，沒什麽稀奇的。”源清素說。
　　壹旁的源永德，被這話嚇了壹跳。
　　“可是……”源清美略顯猶豫，“教給別人，清素哥妳不就沒有優勢了嗎？”
　　“優勢的不是咒法。”源清素也不多解釋，“不過，我不建議妳學。”
　　“為什麽？殘骸的話，我有啊。”源清美好奇道。
　　殘骸對普通修行者來說，是要窮盡壹生去追求的東西。
　　比如豪德寺那個總是說‘希望招福貓保佑妳’的小女孩，因為被妖怪侵蝕，需要殘骸救命。
　　那名叫‘澤入’的武士，掏出自己所有的錢，也不夠買壹份殘骸流出的神泉，更別說像源清素手裏完整的壹塊。
　　但對像源清美這樣的家族子弟，要想獲得殘骸，算不上簡單，但也算不上難。
　　“明天聽了課，妳先等壹段時間，就知道為什麽不能學。
　　“清素哥妳要說假的？”話壹出口，源清美就捂著嘴，知道自己說錯了。
　　源永德連忙道歉，源清素擺擺手，讓他們不用介意。
　　“不是假，是危險。”
　　“有多危險呢？”源清美又問。
　　“除了我，沒有人能練成。”源清素回答。
　　就連器量弘深如他，都是靠著運氣，恰好和紅黑惡龍器量相似，才僥幸成功。
　　其他人？別說成功，百分之九十九，都扛不住妖怪殘骸的第壹輪攻勢。
　　“神林小姐，”源清素轉頭笑著問神林禦子，“我是不是不要公布比較好？到時候又有人說我故意傳假咒，專門害人了。”
　　“妳不公布，也有人說妳。”神林禦子露出看熱鬧的笑容。
　　“也是。”源清素嘆氣，“有時候我覺得，比起妳，我更適合擔任【神巫】，甘願被罵，也要拯救天下。”
　　神林禦子壹拍他的肩膀：“給妳了。”
　　“我開玩笑！”源清素身上，金色神力轟然鼓舞，隨後又和緩安定下來，猶如金色的河流。
　　源永德和源清美瞪大眼睛和嘴巴。
　　神林禦子笑起來，但不妨礙她伸手，砍在源清素腰上。
　　源清素的神力立馬變回黑色，忍不住哈哈大笑。
　　源永德和源清美這才從驚嚇中回神。
　　“現在是去給妳父親掃墓。”神林禦子已經不笑了，不鹹不淡地提醒。
　　源清素收起笑聲，面無表情，款款而行。
　　「鳳翔山」綠樹成蔭，入眼所及，全是樹型秀美的松樹。
　　源清素父親的墓上，早已經被花、酒堆滿，墓碑也清洗得幹幹凈凈。
　　看著這些東西，源清素對神林禦子說：
　　“以前我在書上看見過壹句話，‘死去的人不需要墓，需要墓的，是活著的人’，今天才算明白這個道理。”
　　源永德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這裏面就有他獻的花。
　　源清素看著父親的墓碑，心裏湧上壹些哀傷。
　　但他很慚愧，因為哀傷沒持續多久。
　　沒壹會兒，慚愧也消逝了。
　　站在這裏，他想的不是父親，而是在瀨戶內海邊，自己冒險與紅黑惡龍殘骸融合的事。
　　如果自己失敗，是不是也會淪落到父親的結局呢？
　　自己的墓，應該會選在小豆島能看大海的高處。
　　選好之後呢，母親怎麽辦？
　　轉身下山的時候，踩著臺階，穿梭在樹蔭間，源清素改了主意。
　　“神林小姐，我想了想，妖身咒——就叫這個名字吧，還是不公布了。”
　　“嗯。”
　　不管是公布，還是不公布，神林禦子都沒意見，支持他的決定。
　　源清素覺得自己被罵怎麽都無所謂，現在罵他的人也不少，但把妖身咒公布出去，又不知道多少人要失去家人和朋友。
　　‘從香葉冠中，挑壹些簡單易學，威力又強大的咒，教給他們吧。’源清素心想。
　　‘還有豪德寺的那個小女孩，正好前段時間，有寺廟送了神泉，回去之後就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