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溫厚竹君子

　　在眾多耳熟能詳的詩詞歌賦中，多喝了幾杯的張壽伏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甚至還聽到了那些貴介子弟的歡呼雀躍，觥籌交錯，隱約還有皇帝賞賜什麽官職的承諾，以及朱瑩那清脆悅耳的笑聲。而很快，就連這些聲音，也從耳畔漸漸消失了過去。
　　直到額頭傳來壹縷刺痛，他才突然清醒了過來，再壹看時，自己已經不在那露天的酒席上，而是正躺在壹處屋子裏的軟榻上。
　　他支撐著坐起身，茫然四顧，半晌才重新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著面前那個沖自己吹胡子瞪眼的老者。
　　“老師？我之前好像是在國子監裏，還見到了皇上……難道我是做夢？”
　　“什麽夢，白日夢！”葛雍恨得並起食指中指在張壽的額頭上又戳了兩下，見人捂著額頭，依舊有些渾渾噩噩，他就沒好氣地說，“妳呀，皇上特意在國子監給妳們開慶功宴，妳倒好，酒過三巡鼾聲四起，睡了個昏天黑地！”
　　張壽頓時訕訕：“昨夜壹宿沒合眼，所以壹個沒留神就睡過去了。”
　　葛雍頓時無語。他沒好氣地扯了扯胡子，這才沈著臉問：“瑩瑩之前送妳來時告訴我，妳在皇上面前說，八月十四那天晚上眾人齊心協力，於是方才把那二三十個臨海大營的亂軍壹網打盡。我問妳，妳說的這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張壽非常爽快地迸出了兩個字。
　　見葛雍頓時氣不打壹處來，他便誠懇地說：“老師，我知道這是欺君之罪，但那時候我這麽說了，瑩瑩附和我，我就知道，她之前應該也是這麽說的。不是我要把功勞分潤其他人，平心而論，除了張琛，這些人雖說是貴介，但大多在家中也不過是不受重視的子弟而已。”
　　“他們平日走馬章臺，鬥雞遛狗，不務正業，不學無術，如果壹直這麽下去，也許將來就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說不定還會闖出什麽大禍。可他們既然當初能在翠筠間留下來，甚至硬著頭皮學算經，哪怕不如陸三郎那樣有天賦，可終究還可以挽救。”
　　“既然如此，用些許功勞激勵他們上進，用皇上的肯定和嘉許換取他們回頭，應該有效果。壹個平民，浪子回頭只是拯救了他自己和家人。而壹個貴介子弟，浪子回頭，不止是拯救他自己，挽回了家聲，而且可能惠及更多人，因為他們為惡則禍害壹方，為善則造福壹方。”
　　“當然，我知道這就算出乎善心好意，其實也是不對的。所以我想寫壹封謝罪書，老師能幫我呈送給皇上嗎？”
　　張壽剛說完這話，就只聽到壹陣響動，側頭壹看，他就只見隔簾高高打起，然後露出了壹張他完全沒想到的臉。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只能趿拉鞋子下榻，苦笑長揖謝罪道：“真沒想到，皇上居然也會聽壁角。”
　　“嗯，聽妳壹席真話，朕覺得聽壁角也不錯。”
　　皇帝見自己曾經的老師葛雍用不善的目光看著自己，分明是責備他說好不出來，卻還隨隨便便現身，他卻只當沒瞧見。他若無其事地從門內出來，隨即笑瞇瞇地端詳著張壽。
　　“之前看妳好夢正酣，朕想著九章堂還沒修繕，總不能讓妳繼續呆著，就索性叫人用馬車載妳到葛府。話說妳倒大膽，之前居然在朕面前耍花招，難道沒想過花七會如實稟報？”
　　“當然想過。”
　　張壽已經從睡眼惺忪的狀態中徹底回過了神，當下直言不諱地說，“但臣抱著壹絲僥幸，所以想試壹試皇上是否不會拆穿臣那點謊言，賭壹賭瑩瑩是否也會這麽說。臣以為，那些人未必需要真金白銀甚至官職的獎賞，也許只需要皇上壹句話的嘉賞，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小小年紀，心眼不少，但心眼卻不錯！怪不得在之前九章堂前，面對那種突發狀況，妳不是作壁上觀，而是靈機壹動，想到了那麽個辦法。否則朕要是真的壹沖動，命人把太祖題匾給劈開了，結果卻找不到所謂的密卷，那時候就是氣得殺人也是白搭。”
　　張壽頓時幹笑：“臣記得皇上那時候面對出首之人，淡然若定，安之若素，處斷公道，怎至於如此？”
　　“那可不壹定，妳看到的，說不定是朕想讓妳這麽認為的。”
　　皇帝嘿然壹笑，隨即就沖著壹旁的葛雍說：“老師，朕沒擺鹵簿就跑出來，肯定有壹大堆人正等著勸諫，朕就先回去了。張壽今天那個妙斷太祖題匾藏密卷的好辦法，估計能讓周勛和羅毅日後對他的態度好壹點，妳幫朕測試壹下是否可行，可行就回頭試試。”
　　“雖說宮中古今通集庫裏太祖手跡堆了壹屋子，不差什麽密卷，但朕有點好奇。對了，還有那件事老師您別忘了。”
　　見皇帝沖著自己使勁眨了眨眼睛，還壹臉此事需保密的樣子，原本準備拉著張壽壹塊參詳的葛雍只能嘆了口氣，繼而委實不客氣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妳壹個日理萬機的天子，趕緊回去吧，別鬧得太後跑我這兒要人！”
　　眼看皇帝呵呵壹笑，就這麽轉身便要揚長而去。就在這時候，張壽終於忍不住開口叫道：“皇上之前說，如果周大司成懇請，能讓他進宮臨摹太祖皇帝手跡？那……”
　　他後半截話還沒說出口，皇帝就頭也不回地說：“妳也想看？可以，等妳立下壹樁別人無可置喙的大功再說，否則，朕倒是無所謂，那些閣老尚書們就能把妳煩死！好好努力吧，很多人都很好奇瑩瑩四處宣揚的妳這個溫厚竹君子！”
　　直到出了房門，皇帝看到院子裏阿六正陪著兩個少年站在那兒，分明是張壽的兩個學生，而壹見他出來，三人連忙行禮不叠，他就呵呵壹笑，在幾個衛士上前拱衛之後，大步離去。然而，直到離開葛府上馬，他那漫不經心的表情方才收了起來。
　　十六年了，當初寺中壹場驚變後誕生的孩子們，居然壹個個都這麽大了！
　　哎，想當初永辰八年，他親政時，也才張壽這樣的年紀，那時候他在幹什麽？好像是想著把滿朝文武全都大清洗壹遍，換上他看得順眼的人，想讓太後看看自己的雄才大略吧？然後接下來就闖出壹連串亂七八糟的大禍，太後差點沒氣得打死他這個逆子……
　　從這壹點來說，張壽確實算得上是個溫厚君子……
　　果然是當初趙國公朱涇說的，鄉野間長成的孩子更堅韌？
　　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快掐出狗腦子了，至於剛開始啟蒙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還看不出好壞……他要不要把他們也扔到鄉下或是軍中去磨礪壹下？
　　想當初太祖皇帝差點給皇子皇孫定下這麽個民間軍中的歷練制度了！
　　話說回來，趙國公朱涇那場仗拖了這麽久，也應該有個結果了……
　　心思千回百轉，皇帝終究躍上馬背，在數百騎兵的簇擁下，於長街上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