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二章 不懂

　　白紙鋪開，毛筆提起，嬌娜昂然擡頭，擺開壹副“盡管放馬過來”的姿態，顯然胸有成竹，做足了功課。
　　陳劍臣習慣性拿著戒尺，壹手背負後面，在書房中踱步。走壹步，便張口念出壹個生字。然後那邊嬌娜聽見，迅速提筆寫在白紙上。
　　壹個念，壹個寫。速度頗快，過不多會，昨天教的三十個生字就全部念完了出來，而嬌娜也寫了出來，寫滿了三張白紙。
　　陳劍臣拿過白紙，往上壹看，不禁啞然失笑。
　　嬌娜看不過眼，氣鼓鼓道：“妳笑什麽？”
　　陳劍臣臉壹板：“要叫先生！”課堂之上，先生必須要維護足夠的尊嚴，這才能鎮得住場子，在這方面，就算嬌娜再多個分身也不是對手。
　　嬌娜心道壹句“我忍”：“先生笑什麽？”
　　陳劍臣用戒尺指著上面那些字，道：“皇甫小姐，妳寫的字基本全部正確。”
　　嬌娜頓時挺起胸脯，傲然道：“那還用說！”她昨晚可是秉燭默寫，整整用功了壹個時辰。
　　陳劍臣語氣壹轉，接著道：“字是沒有錯漏，不過字體大小不壹，筆劃扭扭歪歪，不成模樣。”
　　——嬌娜寫在白紙上的字，其難看度直追當初小義用爪子寫出來的，筆畫松散，架構崩亂，不認真看，都看不成個字樣。
　　嬌娜嘴壹撇，回答：“只要我寫對了就行了，管它難看好看。”
　　陳劍臣哂然壹笑：“字如其人，難看好看區別大了去。譬如妳穿衣服，如果只求遮體掩羞，又何必穿款式好看的？直接裹壹張布匹就夠了。”
　　嬌娜鼓起眼睛，道：“我說不過妳……”
　　陳劍臣乘勝追擊：“那妳可知為何說不過我？”
　　嬌娜啞口無言——她平時也算牙尖嘴利，但不知道怎麽搞的，在陳劍臣面前居然處處吃癟，心中有許多話都難以分辨說出來。
　　陳劍臣悠然道：“因為我占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嬌娜猶自心不服，腹誹道：天大地大，拳頭最大……如果換了別人，本小姐壹拳頭打過去，便把妳這張講出錦繡道理的嘴巴打爛了去，看妳如何還能講得出什麽狗屁道理來。
　　“皇甫小姐，磨墨！”
　　聞言嬌娜頓時鯁直起脖子：“先生，妳這是故意差遣我嗎？”
　　“非也。學生給先生磨墨，此為尊師敬道之舉，再正常不過了。”
　　陳劍臣支使嬌娜幹這幹那的，主要就是為了磨掉她逆反的棱角，狠狠削壹削她的脾氣，不要為了逆反而逆反。
　　嬌娜還不願動手，可被陳劍臣壹瞪眼，居然心虛得直打鼓，只好擼起兩只衣袖，露出如玉皓腕，抓起墨塊，也不懂輕重，狠狠地在硯臺上搓動。
　　嘩啦！
　　她用力過猛，居然有墨汁濺飛起來，猝不及防地濺到了臉龐上，壹點點的，似乎黑色的梅花，狀甚滑稽。
　　陳劍臣搖搖頭，很失望的樣子，道：“好了。妳這不是磨墨，妳是在打墨呢，莫非這墨塊與妳有仇？嗯，今天增加壹個額外學習任務，學磨墨。香兒應該是會的，妳就跟她學吧，明天再磨給我看。不要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先生，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香兒雖然是下人，但也有可取之處……”
　　頓了頓，正色道：“皇甫小姐，先生要妳學磨墨，並不僅僅是要妳學磨墨，而是讓妳學會壹種學習的態度，妳懂嗎？”
　　“不懂！”
　　嬌娜忽地狠狠把手中的墨塊扔掉，情緒激動地沖出了書房。
　　“小姐，小姐！”
　　小菊壹跺腳，白了陳劍臣壹眼，趕緊追了出去。
　　陳劍臣喃喃道：“縱然修煉百年，但不懂教化，始終本性難移，宛若頑童心性……發泄出來也好，壓抑在心頭畢竟不是好事……”
　　對比起嬰寧，嬌娜同是狐貍精，出身要好上無數倍，修為精深超出整整壹個境界，但兩者的心性反差奇大——嬰寧知書識禮，顯示出了極高的學習天賦和進取心；而嬌娜嬌蠻任性，火爆沖動，總是原始本能占據了上風，支配決定著處事方式。
　　比較之下，差別宛然。
　　學生離場，課堂自然無法繼續下去了，陳劍臣倒沒覺得有什麽。為師之道，壹張壹弛，該嚴的時候就嚴格，該寬松的時候也可以放松下，讓嬌娜自己想通了，才算成功。如果想不通，自免不得另壹番敲打。
　　陳劍臣始終相信，時間站在自己這邊。
　　不用上課，樂得清閑，陳劍臣便走出胡莊，要到周圍瞧壹瞧，觀察地形壹番。
　　胡莊依山傍水，門前種柳樹林，地理位置非常優越，氣派非凡。想來皇甫員外建立起這麽壹大莊園，很是下了壹番工夫才經營起來的——他雖然為壹只得道的老狐貍精，但恪守道規，也不會胡來，去做那盜搶的下做事，以積累財富。
　　如此，反會因為黃白之物而玷汙了道心，得了金銀，失去了信念，根本就是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道心如堤，建築起來千辛萬苦，殊為不易，可壹旦露出了破綻，哪怕極小的，都會變成“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的災難性後果。
　　胡莊上下，有仆從十余人，不過他們都是凡人，為蘇州本地的百姓，見到陳劍臣走出來，都尊敬地問好，相必皇甫員外已下囑咐，不可怠慢客人。
　　想著此事便有些荒誕，兩只得道的狐貍精父女涉足紅塵，化身鄉紳，在城郊居住了許多個年頭而沒有被人發現，也沒有修士來尋麻煩，大隱於野，樂也融融。如果事情的真相公之於眾後，又會引起多大的風雨反響？
　　陳劍臣又聯想到當今朝廷局面，看似四海升平，實則已有大廈將傾的跡象：貪官汙吏遍地叢生，豪強惡霸層出不窮，就連被視為國之根基的黑衫衛都驕慢橫行成習慣，作威作福，草菅人命……當今聖上還壹反常態，大力引進釋家進入中原，要與道門壹爭長短，勢必引起兩家的紛爭不休……
　　總而言之壹句話：山雨欲來風滿樓！
　　大勢欲亂矣。
　　人若適逢亂世，將何去何從？
　　擡頭張望，望盡處盡是青山，青山處處，雨箭風刀，這其中蘊藏著的諸多險惡，其實陳劍臣也是有許多不懂的。